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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轻松地杀了自己。
这少年好自负。前后两次杀人竟还不肯变招,用的居然依旧是杀田子单的那一势“共倒金荷家万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剑时,剑意如惊雷疾电,目不容瞬,意势酣畅;到第二次出剑时,因为别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这等高手在,他的剑意却由狠变巧,由重返轻,避实就虚,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惊叫道:“九幻虚弧!他是弧剑骆寒,弧剑骆寒!”
当真,像这么从出剑到收剑,足不沾地,以一势弧形斩敌杀人于十丈之外的招数,也只有八年前曾经名驰江湖的弧剑骆寒能够做得。
座中人都心头一惊,连杜焦二老这等见闻广博之人也只对这传说中的少年略知一二。传闻骆寒此人久居塞外,喜爱剑术,成名极早。曾于十三四岁时入中原一行,逶迤万里。就是那次出行让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据传他当时于南昌滕王阁以一支弧剑尽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剑连战,从早及夜。此战不知结果,但据事后迹象,骆寒明显未败,“宗室双歧”与“江山九姓”中人此后行踪却好久不见。他虽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动江湖。所以他虽只八年前出现过一次,却至今令人难忘。
三娘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天纵奇材。别人从那少年剑中感到的是惊愕,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看到的却是光彩——那一绽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
她轻声对沈放道:“袁老二这回麻烦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数的高手,未见得肯退让。不知这一战,究竟会是谁胜谁负?”
说着,她双眼望向耿苍怀,座中有资格评点这一战的大概也只有耿苍怀了。她的眼中却隐藏着一丝担心,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有所属,只怕也很难忘记那忽然划过将水面照亮的一剑神采。
耿苍怀却目光中含有忧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
三娘一愣,却听耿苍怀解释道:“骆寒适才以‘九幻虚弧’之术进击,绕过袁寒亭,但他自己后背好像也有一个破绽,至于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断。但若是袭击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险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胆识眼力不会弱我太多,他还是有机会出手拦住他的。只不过对付这弧剑之术,因为其以韧见长,压力愈大,反弹愈大,看似破绽处可能往往藏着锋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牺牲一名手下来换取探寻对手实力的机会。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拳握得紧了紧,那少年有险!
耿苍怀说罢连连摇首,分明不屑于袁二公子的为人。那边袁寒亭脸上也有一会儿不知是什么表情,他见吴奇倒下却并没有马上冲上前,反带着他那仆人缩身一退。他身法极快,一步之间已在门外。却听他轻声吩咐道:“叫人来。”
他那个躬背驼腰的仆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旗箭烟花来,一抖手,那烟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声炸开,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硕大无比的鲜艳的金菊。这袁二公子这次分明有备而来,连援军都准备好了。只见他依旧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种隐藏不住的狠毒。只听他和颜悦色地道:“小可久闻骆兄大名,想当年骆兄以一童子之龄连战九姓高手,何等风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缘悭一面。今晚一见,咱们倒要好好盘桓盘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杀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欢,心里只怕杀机愈盛。刚才骆寒以弧剑之术当他面搏杀吴奇,分明已削尽了他的颜面,众人便知今晚之事绝难善罢。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难以向缇骑交待,更无法向他大哥交待。
却见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几声,屋外那四十余名铁骑便应声而散。他们散开得甚有章法。众人一会儿只觉茅檐震动,窗口一暗——连屋顶都上了人,其余窗口内外,只要是进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双闪亮的眼睛。分明众铁骑已把这座小小旅舍铁桶般围住了,就是拆了这房子对他们来讲只怕也不难。
铁骑中人本来人人已经武功不错,经袁老二这一调度,更见威力,比在吴奇田子单手下强出何止一倍?——缇骑座下千余名铁骑本就是他兄弟训练的,最擅合围共击之术。否则以耿苍怀之能,虽然受伤在身,田子单吴奇率数十铁骑如何能令他突围不成,反而伤势加重?
缇骑中人虽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锐气,但他们极信任袁氏兄弟的实力,这时也斗志未散。如今耿苍怀望着这阵势,心内暗叹,自己纵是未伤,而且是全无牵挂的话,只怕也必经一番搏命苦战才能侥幸成功。若添一二变数,只怕还不知谁死谁生呢。
突然,东南、东北两方夜空中忽然同时闪出两朵黄色旗花,两朵旗花离得很近,一见就知袁老二帮手到了。只一刻工夫,众人就像听到东北边似有一队人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尽向黑暗处望去,想望见什么。东南边那边步行之声却更大,一脚脚沉重无比,半天却未见人。焦泗隐侧耳听去,一开始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越来越吃惊,望向耿苍怀道:“只两个人?”
耿苍怀点点头。
焦泗隐奇道:“这下雨的天,道途泥泞,那两个人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脚步声,像两队人马行走过来似的。”
耿苍怀轻声道:“只怕是双异门中的佟百足与尉迟熊,只是他们如何会投到袁老二门下?”
佟百足绰号蜈蚣鞭,尉迟熊人以熊名,力大无比。这两人人未到声先到,分明是用来威慑众人的。他们都是绿林大盗,一居闽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见,与缇骑一向也势成水火,所以耿苍怀奇怪他俩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却听东南方忽然一声惨叫,声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脸上便现出微笑,淡淡道:“诸位以为盯上这单镖银的就只店中这几位吗?我早探知佟百足与尉迟熊两个强贼也到了。我原叫人照应着他们。骆兄剑术太强,我只好把照应的人也叫来了。我叫两名小校身揣旗花标出那两贼的位置,刚才那声惨叫该就是尉迟熊已被料理了。”
皱了下眉:“现在,阿福也该到了佟百足那边了。这厮更没用些,阿福怎么事还没办完?”
他话未落地,只听东北方又传来一声尖鸣,极为凄厉。袁老二展颜笑道:“看来佟百足也寿命已终了,骆兄,这两人都是来打你镖银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该怎样谢我?”
众人没想还有这一番曲折,见袁老二口中说的客气,真不知他这回招来的不知是怎样一个高手——连佟百足和尉迟熊这样的人都只片刻之间就已折在他的手上。这时只听一声呼啸,只见远远地奔来一人,这人身量极为高大,耿苍怀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这么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条红绸裤,裤腿用丝带扎住,上面是一件红丝背心,背心上绣了好大一朵莲蓬。里面却什么也没穿,露出一身黑黝黝、筋暴暴的肌肉。一脸愚鲁,满面横顽,头上却梳了个“鬼见愁”,脚下穿一双虎头鞋——这么一个三十多岁,黑乎乎、高耸耸、凶巴巴的大汉却是一副小童打扮。本来该极具喜剧效果,众人看了却只觉汗毛直竖,令人恐怖。
那大汉一到袁老二跟前便双膝一屈,头一低,要跪下来。口中说:“阿福见过二公子。”
这么个能在片刻之间斩杀佟百足、尉迟熊这等绿林大盗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对袁寒亭似乎衷心诚服,下跪之势极重。这么泥泞的地,毫无犹豫地就要磕头。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后脖领提起。那阿福却姿势不变,只是双膝悬空,在空中磕了三个头。
袁寒亭皱眉道:“小心,别又把衣裳弄脏了,回去云姑娘要骂的。事办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脸上露出顽皮之意:“我把他们都杀了,照公子说的,每个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们的证物我还带来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店外昏暗,众人先没看清,然后才看出那是两只人手,一个极细而瘦,想来是佟百足的;另一个肥厚多毛,该就是尉迟熊的了。
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云姑娘给你腌起来,你又多了两个‘挠挠’玩了。”
众人面上变色,那说书的小姑娘已“呀”地一声遮住了眼,忍不住快要吐出来。那个阿福站在袁寒亭身边,比袁寒亭高出两个头。偏他像个小孩,而袁寒亭则像个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异。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该来的也都来了。骆兄,小仆阿福代你杀了两个意图劫镖的小贼,你不赏他点什么?”
这话分明是挑战之意,骆寒依旧不答。袁寒亭忽一挥手:“掌灯!”他身后本只有一根火炬,这时那四十余名铁骑都晃亮火摺子。他们马匹上装备甚齐,当下每人点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时把门外照得通亮。
骆寒依旧坐在座上,冷傲得不做一声,只冷冷抬头看向门外。却听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闹了这半夜,做的看的都该累了。阿福,杀一匹马,烤熟了给大伙儿驱驱寒。”
那阿福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东首墙边茅棚下,一抱就抱起整半垛干柴。柴太多,他洒洒落落地抱到了大门前,还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抛,接过一支火炬,就生起火来。本来这么阴湿的天,干柴毕竟也有点潮,燃起来也不会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气来,火苗就一长。他的一张嘴真赶得上一只风箱,没两下,火势就健旺起来。火一燃,他就翻身走进院内,找着镖局的车,“啪”地一掌,就劈断一根车辕。马一惊,齐齐惊嘶,他已拣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断套索,扛到前院来。
一匹好马怕不有六七百斤,亏他怎么扛来!众人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杀马。只见他回到门口,把马放定,那马长嘶一声,阿福并不用刀斧,一伸手,一只铁爪竟生生从那匹马肛门掏了进去,他胳膊极长,又不避腥恶,直挖出一颗马心来。他对袁二公子的话似乎说一句听一句,务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马已倒在泥地里做临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断店门口挂店招用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细的旗杆,在石上磨了磨,“脱”地一声用尖端就从马的肛门刺了进去,再从前胸穿出来,一匹活马竟这么生生被他料理了!
然后他用几根干柴支成了两个三角架,把马架在火堆上烤。
众人都看得骇然变色。袁二公子却气定神闲,悠然抚掌道:“骆兄,听说你久居边塞,马肉之味想来很熟吧?咱们这火烤马肉,荒凉小店,加上半壶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谓我招待不周——只不知当兄之意否?只是这么一匹一匹杀下去,骆兄那十几二十车银子只怕就没牲口拉了。”
众人才知他此举深意。他是要激怒骆寒,嫌店堂狭小,要引他到门外再动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励属下志气。
三娘轻声道:“他是七巧门中高手,暗器奇绝。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声令下熄灭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难逃避了——何况还有阿福那一身蛮力。”
她出言就是为了提醒那少年别上当。那少年见袁老二杀马,也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声道:“马杀绝了不要紧,我还尽可多捉几个缇骑来拉车。我一贯茹毛饮血。塞外野人,吃不惯你们这些斯文人做的东西。”
袁寒亭面上阴气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来分切马肉,竟真的要把这血腥之物一人来上一块。
众铁骑似已习惯,但店中连金和尚这等鲁莽之人都只觉如芒在背,心里胃里都慌得恶心。
金和尚喃喃骂道:“老子一直以为老子够狠,哪想跟这么一干斯文人比起来,老子竟成了活菩萨。”
院外一名铁骑见血兴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只小狗和一笼鸡雏,一扬手,齐向火堆上投来。
袁寒亭像很满意,在一边笑道:“兄弟这可算是鸡犬不留了。”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会忽然大怒,他怒叱一声:“你!”
一拍椅背,人已再度腾空而起。连袁寒亭也没想到他会为几只小鸡一条小狗发动,但也正中下怀。
骆寒一动,袁寒亭就已动。他是向后退,两手中却不断有暗器向那少年袭来。没想那少年这次扑出居然没有持剑,也不是扑向袁寒亭,他势头极快,一跃之下,人已先那只小狗和那笼鸡雏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鸡笼,当即接住,身子一顿,衣服边上已被火燎焦一块——众人再也没有想到他会为救那几只小狗小鸡连剑都未拿。转眼间,袁老二喝道:“灭火!”铁骑手中四十余只火把齐齐被转头按进泥里按灭,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老二疾喝道:“阿福!”
他主仆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马,往泥里一滚,沾满泥水,然后就往柴堆上一压,燃得正旺的一堆柴轰地一声散了,登时被他这一压一拧全部熄灭。店中人只觉眼前突地一暗,很不适应。好一会儿,众人缓过来,还觉门外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这一个雨夜无星无月。
袁老二却笑声忽起,掩藏在他笑声中的是一只只金钱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青竹镖声、铁蒺藜声……五花八门,种种不一。这七巧门中高手终于抓住时机发出了他的致命一击。
店外却绝没听到那少年的声音,连狗叫鸡啼也没有。店中人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心里觉得无限恐惧,眼中望去也是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样?——那小姑娘英子一只手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袖,嘴角微瘪,心里为那少年担忧无限。金和尚哑声道:“我给他送个火。”说着挑起一根燃着的柴就掷向门外。但刚到门口,就听到阿福大喝了一声,打熄了。众人也就无法。都知七巧门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难闪避得过,何况是这凄风冷雨黑漆漆的夜?
众人知道,袁老二既叫出“鸡犬不留”,只怕骆寒一倒,店中诸人也都在他们扫净荡除之列。有一盏茶的功夫,那暗器声犹在肆虐,也不知袁老二一身哪藏得那么多暗器,放了这半天,不见少只见多了起来。
三娘一脸忧色,道:“怎么还没完?”
耿苍怀轻轻道:“暗器不绝,就证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一听,心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三娘已明其意:只有相信骆寒已死,袁寒亭的暗器才会真的停下来。半晌忽听“叮”的一声,却是一柄飞刀射进店来,杜淮山及时抓起一把茶壶掷去,啪地一响,那镖钉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才算没伤到人,但这已足见袁寒亭的腕力了。
外面依旧没有骆寒的声音。良久,忽听骆寒一声低哼,但袁寒亭同时也有些痛楚地哼了一声,似是两人都受了伤。
然后,一团黑影飞进门来,扑得店中灯焰猛缩。
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苍怀却伸手一拦,急道:“别动,是他。”金和尚忙停住。众人还未看清,那少年一扬手,店内灯火俱已被打灭,众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了。一时店内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内还有火塘中一点余火,但那一点火只剩一影老红,一缕残热,什么都照不清映不见的。
店内只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人人都不由在想:“那少年退进门来,分明身形已乱,只不知伤了没有,不知他为何打灭火焰——看来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