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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行走江湖,经过阵仗不算少,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阵。他于五行数术之学更觉得迷离恍忽。只见那阵内有些大石头之大,怕不有好几万斤,看那人搬那几块小石头已累得气喘吁吁,想来那大石也不会是他布就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摆放之奇,匪夷所思,只怕也非天成,必属人为,看来定有前代奇人布阵于此。只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这么一个百灾万变、气象独具之石阵来。
耿苍怀忽一拍头,想起石燃似提起过“破阵图”三字——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石坡?
他想起从小学艺时就在师父口中听到过一句口号,叫:
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
大石坡上大石响,但见仲春草木长;
大石坡上乱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
大石坡上语如钟,廿九高手逝随风……
难道这里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遗迹?
——相传于本朝伊始,太宗年间,天下已定,武林中却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他名叫归有宗,字必得,少具夙慧,长逢机缘,修为勤苦,巧合连连,竟成为一位绝顶高手。后来,因缘际会,他与太宗皇帝偶然邂逅,一见心许,此后两人私交甚笃。虽然一在庙堂,一在草野,一贵一逸,却不以身份见疏。
一日,归有宗见太宗皇帝面含忧色,不由问其原由。太宗皇帝答道:“此时天下虽定,但朝廷之上,拥兵者重;草野之中,也不乏英雄。朕颇识武技,虽不如贤弟精擅,但也觉天下之大,豪杰辈出,得此便是如虎添翼,却得其心却恐生祸乱。所谓兵者为凶器,此辈岂肯尽甘雌伏而终?他日必为天下祸乱之始。何况此时天下虽定,民心未安,中原疲敝,怎再禁得住这一场乱象?我日夜忧虑,正是为此。”
归有宗是一位大豪杰,当时大笑道:“皇上,我看你太多虑了。朝廷之上,有你坐镇,谁敢反覆?至于江湖之中,还有我在,也不信他们能翻出天去。”
太宗答道:“唉,有你我在,自然还好说,但到了子孙辈呢?我赵家之后,都是生长于承平,他们到时怎镇压得住?至于江湖之中,你也不能长命百岁,何况你又不肯收徒。即使收徒,也不知徒儿佳否?待你我百年之后,天下更当如何?如有变乱,苍生又苦了。”
归有宗闻言动容。据闻那位前辈于是发愿,既然兵者为凶器,他就要销尽天下之兵!他说到做到,与太宗相约,各理一摊。其后太宗创立府兵制,削尽天下兵权——倒置干戈、覆以虎皮;放马南山、不复输积。而那位前辈也穷三年之力,于长江之滨一处秘谷中,寻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遗迹,殚精竭虑,布成一阵,然后柬约天下名门大派武学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异士,共得二十九名,尽困于此大石阵中。
故老相传,这二十九人,竟无一人得脱,所以本朝武技,虽承汉唐,却远逊昔日。虽间或有一二高手涌出,却也只是灿烂于一时,难成大观了。
——思念到此,耿苍怀心中不由一叹,难道这就是大石坡?否则、谅凭赵无极之力,也布不出如此豪荡大气、沛然可观、可困天下英雄于尺寸之间的大阵。加之他是宋室子孙,也是该知道这长江之滨有此一阵的。
耿苍怀已认出那短鬓老儿正是赵无极。他凝目细看,倒要看看这大石坡上之乱石阵有何妙处,竟能困住当年二十九位绝顶高手,其中还有一位就是耿苍怀这一门的祖师爷古山公。
耿苍怀艺出嵩阳,但只是记名弟子,古山公正是在国朝之初曾让嵩阳一派辉煌一时的高手。直至如今嵩阳派势微之后,提起来还可让嵩阳六阳门弟子扬眉吐气一下。耿苍怀入门之后,就觉本门武技七零八落,若不是他细思精练,加以自悟,断断到不了今日之境。如今他艺已大成,不由更关心本派武艺源流。
闲话少提。只见这大石坡上大石阵,分明以大石为经纬,布局巧妙,其间关窍之处,只怕却在那些虽也颇重,但一个高手还可推得动的足有半人高的小石头上。那些小石头散落在一块块大石中,石上颇有摩挲后的痕迹。耿苍怀不远就有一块,想来当日归有宗前辈阵成之后也曾辛苦排演。他这里想着,却见赵无极已经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块大石上——那块大石位置奇特。虽不是最高,却可俯瞰全阵。只听赵无极喃喃道:“还好,总算在丑时三刻以前挪完了。”
耿苍怀向他改动好的阵中看去,果然气象又是一变:黑影幢幢、杀机无限。忽听一个清锐的声音道:“赵老儿,你以为凭这堆石头当真就可困我七天吗?”
赵无极眉头一皱——他似已焦头烂额之至。那日,他把骆寒引入此阵,满有把握:纵使他一剑锋利,但只要一入这阵中,凭阵中的森然万象,保证不是他短短一剑所能对付得了的。自己还不是想困他几天就是几天?
可结局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阵的威力当然在布阵之人。此阵外界无传;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志向武,才有所闻。幼年时于大内“琅琊阁”中得了此阵秘图,大感兴趣,就抄录了一份。靖康乱后,他久住江边,想起幼时所闻,才有心加意访探而得。然后穷十年心智,才对其中机窍运行有所心得。
骆寒弧剑虽利,但不信他对付得了归有宗这等大宗师穷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这深通“易书”、“洛纬”的高手坐阵的大石坡上乱阵图。
据传归有宗当年布得此阵后,也极为兴奋,在一块大石上刻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心中之得意,由此可见。他短短几句铭文,要炼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块石头现在就在阵的正中,距骆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处。骆寒正在那里负手沉思。赵无极想:自己固然及不上归有宗,但那骆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
只听骆寒清啸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一样的话了在他口中念来就不一样了。句句结尾都已非断论,而是疑问,或云质问!
只听他道:“嘿嘿,我却不服!你是赵家后人,果然有些皇帝老儿那么个以天下万物为刍狗的臭脾气。但天下之物,岂都是你说炼得就炼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炉,且炼炼我这荒僻之乡、化外之境、非金非铜、无所称、无何有之物!”
说着,只见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剑光是漾起的,潋滟如波光水色,在这暗夜里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璀璨。
只见大石坡上,风云忽起,骆寒已抓准时机,向东冲去。他一动身,赵无极已觉不好,立即扑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儿都方便,所以他虽后动,还是拦在了骆寒前面。只见他从空中拔棍而击,他那棍本长,是太祖‘齐眉’。这凌空一击,加上石阵之威,果非小可。
骆寒偏是在气势上不肯输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剑,硬接赵无极齐眉之棒!
只听‘叮’地一声,剑棒相交,声虽不大,却火星一溅。骆寒不全是硬接,短剑已顺棍而上,直削向赵无极手背。
赵无极左手立时一松,用右手执住棍的另一端,将左端直向骆寒胸口撞去。骆寒虚握住棍头伸手一带,短剑却圈向赵无极咽喉;赵无极一缩头,发髻上的布带却被骆寒剑锋带到,立时削断,一头头发登时披散。他不慌,借机左手又捞住棍头,双手一掰,那棍就见一弯,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过,只不过那时的一式是“矢射天狼”。这时却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后松手一弹,棍尖挟着一股气流直弹而出。
骆寒力弱,当不住他这一棍的弹力,伸手以剑尖向他棍头一点,人虽避开,却已飞退回阵。赵无极长发披散,将适才露了些破绽,险些让骆寒逸出的那块石头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抬起头来——微微星光下,他面上皱纹深刻。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只要稍有缝隙,他似都可能马上如水银一般逸出。如果不是这乱阵图,真不知天下还有没有困得住他的东西!
自己如今已尽全力,这两日多来的发挥更是超出他平时对这“破阵图”的领悟。但骆寒武功全不依常理,甚至不讲道理。这三日虽困得他住,但他每一击,都是向赵无极思维悖反,万难逆料之处击来。有数次吓得赵无极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学至理,可惜赵无极已无暇参悟。如果不是这大石阵果然大观,常常有赵无极未曾预见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只怕这时早已被骆寒逸出阵外。围困以来,只有开头半天赵无极能还稍有闲暇,喝两口他自带的小酒;后两天多以来,他就没吃过一口东西。直至此时,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阵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此阵拖住了他?
这时,赵无极脑中不由想起了他从小就常面对的太极图中那副“阴阳鱼”。两鱼相抱,又何者为阴,何都为阳?《易纬》中说:“反舌有舌,佞人在侧”,自己与骆寒此情此景,不就象反舌有舌一句?更象那两尾阴阳鱼——是阴起于阳,还是阳抱于阴?是‘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赵无极白发萧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云——“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昝,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象》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困人者恒自困之?
赵无极这里沉吟细索,耿苍怀却在想着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纠缠,却想起一些世务——太祖太宗与归有宗,俱为一代豪雄,但所作所为——削尽天下之兵,以为安逸;夺净万民之权,以为永固——就真的对了吗?
他想起有宋以来,从开国至此,就内乱不止,外患无已。都说国乏栋梁,野无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这般自去其势,朝廷内削尽兵权,江湖内困尽豪雄——尽削天下之兵以求无兵,尽愚天下之民以求无乱。从此天下俱废——以此换来的太平,真能长久吗?又是真的太平吗?
他望向阵中,只见阵中大石星罗棋布,神奇鬼博。骆寒正站在其间,却身形削挺——这少年平时看来疲惫,但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大石坡气象万千,却似也淹没不了他的气势。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剑上眉上,俱有一股这巨石阵图也困不住的奇气别才!
他这一站就是数刻。天上启明星起,已过了半个时辰,骆寒忽叫道:“赵无极,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阵法于卯时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时初刻!远处忽传来隐隐鸡啼。赵无极忽又动了起来,他要赶在寅时已尽,阳气初吐之前立刻变阵。只见他步履匆忙,于石阵间盘旋疾走。转眼之间,他已又挪动了十几块大石。然后抬头看看天色,似颇为急迫,又加快了手脚。耿苍怀见他这次的变化,更是精微。适才,赵无极坐于大石上,静默无语,苦苦筹算,看来这次他也是呕血而谋。耿苍怀决定要助那骆寒一臂之力,瞄住赵无极所挪的最外缘的三抉石头,悄悄掩去。他手脚极轻,加上赵无极再未料到阵中还会有别人在,全无发觉,自顾自忙他的。悄无声息中,耿苍怀已将其中两块偷偷挪动了半尺。
耿苍怀也不知自己挪得对不对,这半尺之挪对骆寒有害还是有助,倒是担心自己无意中触发了这阵中更厉害的杀手。只见阵中黑影幢幢,似是没什么变化。此时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骆寒刚才的话,要破此阵于卯时初刻,不知怎么,手心里都微微觉得出汗。
赵无极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块大石头上,沉默不语。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这一刻对三人来讲意义大是不同。骆寒是志在必得,耿苍怀是坚决援手,赵无极却是感到疲累:想这阵法在夜中的变化有些自己似是还没想明白,只要抗过了这一刻,也许明天白天,就可以过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来这三人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同一处山谷里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后,微光一露,浸出天际。只听骆寒一声长啸,声惊数里。一谷内外,夜鸟纷飞,在天上杂鸣不已。然后,一道剑光就随着那微微的晨光涨起,如水银浸地,奇花初胎,绵绵然、泊泊然,颇非骆寒以前的剑意。其势虽慢,却无可阻挡地向阵外渗去。赵无极也一声大叫,抓起齐眉棍,飞跃而起,棍影如织,从天罩下。
耿苍怀无暇细看他们,沉腰运力,直向第三块极大石头上靠去。那石头颇重,却也应声被他击开三尺有余。他犹嫌不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几近万斤的大石上,运尽平生气力,猛地一靠。
好耿苍怀,连那万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后他就见阵中似乎瞬息一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光的原因,看着却明朗多了。但那块大石太重,马上重新还原。耿苍怀都险些有脱力之感:眼前一黑,却觉得阵中局势又是一暗。看来、这阵不是说毁就毁得了的!
这时他听到传来骆寒一声笑。他的剑芒与赵无极的齐眉棍传来一片交击之声,“叮叮叮叮”。赵无极一接之下,才惊觉骆寒出手抢的就是天光乍现那一线之机,那一刻,这阵中似有些破绽。他全力封挡,无奈觉得阵势在他封挡中却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骆寒连人带剑已随天光逸出阵外。
赵无极愣了一愣,见骆寒已跃至一块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气,猛虎出柙,初脱桎梏,其爪牙之锋锐可想而知。赵无极头皮一炸,可不想在这时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声,却向阵心逃去。骆寒恼他三日之困,这时正要以牙还牙,见他举动,不由一愕。这大石阵太过繁复,他也不敢轻易追入。那赵无极已笑道:“骆小朋友,你的剑术悟性,实在远超小老儿此前所逆料——原来我以为能凭此阵困你最少七日,到时,放不放你还看我的兴趣了。你也不过是能给袁老大找找麻烦而已。如今看来,哈哈、哈哈,你只怕当是当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对搏之力的人。嘿嘿,我与堂兄此前也曾数次冒险,试图诱袁老大入此阵中,谁知他全不上当。如今看来,他没来,不知是他的造化还是我们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这三天,只怕也足够了。骆小哥儿,咱们回头还会见面。”
说着,他冲耿苍怀藏身处恨恨瞪了一眼:“那块石后却是哪位高人?嘿嘿,以这份功力,现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苍怀一个了。如非得你之助,骆小朋友脱不脱得出此阵还是未定亡数。朋友之德,我赵氏兄弟记住了。”
说完,他更无多话,跃入水中,顺流而去。
耿苍怀见他游远后,才露出身形。骆寒正在收剑,他的剑无鞘,以一块布包裹,却是藏于衣袖中。他本就瘦,这三天粒米未进,一个小腹更是凹了进去。耿苍怀只见他弯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脸。溪水冰凉,让他年青的肌肤绷得更紧。几天水米未进,他淡褐色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但更见精神。耿苍怀一向觉得自己话算少的了,哪知骆寒却更孤僻。他洗完脸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来这一战,对他消耗也颇巨大。
他在那里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个冬日,原上草,朝露曦,晨光里已带着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凉。然后那个少年似是休息完毕,站起身,吸了口气,跃入水中,返游向江畔。
耿苍怀跟着他,到那石隙将尽之外。骆寒就撮唇呼啸了一声。
石隙外,登时传来一声骆驼的欢鸣。一主一畜两鸣相应,山谷回响,极为欢跃,连耿苍怀听了都暗觉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