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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所以他在朝中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
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象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股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强人,心下不由一怕。
他面色青白。袁辰龙看似在看着他,心里却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
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
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
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这一场死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
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这千万人吾往矣中——石燃已为之一往的——千万人,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默然面对。
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只及心中万千之一的悲楚与苦痛来给李捷他们看。袁老大向为豪杰,向少动容,但他心里正在歌吟俱哑地恸哭。那是龙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会哭给他们看,因为他们不配。
他左手屈于膝上,端凝不动,右手举杯,无人相邀地自引一盏。
厅外风中,似乎正有石燃犹离去未远的英灵呼啸而过。袁老大看似没动,一只食指却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秃秃,可那秃而钝的指甲却在那大而多茧的掌心已抠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然后他左腿畔微湿,那是在血流下。裤上并不见丹红,浸在这浊浊的脂腻粉气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见一点微褐暗赤。
石燃最后没人听到的话还在风中飘。骆寒短歌已竟,静对“七大鬼”。他受伤的左臂不知何时已捉着一只杯子。那是个小小玉杯,玉质并不很好,质色中只隐隐有着一丝温润。他却像是抓着这世上残余的一点淡悟与久远、信诺与相许,眉一剔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变,忿于他这种视自己如无物、也视生死如无物的神慨。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已耸然动怒——江湖中,纵是高名大德何等了得之辈,也从没有人可以如此轻视七大鬼的联袂出手。
连他们的主人张天师也不能!
张天师出于汉末张道陵一派。汉末“五斗米”与“太平道”声势曾煊哧一时,千载之后,犹有余烈。此代张天师法号‘道得’,武学识见、胸怀澈悟,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阵法加上自己心得与道府秘技合揉而为“鬼蜮”一阵。这‘鬼蜮’一阵,据江湖传言,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与少林‘罗汉’,武当‘真武’鼎足而三。这阵法世无所传,张天师独授与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极为颖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们苦心修成之后,曾于龙虎山巅之‘天师顶’试演。一操之下,当真沙飞石走、风云变色。连张天师看罢也骇然色变,叹道:“再过几年,你们此阵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则雷殛电掣,必干天和,必遭天遣。”
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时你们最多只可七人共用,否则,只怕我也会遭天之忌。嘿嘿,嘿嘿,如果那时你们有七人联手,就是我老道、这创阵之人,如入阵中,走不走得出去还是个未定之数呢。”
他一向很少对人假颜。九大鬼虽不敢奢望可以就此以此阵困住他们仰为天人的张天师,但心中自负,已是顾世无俦。三年之前,他们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们顾及骆寒一剑之利,虽嘴上轻忽,却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阵殛裂骆寒于秣陵城外。
——他们当然有资格自信与骄傲。自北宋开朝之一代宗师归有宗之后,张天师可说已是震砾百代、硕果仅余的宗师之一,与文府文昭公、徽中鲁布施号为“宇内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隐巨伏,无人不敬。骆寒又何物小子,敢轻视吾等乃尔!
骆寒却将身子一侧,倚靠在骆驼那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闲坐、目领长风一般,全不在意身边渐渐已成之阵势。
他面上神色如不耐伤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来本极为果毅的肤色神情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
除了他,怕少有人能把勇锐与柔细如此奇妙的结合在一起。
他一指玩杯,一手抚剑,心中却在低哦:
酒罢已倾颓……
——当年是谁曾操琴而歌,歌道:‘酒虽已倾颓’呢?
腾王阁外的月华色犹在眼——如今,倒真是枯水长天折翼飞了!
他腿上有伤,以之对撼以轻功卓越著称的七大鬼已实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难讨巧。七大鬼谋定而至,袁老大把他们放在第三波围袭,只此一点,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场沉睡吧?不见得比这黯黯难明的生更加难捱难耐。
田野风烈,七大鬼背上披风猎猎而抖,人人俱欲搏风而起。
只听刑天忽喝道:“那好,我们就废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报七弟之仇。”
然后他当先跃起,口中喝道:“鹰飞长九!”
他越飞越高,披风声烈,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苍天。共有三条人影追随他之势扶摇而起——其视下也——如此大风,沙飞月抖——当如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其视下也,亦若是而已?
四鬼刑容却低叫道:“袅舞低三”。
他与其余二鬼低翻而起,一路燕子小翻,如杂耍戏闹,连腾连转,与高飞者顿成倚望之势。
一时只见高翔者四、低飞者三,七条披风遮天蔽日,直欲搏长风而自举,掩月华于一线。
二鬼刑风与四鬼刑容原是九大鬼中除以轻功冠绝一世的九鬼刑高之外技艺最高的两位,此阵就由他二人统领,连大鬼刑天也在他二人的指挥之下。
骆寒倚驼抬眼,眸中精芒一闪——如果天上那披风构筑的已成暗黑一域,那他这双眼就是在这‘鬼蜮’中也要硬镶上的两颗星,镶之于夜之命门、暗之心口、无声之有隙处、磅薄之软肋间。如眼中之钉,心上之刺,直刺入那片黑黯。
七条人影在空中翻飞,他们一时似并不忙于进击。七大鬼手下均是一手执刀或剑,一手执雷震铛、闪电槌,刀剑暗藏、铛槌相击,每有身影交会,就有一声雷电相击般的铛槌之音传来,当真有霹雳之威、雷霆之撼。
骆寒在这威撼下发丝与驼绒齐舞。他面上沾汗,定定地望着那片舞空蝠影,忽喝了一场“击!”
却依旧是他先出手——剑影共星眸齐灿!
他人依驼背,剑走弧形,并不跃起,但剑上孤光却起如破梦、收如沉眠,剑光就在那一开一敛、一梦一醒之间伸缩吞吐,生死也宛寄于那一吞一吐之间。
当真风波栖难稳!
骆寒脑中忽一念如歌,只是歌词已改。
淮上有人,思此暗夜,是否会就此‘停杯’?
“鬼蜮”一阵除武功之外,似还掺有道门秘术。‘天师道’原以幻术警人,远超出川中排教那名播江湖的障眼之技。
远处之人,只见七个如枭如鸱的身影翻飞之间,忽似有天地一暗之感。
而那一暗间的天地中,如有雷鸣电闪。每一电必继已雷鸣,沉沉隆隆,翻翻滚滚,在这冬初的田野里炸开。
石头城上。赵旭已翻然变色,华胄回眸一望,赵无量与赵无极也相顾惨淡——龙虎山上张天师,实不愧掌道家符录(竹字头)!
那边萧如于茅寮顶望得,一双大袖也控搏不住地翻飘如舞,已自气动神移,心驰意乱。
骆寒当此雷电,依旧一手支驼,背脊却已峭挺起来。
那雷鸣电闪虽为幻术,但身坠其中,只觉天地间一片昏黯,他又如何能定心神于不乱?
他肘下的骆驼忽扬首摆尾,似知主人已遇极险,动静间显得极为不安。
又一道电闪击过,然后二鬼的闪电槌、四鬼的雷公铛交互一击,似是在骆寒耳边生生炸开,炸得他喉中鲜血一激,眼前金星闪烁,直要炸出他这塞外野少年的一点敬畏来。
骆寒忽一咬舌尖,以痛定神,一口鲜血就向空中喷去。
空中血色一乍,接着他剑影如幻,直叮向追击而来的四鬼心口。
他不只能以剑尖击敌,连侧锋、剑锷、把手、剑脊,似是同向飞扑而来的另外四鬼击去。那四鬼一惊,同时翻飞而退。而刑容也面色一变——舌为心之苗,骆寒就以咬舌之力以定神魂,那血就是他心之火苗上的焰光一灿!
可电闪雷击却不能由此而止。他们一下一下地轰击着骆寒,以声震其耳,以光耀其眼,以暗剑黑刀锉其神志,以披风斗蓬欲陷其入悖乱,似要在这人间鬼蜮里榨过他骨里的哪怕一丝丝软来。只要骆寒意气一泄,剑影稍散,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轰之于毛皮不存、击之成形神俱散。
骆寒却似疾风中之劲草——冬日迟迟、行尽江南无劲草——他却是塞外飞来偶落江南的一根劲草。
那草承风遭霜,却枯荣百代。
骆寒拔剑痛击,每一击都要牵动胁下伤势,却因痛而神定。
——硝烟落落,每于痛战显奇踪!
他挺肩击刺,剑影如颤,头上束发之铁环此时却已为雷声击裂,一绺绺发丝散乱开来,沾上额颊,一颊一颈都是热汗。那汗却转瞬就被风吹干,凝为这人世中你所能保留但终必干涩的苦咸,而发丝就在这一片苦咸中里做着最后的不甘的飞舞。
骆寒剑击如狂,发丝如魔舞三千,黑衣褐颊、驼绒俱颤。他是这长风巨雷中的最后的坚挺。拒绝着这人世一场场难期震旦的雷翻世变。
“咄”,骆寒口中又喷出一口血,这回他已非自控,却是伤入肺腑。他剑影微乱,阵处忽有人跑来,大叫道:“停!停!停!”
七大鬼当此之势,怎会答理。骆寒双颊已上血色尽失,但失了血的颊反有一种标本似的质木之感。他左手一捏那杯,忽扬声唳叫!一叫之下,杯口已碎,那碎片割切入他指中,指尖血滴一冒——
云起江湖一雁咴!
是!——云起江湖一雁咴。
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
——那是停杯之后的‘云起江湖一雁咴’!
这一“咴”字,他似已蓄势良久。就是雷击于田野,大音之下,天地无声,他无计生死,也要在最后嘹亮一咴。
然后他就一跃。他那一跃,剑影忽由虚返实,由实蕴锐,由锐而颤,由颤成弧,由弧而进,如最刺痛你感觉的那一锐一颤。
那一颤之下,剑光就灿就一片银灰色的郁黯,喑哑嘹呖,种种不同甚或相反的极暗乃至极灿、极倦乃至极战、极低抑乃至极高扬的一抹剑意从柔软如垫的驼背上飞翔起来。
那是一种真正的飞翔,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天地间闪起一抹银灰色的嘹亮。与之相比,七大鬼披风飞舞之势只能说是一场蝙蝠的恶舞了。
骆寒这一升,蕴势已久,物极而反,看着反似很慢。直冲破二丈之极,脱轭出七大鬼的“乱披风”阵势之外,犹高翔难遏,仍向高绝处绝尘而逸。
他于最高处袖底拔剑,俯身而击。那剑如鸿雁划过长天的一翅。——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羚羊挂角,无踪无迹,七大鬼齐齐色变。
这一击如电光石火,双方均倾力而为。
然后田野一寂,骆寒跌落,鬼蜮俱敛。月弦在天上也惊惶了一下似的微微一弱,才又怯生生地露出脸来。连那旷野长风似乎都停顿了下后才又一旋。
然后,只见骆寒黑衣溅血,斜倚在驼背之上,手中的剑又已不见。
可以看到的只有他手中那已崩了个口的玉杯折射出的一点微光。
七大鬼也有数人衣上溅血,二鬼伤耳,四鬼伤颊,其余大半都已披风割裂,在乍息又起的长风中如长条飘荡,似一张张鄙旧追魂的招魂之幡。
骆寒面失血色,七大鬼神情疲惫。此战此时乃方开。七大鬼也不知,真要废掉骆寒一臂、让他饮痛于此的话,自己一方又会有几人就此把命留在这里?
圈外适才高叫而至的却是文府文昭公的侍童。
他已为适才一击惊呆,这时才又回过神叫道:“文昭公传语九大鬼,今夜之事,文府已至,涉及官面。万望七大鬼谨记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就此罢手,小的这里多谢。”
二鬼刑天回目森然地望向那童子:“你说住手?”
只听那童子笑道:“你们就不罢手,只怕对你们也绝没好处。”
二鬼冷冷道:“我们九大鬼什么时候也如你文家只干有好处的事了?”
那侍童似也惧他凶焰,吐吐舌道:“可是,可是龙虎山上三句话,你们总不能忘了。”
此言一出,二鬼、四鬼相望一眼,低低一叹,二鬼口中厉如枭鸣、声音暗哑的开口道:“龙虎山三句话……嘿嘿,龙虎山上三句话。我们不好违当年天师之诺,大哥,八弟,我们走!”
他们回望骆寒一眼,目光中有惊佩也有敌意,留言道:“我想,只要你还能从袁老大手下活着回来,我们就总还有机会见面。”
骆寒静默无语。
二鬼却忽厉啸一声:“袁辰龙叫我留话给你,如果这次三波伏击还杀你不了,他今晚没空,十日之后,紫金山下他要与你一见!”
四鬼刑容却似由此一战对骆寒暗生敬意,加了句道:“还有,天师说,如你真能抗得住‘鬼蜮’一阵,日后有暇,他将在龙虎山上煎茶相侍。”
酒筵已散,从金吾卫衙门耳房屋顶悄然而退的那个暗伏人影出了街口,晃了几晃,却到了玄武湖畔。
湖畔正有人垂钓,感觉到他来,侧头道:“庾兄,好功夫。”
他是敬来人竟有本事偷窥袁老大于暗。
那暗伏的人影却是庾不信。只听他笑道:“这是我做贼的看家本颔。稼穑兄,你是挖苦我出身以图一粲吗?”
那垂钓的人果然展颜一笑:“庾兄还是那么高兴。怎么,今夜所见如何?”
庾不信似想起那李捷神气,心中大是做恶。
他眉头微皱,那“稼穑兄”似已猜知他心意,微笑道:“想来庾兄是中了些腐恶之气,我刚好钓的有鲜鱼,一会炖碗鱼汤,与庾兄驱恶如何?”
庾不信微微一笑,感慨道:“易先生所料果然不错,江南文府已联合李若揭、秦相,外引金张门高手,趁机寻隙,欲削袁辰龙缇骑之势焰。他们削弱辕门,谋夺缇骑,又生出金日殚挑战之事欲置袁老大于难于措置。驱骆杀袁,迫袁辰龙清扫淮上。”
那“稼穑兄”眼中忧虑一闪,与庾不信对望一眼。只听庾不信冷笑道:“但愿他们果能如算。”
第六章广袖
山坡上,萧如眼中的颜色似乎比夜色还要深上几分。
她所坐处高,附近局势几乎可以尽揽眼底,她目睹的是自有“辕门”以来最大的一次危险。
这一夜乍起骤吹的风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势道似乎终于渐渐弱了。文翰林见七大鬼果被文昭公侍童阿染一言劝退,眼中得色便又多了一分——这一夜,到目前为止,事事俱已落入他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