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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勉强强终于答应去了。他们结婚的日期已经大致决定在那个月的二十八日。然后在九月五日,他们便将出发到印度去。但是在她的下意识中,有一件事她是明确知道的,那就是,她决不会去印度。
由于她和安东马上就要结婚,他们也就被看作是这里的重要客人,因而各自都有自己的房间。这所平房很大,除了中间大厅和两间较小的写作间之外,两边的廊子上各有八九间卧室。斯克里本斯基住在一边的廊子上,厄休拉在另一边。在这众多的客人中,他们感到彼此简直要找不到了。
作为已经订过婚的情人,不管怎样,他们倒是可以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两人单独出去。可是在这一大群陌生人中,她感到自己跟他们十分生疏,因而很不自在,仿佛自己简直没有一个躲藏的地方了。她从来不习惯于同这种同一性质的群众接近。她感到害怕。
她感到和其余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是那么容易表面上都显得十分亲密,这在他们似乎全不费力就可以做到。她感觉到别人根本没有对她十分在意。这里有一种不合传统的各干各的气氛,她很不喜欢这样。在人群中,和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大家以礼相待。她感觉到,她在客人们中间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她没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不漂亮:在别人眼里什么也不是。甚至在斯克里本斯基面前,她也感到自己无足轻重,几乎是低人一等。他可以和在场的其他所有的人都混得很好。
晚上,他和她跑到外面的黑夜中去,被云彩遮住的月亮撒下模糊的光线,有时在一片烟雾中露一露面。他们就这样两人一同在潮湿的海滩边的沙丘上走着,听着海上的微波发出阵阵耳语,并闪现出一排白色的微光。
他现在对自己已经是信心十足。当她在海边走着的时候,她那柔软的丝绸衣服———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山东绸的上衣,下面穿着绷得很紧的裙子———被海风吹得缠在她的腿上噼啪作响。她真希望那风不要那么吹。她感到似乎一切都极力想使她暴露无遗,而她又没有心情去正面加以反对,她感到心情十分混乱。
他想把她引到山丘旁边一个洼地里去,那地方正隐蔽在一片灰色的刺丛和一些灰色的闪着光的野草之中。他使劲把她搂在自己身边,通过贴在她的肢体上的细密的丝绸,抚摸着她的令人目眩神摇的坚实而圆润的身体。那丝绸一面火辣辣地蹭在她身上,一面完全显露出了她的圆润坚实的体态,她的两腿之间似乎有一股火要烧进他的身体,使得他的头脑几乎完全燃烧起来了。她很喜欢这样,喜欢他的手摸在她身上时那丝绸发出的电火,在他把她越搂越紧的时候,他也发现那火已经燃遍了她的全身。她像一股电流一样随着他战栗着。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很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都觉得她在他的眼中丝毫也不美,只是十分激动罢了。现在她完全任他轻狂。他好像疯了一样,无比强烈的热情使他简直发疯了。可是她,在她事后仰身躺在冰凉的柔软的沙土上,看着布满云彩的暗淡天空的时候,却感到她现在是和刚才一样完全处在冷淡的状态之中。可是他,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感到无比的满足,他似乎感到终于能够对她进行了一次报复。
一阵小风吹过她的脸,摇动着他们身边的野草。哪里能够找到她从来也没有尝到过的那最高的满足呢?她为什么是这样的冷淡、毫无兴趣、无动于衷呢?
在他们走回家去的时候,她看到从那平房里射出的许许多多可恨的灯光,以及那聚集在一起的许许多多的平房,他柔和地说:
“夜里不要锁上你的房门。”
“在这儿,我想还是锁上好。”她说。
“不,不要锁。我们已经永远不可能分离了。让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
她没有回答。他认为她的沉默就是同意了。
他本来和另外一个男人同住一间房。
“我想,”他说,“我要到一个更幸福的地方去,总不会把全院的人都吵醒吧。”
“只要你走的时候不大喊大叫,同时不要摸错了门就行了,”另外那个人说,转身睡觉了。
斯克里本斯基穿着一身宽条纹的睡衣走了出去。他穿过那个大饭厅,饭厅里快熄灭的炉火边还能闻到雪茄、威士忌和咖啡的味道。从这里走进另一边的走廊,来到厄休拉的门前。她躺在那里圆睁着两眼心里很难受,根本没有睡着。她很高兴他来了,这对她至少是一种安慰。让他搂着,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自己的身体,这的确是一种安慰。可是,他的胳膊和他的身体对她显得是多么的陌生啊!然而,和这里所有其他的人相比,她又感到他并不像他们那样可怕地陌生,那样地怀着敌意。
她不知道她呆在这里是多么的痛苦。她身体健康,对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兴趣。在这里,她打网球,学着打高尔夫球,划着船到深海去游水,这一切都使她十分感兴趣,充满了热情。然而,在这里和别的那些人在一起,她无时不感到惊愕和畏怯,仿佛她的无比敏感的赤裸裸的身体已经被暴露在其余那些人的无情、残暴和十分具体的冲击之下了。
大家就这样充分地,几乎近于疯狂地享受着自己的精力所及的享受,日子一天一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白天,斯克里本斯基也完全和大家混在一起,到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才独自占有着她。由于她现在正处在新婚的前夕,而且又准备马上到另一个大陆去,因而她在这里享有较大的自由,别的人对她也都十分尊敬。
一到天晚,麻烦就来临了,一到这时,她似乎便渴望得到某种她根本不知道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疯狂想念的究竟是什么。天黑以后,她常常独自走到海边去,心中总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仿佛她这是正要去和人幽会。大海的苦咸的热情,它对大地的冷漠,它的摇摆不定的活动,它的能量,它的攻击,以及它的充满咸味的火焰似乎不停地挑动着她,使她趋于疯狂,并似乎随时在以一种不可能得到的巨大的满足在对她进行挑逗。而这时,作为这一切的具体的代表,斯克里本斯基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个斯克里本斯基她认识,她喜欢,他的确也很动人,可是他的灵魂不能把她容纳在它的浪潮之中,他的心怀也不能激起她的燃烧着的火一样的热情。
有一天晚上,晚饭后他们一同出去,越过低处的高尔夫球场,走到海边的沙丘上。天空中只有几颗稀疏的小星,到处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昏暗。他们一声不响地一起走着,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过沙丘之间松散的沙土。他们沉默地在那一片黑暗中走着,慢慢走向沙丘那边的更深的黑暗。
忽然间,在翻过一个沙丘的高坡的时候,厄休拉猛地一扬头向后缩回身来,简直给惊呆了。她只见眼前一片白,月亮像一个圆形的炼钢炉的炉门一样,火光闪闪,从里面射出一派强烈的月光,照遍了海洋上的半个世界。那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可怕的白色的光。他们叫喊一声,马上又缩回到阴影里去呆了一会儿。他感到他的饱藏着机密的胸膛已完全袒露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滚入烈火中的小珠子一样已完全融混在空无所有之中。
“多么神妙啊!”厄休拉用一种低沉的呼喊的声音叫着说,“多么神妙啊!”
她向前走了几步,一纵身跳了进去。他跟在她后面。她感到自己似乎也完全融化在那一派光亮之中,正向着月亮飞去。
那细沙像碾碎的银子,那海像是凝聚成了固体的亮光,朝着他们滚来,她也向前去迎接那闪着光的浮动着的大海。她让自己的胸膛受着月亮的抚摸,却把自己的腹部浸在闪着光的起伏不定的海水之中。他叉开腿站在她后面,仿佛像一个正在消失的影子。
她站在海水的边沿上,站在那大海的闪着光的躯体的旁边,海浪不停地冲刷着她的双脚。
“我要往那边去,”她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强有力的声音说,“我要上那边去。”
他看到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简直变得像金属一样了,他也听到了她的响亮的银铃般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对他发出的呼唤。
她像着魔似的沿着海边慢慢向前走着,他跟在她后面。他看到白色的浪花紧跟在闪着亮的波浪后面,冲过她的双脚和双腿。她猛地摊开她的两只胳膊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他感到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就这样穿着一身衣服朝大海走去,然后,漂浮着一直被带到很远的地方。
可是她回来了,她向他走来。
“我要到那边去,”她用一种高亢的声音再一次叫喊着。那声音简直像海鸥的鸣叫。
“到哪儿去?”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
她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仿佛抓逃犯似的紧紧抓住他。然后拉着他在那发出耀眼的光的海水边走了一小段。
接着,在那一派光亮之中,她使劲抓住他,仿佛她忽然具有了毁灭性的力量。她用她的双臂紧搂着他,把他死死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同时用她的嘴找到他的嘴,用尽全力越来越强烈地亲吻着他,直到后来,在她的拥抱中他的身体已变得软弱无力,由于那可怕的女妖似的亲吻,他的心也在恐惧中完全融化了。海水又一次冲过他们的脚边,可是她完全没有在意。她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她似乎正使劲用她的嘴压在他的嘴上,希望把他的心整个嘬出来。最后,她终于松开手退到一边,仔细看着他———仔细注视着他。他知道她这是想干什么。他于是拉着她的手,领着她走过一段海滩,回到那边的沙丘下边去。她一声不响地跟他走着。他感到,仿佛对他的一次最严峻的考验,关系着他的生或死的考验现在来临了。他把她领到一个黑暗的沙窝里去。
“不在这儿,”她说着,走到充分暴露在月光之下的一个沙坡上去。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圆睁着两眼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没有做任何调情的动作,便直接趴到她的身上去。她用尽全力把他搂在自己的胸前,简直像发疯一样。这场战斗,这场闯进极乐世界的斗争简直是太可怕了。直到后来,这对他的灵魂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最后他屈服了,他仿佛死了一样放弃了斗争。他把自己的脸一半埋在她的头发里,一半埋在沙土中,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仿佛他从此再也不会活动了。仿佛他已经隐没在那海边的黑暗中,被埋葬掉,而他也只希望埋葬在那充满神灵气味的黑暗之中,这是他的惟一希望,再没有任何别的了。
他似乎已经晕了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又慢慢清醒过来。他感觉到了她的胸脯的异乎寻常的波动。他抬头看看。她的脸在月光之下像一具圣像似的躺在那里,两眼呆呆地圆睁着。可是,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滚出了两滴泪珠,在月光之下闪着光,滚下了她的脸颊。
他感觉到,仿佛有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已经死去的身体。他尽量往后仰着头,观看着,神经紧张地呆了好几分钟:看着那在月光之下闪着金属光彩的一动也不动的呆呆的脸,看着那直勾勾的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泪水慢慢地聚集起来,在月光之下闪动几下亮光,然后,由于那眼眶已无法容纳,便滚了出来。那充满月光的眼泪,流进黑暗,坠落在沙滩上。
他仿佛害怕似的慢慢脱开她,脱开她的拥抱———她一动也没有动。他看着她———她仍然躺在那里。他能就这样走开吗?他转身看看开阔的海岸,在他的面前,空无一物。他于是向远处走去,越来越远地离开那伸直身子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的可怕的人影,离开了那张不停地滚动着一颗颗泪珠的一动也不动的永恒的脸。
他感觉到,如果他必须再一次和她相见,那他必然会粉身碎骨,从此永远失去存在了。然而到现在为止,他对他自己的活着的身体还仍然爱着。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直到后来,他变得头脑昏昏,累得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他找到一块最黑暗的地方,便在那里蜷着身子躺下来,失去了知觉。
尽管任何一点轻微的行动对她都会引起更深刻的痛苦,最后她终于慢慢脱开了她的强烈的痛苦的感情。她慢慢从沙滩上举起她的已经死去的身体,最后终于站了起来。现在那月亮,那海洋,对她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已经过去。她拖着她的已死的身躯向那所房子走去,走进她自己的房间,然后就一歪身在床上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又给她带来一段新的表面上的生活。可是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冰凉、死去、毫无生趣了。早饭时候,斯克里本斯基又露面了,他脸色煞白,完全像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们彼此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对看一眼。除了一般人之间极普通、极无聊的应酬话之外,他们俩实际已完全分开。在他们在那里度过的剩下的那两天之中,他们从来没有谈过有关他们自己的任何问题。他们仿佛是两个已死的人,彼此都不敢相认,不敢对看一眼了。
然后,她收拾行装,收起了她的一切东西。有好几个客人要同时离开那里,并且乘坐同一列火车。所以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跟她说话了。
到最后一分钟,他去敲了敲她的卧房的门。她手里拿着雨伞站在那里。他关上了房门。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跟我的关系就算完了吗?”他最后抬起头来问道。
“这不能怪我,”她说,“你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我们彼此都不感兴趣了。”
他看着她,看着那张他认为十分残酷的毫无表情的脸。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碰她一碰了。他的意志已被粉碎,他自己已经枯萎了,可是他仍然还抓着他的肉体的生命。
“你是说,我什么地方不对呢?”他用一种近于争吵的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她仍用她那呆呆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说,“事情已经完结了。彻底的失败。”
他沉默着。这句话让他感到心里像火烧一样。
“那是我的过错吗?”他最后终于抬起头来挑战似的回答说。
“你不能———”她刚要说,又自己把话咽了下去。
他转身走开,不敢再听下去了。她又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她的手绢,她的雨伞。她现在必须走了。他正等着她赶快走。
最后,马车来了,她和另外几个人一起上了马车。当他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一种很无聊的轻快之感。转眼之间,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一整天,他都像孩子似的跟谁都十分亲热,变得十分可爱了。他感到,想象不到,生活竟可能会如此美好。他感到,现在的生活比过去要好得多了。就这样把她完全抛开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他感到一切是多么简单,所有的人是多么友好。她曾经强加于他的那些东西是多么的虚假啊!
可是在夜里,他简直不敢一个人呆着。他的同房伙伴已经走了。深夜的黑暗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他怀着痛苦和恐惧的心情注视着屋里的窗户。这可怕的黑暗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他勉强耐着性子,忍耐着。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他始终没有再想到她。只是这黑夜的恐惧越来越严重,吓得他简直像发疯一样了。他只是偶尔打个盹,而且总是在痛苦中醒来。恐惧似乎使他只剩下一个空躯壳了。
他的计划是,晚上呆到很晚:和朋友们一起喝点酒,一直闹到夜里一点的时候,然后他就可以睡三个小时的觉,把什么全都给忘掉,到五点天就已经亮了。可是,如果让他在黑暗中睁开眼,他就几乎会吓得连命都没有了。
白天里,没有什么问题,总有些事可以占据他的时间,他始终紧抓住他觉得倒也悠闲自在的无聊的现在。不管他干一件什么毫无意义的小事情,他都尽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