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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得了。车上有一大班送行的人在那里,我倒离开人家,在这里快活吗?”杨杏
园果然叫茶房来一杯咖啡,李冬青只呷了两口,起身便要走。杨杏园道:“这算什
么?巴巴的来喝咖啡,没有喝又要走。”李冬青笑道:“只是丢了一班送行的人在
那里,心中老觉不安。”杨杏园道:“喝了这一杯咖啡去,也不见得她们就全走了。”
李冬青只得又坐下,将一个茶匙,不住的在杯子里搅,好让它凉些。杨杏园笑道:
“我们所谈的时候不多了,应该找一点话说才好。”李冬青呷了一口咖啡,笑道:
“你不是说了吗?临别言语转无多。不如以后通信多说些罢。”杨杏园道:“也只
好如此。”李冬青道:“我要去了,你不必再送罢。”杨杏园听到她说:“我要去
了”四个字,不觉为之黯然。说道:“你且去,我一会儿再来车上看看。”李冬青
道:“有一句极俗的言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还不知道吗?”杨杏园道:
“送得老伯母到车站来,我还没有说一句话,怎能不辞而去?”李冬青道:“既然
这样,我先去了。”说完,她放下咖啡杯子,就走出食堂去了。杨杏园又坐了一会,
看看手表,已是十点多,心想女宾不全去,总也不多了,会了账,走出食堂来。
帐到月台上,顶头就碰见何太太,何太太笑道:“我说呢,杨先生怎样倒先走
了?”杨杏园心里想要驳她怎样两个字,又驳不出来,却说道:“嫂嫂为什么就走?”
何太太道:“家里有事,赶紧要回去料理。现在你可以到车上去,没有女客了。”
说着道了一声“再见”,自去了。杨杏园心想,这人太心直口快些,越发不像以前
了。心里虽是这样想,可是毫不考虑,一直就上车来。李氏母女,她们坐在一节茶
房车上,三个人占了两把椅子。女宾走了九停九,只有史科莲在这里。杨杏园上车
来,史科莲李冬青一同让坐。杨杏园见这地方,是这节火车尽头的一端,不至两面
受挤,说道:“这地方很好,何以拣得的?”史科莲道:“在密斯李未来之先,我
们就和茶房接洽好了。”杨杏园道:“如此说来,倒要谢谢诸位了。”史科莲想道:
“这是人家的事,怎样要你来谢谢,这也奇怪了。”但是杨杏园和李冬青,都未留
意此层。李老太太道:“正是这样。在北京住着,冬青许多朋友,就像姊妹一样。
这一走起来,连我都舍不得。”史科莲道:“你老人家府上搬走了,最是我心里难
受。除了密斯李待我许多好意不说,我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来请教,现在找不
到这样第二个人了。”李冬青对杨杏园将眼皮一撩,又对史科莲一笑道:“我有什
么帮助你的呢?说起来,也惭愧得很。”说毕,又正色对杨杏园道:“有一桩要紧
的事,我几乎忘记了。就是密斯史环境困难,大哥也是知道的。前次蒙大哥帮忙,
我是不啻身受,以后还要大哥多多帮助。”杨杏园道:“都是朋友,这个我自在心
里。”史科莲听到这里,要想找一句话来敷衍,先感谢李冬青好呢,先感谢杨杏园
好呢?肚里一划算,先沉默了一会,等她想得话时,李冬青又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她见无机会可以插嘴,也只得缄默到底。李冬青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杨杏园和李
老太太又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是面相对。史科莲坐的地方,正挨着窗子,便搭讪着
对窗外看去,李冬青都看在眼里。这时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乱轰轰的,大家也没有
心思细谈。李冬青便道:“二位都回去罢。”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上午没事。”
李冬青便对史科莲道:“你是要上课的人,何必在乱嘈嘈的地方坐着。”史科莲心
里一活动,便笑道:“那末,我先回去了。”说着站起对李老太太一鞠躬,说道:
“你老人家保重。”李冬青也站起来,便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要不时写信给我。
据我说,你忍耐些,还是北京好。”史科莲句句答应了,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一双
泪珠,在眼中活动,只差吊下来。她回过头对杨杏园微微点了个头,便低头走去。
李冬青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跟着后面,反送她下车去。走到月台上,两人对立
了一阵。史科莲的眼泪,究竟忍不住了,便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眼睛。李冬青避
着人,低下头去,也把手绢偷着擦眼泪。史科莲道:“只有你是我一个知己,现在
你又走了。”李冬青道:“你好好的罢。我虽不在北京,我也不忘记你的,或者还
在老远的和你想法。北京我是丢不了的,我们将来总可以见面。”说着,握了她的
手,又抚摩抚摩她的肩膀。看见她有几根头发乱了垂下来,又一根一根给她清理着,
扶到耳朵后去,又呆呆地对立一会。史科莲道:“你上车去罢,仔细位子被人占了。”
说毕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停脚回头一望,李冬青还站在那里。又叫道:“车上去
罢。”李冬青只点头,史科莲乃挥泪而别。李冬青上得车来,犹自不住的用手绢擦
眼睛。杨杏园想要拿一两句话来安慰,又不知怎样说好,只得默默的坐着,坐了一
会,便对李冬青道:“到了汉口,就请你写一封信来。今天是星期五,星期日你们
可以到汉口,下个星期三四,我可以接到你的信了。”李冬青忍不住笑道:“人还
没有走呢,怎样就算到来信这件事上去了。”杨杏园被她一指破,又没有话说了。
李冬青道:“大哥以前曾说过,将来要在报馆里添晚间的工作。我想冬天来了,风
雪霏霏的半夜三更回家,未免太苦,不就也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唉!我
也希望这样,但是恐怕环境不允许我。”李冬青道:“大哥自己也不必太刻苦了。
上次晒冬衣,我看那两件皮袍子,都有六七分旧了,应该换一件。”杨杏园道:
“岂但是皮袍子!”李冬青又道:“我又想起来了。大哥床上那两条棉被,大概也
有年数了。”杨杏园道:“要添补的,多着呢!不但我自身,三干里外,我还有一
个家呀。惟其如此,所以不能不奋斗。”李冬青笑道:“还有一件,大喝浓茶,看
夜书的毛病,应该改了。以后要注重体育才好,填词做诗,总是发牢骚,我想也大
可丢了。”杨杏园道:“你所说的,我都认为正当,我决不当作闲话。”李冬青道:
“我也说不了许多,作客的人,自保重些。”杨杏园到了这时,心里惶惶然,不知
如何是好,便道:“我回去了罢。”说着站起身来。李冬青道:“离开车的时候还
早,何妨再坐一会儿。”杨杏园听说,复又坐下。只见一对青年男女,各穿着崭新
的衣服,由前面过去。这两个人看见杨杏园,都笑着点了一个头,满面春风的,一
同过去了。李老太太道:“这倒很像小夫妇两口儿。”杨杏园笑道:“你老人家眼
力不错。他们结婚还没有到一个礼拜,这是出门去度蜜月哩。那一个男的,是我的
同乡,所以我认得。他们都是新近毕业的大学生,早就约好了,毕业之后,等天气
凉了结婚。结婚之后,游历一个月。游历之后,再各人分头去作事。”说时,杨杏
园把脸往前一看,对李老太太道:“你老人家看看,他们不就坐在那前排?”李冬
青和李老太太都回转头去看,只见他两人坐在一排,含着笑容,牵牵连连的在那里
低声说话。李老太太回头来一笑,轻轻说道:“看他那样子,高兴是高兴,可借美
中不足,像我们一样,都坐三等车。要是坐头二等车,那就舒服了。”杨杏园道:
“他们精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无足,有了精神上的舒服,还要图身
体上的舒服。”小麟儿正在椅子边的路头上,李冬青一手将他牵了过来,说道:
“这里比不得在家里,你斯文一点。”说话时,她低着头,装着和小麟儿牵扯衣服。
杨杏园到这时,实在不愿坐了,执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我们再见罢。”说
毕,便站起身,李冬青知道他要走,实不能再留,也站了起身,垂下眼睛皮,可不
敢仰视。杨杏园又和李老太太谦逊了几句,回转身来,要想和李冬青告别时,只见
她伏在窗户上,一阵咳嗽,简直不能间断。自己不便问她怎么样了,又不忍当她咳
嗽未完,便先告辞。半晌,李冬青才回过脸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微笑道:“这一
阵咳嗽,真难受,不要在车上害起病来。”杨杏园站在这里,已经痴了一样,没有
说话,忽然“轰通”一声,车子望后一闪,站立不住,一跤便跌得椅子上。抬头一
看窗外,那月台上的人,一个个直挺挺的往后移动,原来车子开了,说道:“糟了,
我怎么没有听到摇铃,也没有听到放汽笛。”站起身来,正打主意,李冬青早一把
扯住他的衣服说道:“车子已开得很快了,怎样下去呢?”杨杏园笑道:“也好,
我多送你们一程,到长辛店,再下车回来罢。”李冬青也笑道:“不料我们还又多
出一两个钟头的盘桓,人生聚散,真是说不定呢。”于是索性从从容容的谈起话来。
一会儿查票的来了,杨杏园抢先说明,补了票,一阵纷乱过去,又略谈了几句闲话,
只听见呜呜地一声汽笛,杨杏园一惊道:“怎么样?就到了长辛店。”说时,火车
已经停住。一望这边窗外,铁轨交叉,密得像蛛丝网一般,正是像长辛店的情形,
赶快低头由这面一看,月台上立着的木牌,可不是写明了长辛店?杨杏园生怕车开
得快,便又向大家告辞了一番,立刻走下车去,自己站在月台上,李冬青和李老太
太都从窗户里伸出脸来,和他说话。李冬青道:“这要累得大哥一个人回京了。”
杨杏园道:“不要紧,到京只有几十里路,一会就到了。”李老太太和杨杏园说了
几句话,自坐进去了,李冬青伏在窗户上,和杨杏园对望着,彼此无言。相对了一
会儿,李冬青在里面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过茶,眼睛一看她那一
只白手,心里想道:“现在为什么兄妹名义所限,一握别之缘都没有了。”他一面
呷着茶,却不住对李冬青扶着窗格的那只手出神。喝完了茶,仍将茶杯递回,又对
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忽然垂眸一想,便把手指上那个小金戒指取出来,交给杨
杏园说道:“这是一个女朋友送我的,我转送大哥,作个纪念罢。”杨杏园接了戒
指,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走进前一步,说道:“谢谢,我把什么送你哩?”李冬青
还没有答言,只听那火车头上的汽笛,呜呜的响起来了。杨杏园道:“哎呀!怎样
就要开了?”当时心里扑通扑通,不由得乱跳起来。李冬青伏在窗户上依然未动,
半晌,说道:“你早些回去罢。”李老太太,也伸出头来,和他告别了两句,马上
汽笛二次响,车身慢慢的往前移。杨杏园在月台上跟着走,口里虽和李冬青说话,
可不知说些什么。一转眼,火车一快,李冬青已在四五丈以外,杨杏园跑着追了几
步,火车已去得远了,便取下帽子来摇动。先还看见李冬青在窗户上,后来只见一
条手绢,在窗外招展。他呆呆的站在月台上,直望着那火车越缩越小,小到没有了,
才回过脸来。
这时,月台上已空荡荡的没有人了,无精打彩,走出车站,在街上吃了一顿饮
食,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顺脚走去,只见空场边,一群赶脚的牵着许多的驴子在那
里。杨杏园想道:“一个人在这里等火车,实在无聊的很,不如骑驴子到西便门罢。”
自己一沉吟,几个赶脚的便围了上来。杨杏园也无心说价钱,拣了一匹健壮些的驴
子,便一脚跨上,赶脚的只在驴子后腿一拍,四蹄掀开,便离了长辛店。这里到京,
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将古来驿路加修的,两面一望无际,只有些村庄上坟墓上
的小树林,点缀在莽莽平原里。秋末冬初的天气,日子很短,太阳已斜到驴子后边
去。两边道旁,有些树木,大半都黄了。照着黄黄的日头,在西北风里面,瑟瑟筛
着叶子响,一派萧条景象。回头一看,短丛杨柳树外,一条长堤似的铁路,穿破了
平原,正是刚才和那人同车经过之处。如今呢,只落得斜阳古道,苍茫独归,怎不
肠断?心想,你看这野旷天低,眼界空空,人生不是这样无收拾吗?我还回什么北
京,不如技发佯狂,逃之大荒罢。想到这里,不觉滚鞍下驴,路边一堆青草,六尺
黄土,便成了他暂时栖息之所。这也真可说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了。
第五十一回 纳礼典轻裘为花请命 论交关盛馔按日传餐
却说杨杏园在长辛店送客回来,骑着一匹驴子,不住的在驴背思前想后。一个
不留心,由驴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草地上。那驴夫连忙跑上前,要来扶他。杨杏园
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便索性闭着眼睛,睡在地下。对驴夫摇摇手,叫他不要
动。那驴夫也呆了,不知怎么一回事,两只手不住的抓着大腿,睁开两只眼睛望着。
杨杏园在地下休息了一会,神志已经定了,慢慢的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身上的尘土。
又走了几步,觉得并不怎样。驴夫道:“先生,你没有摔着吗?”杨杏园道:“没
有摔着。你看,天上的鸟,一阵一阵的,从头上背太阳飞了过去’天不早了,我们
快点赶路罢。”杨杏园重新骑上驴子,加紧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
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驴子赶进城,天还算没有十分黑,杨杏
园雇了一辆胶皮车,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人也疲倦极了,只洗了一把脸,连茶
也没喝一杯,就脱衣睡了。
这天晚上,半夜里醒过来,身上竟有些发烧。次日清早,竟爬不起来。但是睡
到十一点的时候,听见窗外听差喁喁私议,心里想道:“莫非他们是笑我的?无论
如何,我今日必得挣扎起来,真是要病,也到明后日再病。”这样想着,自己又起
了床。下午也没有起床,只是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点钟的时候,
人休息得久了,精神象好些,丢了书,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听得一阵脚步声,
有两个人说话,走了进来。就有一个人道:“杨先生出去了,没有人。”听那声音,
正是富家驹的声音。说话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外面屋里。杨杏园要出去,又怕人
家是什么秘密事,特意躲到后面来说话,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
索性睡下去,扯着被服,将半截身子盖了。那隔壁两个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是富家
驹而外,其余一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好像是会过几面的人。只听见富家驹说道:
“这是怎么好?我这一个月,用得钱太多了,这时又要拿出四五百来,我哪里有?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那一个人道:“太多了,我哪里有法子。”富家驹道:
“既然大家都没有法子,就此散场罢,我不干了。”那个道:“咦!你这是什么话?
人家为你受了多大的牺牲。这时你说不干,不但你心太忍,连我都无脸见人。”富
家驹道:“他为我有什么牺牲?”那人道:“你想呀。设若他不是为你捧他,他不
掉戏园子。不掉戏园子,就不会和后台决裂,在家待这样久。现在人家要上台了,
只等你的行头,你倒说得好,不干了,这个跟头,还叫人家栽得小哇!”说毕,外
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