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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淘气。”李冬青笑道:“阁下也未必是大人。”说着话,已进了摆列菊花
的大殿,游人很多,杨杏园就没有往下说了。这一个大殿上摆着几百盆菊花,五光
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种子,看了一遍,杨杏园问李冬青爱哪一种。李冬青就一老
一实的,批评了一阵子。到了最后,少不得也要问一声杨杏园,你爱哪一种。杨杏
园道:“菊花越淡越好,我爱白的。”李冬青道:“这里白色的菊花很多,难道你
都赞成吗?”杨杏园道:“自然有个分别。”说时,杨杏园将手往东边一指,说道:
“那边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爱的菊花。”李冬青笑道:“那自然
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朵菊花,大概伯乐所顾,一定
不凡。”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枝独干,上面开了两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
一指宽,瓣的尖端,略略带些粉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见得十分好呀,那边不
有一盆吗?不过题名‘六郎面’,却是很切。”杨杏园道:“不对,不对。”李冬
青一面说话,一面弯着腰,将那白蜡杆上夹的标名纸条,看了一看,原来是“并头
莲”三个字。这一个小纸条,本来卷着半边的,所以李冬青先没有看见。这时那纸
条挂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见。李冬青脸上一红,不敢望着杨杏园。杨杏园本想问一
声你赞成吗?说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搭讪着掉过脸去,故意很诧异的说道:“好
花好花。”李冬青也回过脸来问道:“什么好花?”杨杏园道:“这两朵葛巾,绿
色的花瓣,配着金黄的花心,实在古雅。”李冬青附和着他的话,也赞许了一阵。
刚才的话,云过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杨杏园道:“今日天气,没有风沙,在园里绕个弯儿再出
去,好吗?”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绕弯,我闲人自然不成问题。”杨杏园让
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后跟随着。沿着柏树林里的大路,走了大半个圈。杨杏园
只是望着前面人的后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样谈笑自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
李冬青时常找出几个问题来谈着。顺步走去,不觉到了水榭后身的小石桥上。一弯
曲水,这时既清且浅。水面上还留着几根荷叶秆儿临风摇撼。李冬青道:“这残荷
叶,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记得《红楼梦》上有这一段,贾宝玉要拨去塘里的荷叶,
人家一劝他,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就留着,可见人的见解,随时可变。”杨
杏园道:“那是姊妹们劝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换一个贾政门下的清客去劝他,恐
怕没有这样灵。”李冬青笑道:“这话我也承认。”杨杏园道:“你觉得宝玉这种
行为对不对?”李冬青道:“据我说,宝玉一生,没有一桩事是对的。”杨杏园笑
道:“这个批评,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举出一个例子来?”李冬青道:“这不是
一言可尽,我有一本《读〈红楼梦〉杂记》,上面批评得有,我明天送给你看,你
就知道了。”一面说话,一面走着,又到了水榭前面。杨杏园却不往前走,自向水
榭外的回廊下走来。李冬青在后面说:“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走罢。”杨杏园靠
着栏干道:“这里靠水,很清静。晚上在这里玩月,三面是水,最好。”说时,杨
杏园呆呆的站着,只望着对岸,那对岸,一个大铁丝网罩,从岸上罩到池心,里面
养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错,那里养了两只鹤,它要飞舞起来,远远是很
好看的。但是这种东西,懒得很,它是难得飞舞的。”杨杏园道:“不!我是爱看
水里的那一对鸳鸯,你看它游来游去,总不离开,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杨杏园
后身,彼此都不看见脸色。杨杏园说了这句话之后,半晌没有言语。李冬青笑道:
“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爱教你怎样,你便得怎么样,有是推
不了,没是强不过来。我们看见鸳鸯,双双一对,觉得有趣。也许它自己看起来,
极是平常。”杨杏园便套《庄子》说道:“子非鸳鸯,安知鸳鸯之不乐?”李冬青
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鸳鸯之不乐?”杨杏园道:“我们不用争。我请问
你一句话,天下事事物物,还是有伴侣快乐些呢?还是没有伴侣快乐些呢?”李冬
青道:“这很难说定,看各个的性情物质如何,才能下断语,有以得伴侣为乐的,
也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杨杏园原是看着鸳鸯,这时转过脸来,正对李冬青道:
“这话我不敢赞同。要说人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何以没有人成心学鲁宾逊飘流到
绝岛去的?”李冬青道:“在这种社会里,我们碰不到罢了,哪里能说没有?”杨
杏园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决不是自然的。我以为与世落落不合的,
像陶渊明严子陵这些人,并不是以孤独生活为乐。不过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
所以成了孤高自赏的人。你以为如何?”李冬青笑道:“你根本上错会了我的意思,
你说的是人事,我说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杨杏园道:“世上哪有……”
李冬青不让他说完,止住他道:“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走吧,那边温室里
面,还有许多鲜花,到那里看看去罢。”说毕,她已开步先走。杨杏园见她已走,
只得也就跟在后面,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园的大门了。杨杏园生怕自
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悦,悄悄的在后面走,不敢再说什么。
可是看李冬青的颜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动,依然平常一样,心里又安慰了一半。不
过她这样矜持,俨若无事的态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两人各坐了一辆洋车,一路
回家,李冬青的车子在前面走,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走。车子是先到杨杏园门口,
李冬青的车子过去了,她还回过头来,笑着说一声“再会”。
第五十二回 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 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
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将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发椅上一
倒,靠住椅子背,只是傻想。脑筋里的印象,如演电影一般,哭的形状一幕,笑的
形状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照今日看来,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
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装痴装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这种人最可怕,我
是不取的。本来呢,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她装痴装呆,
却又难怪。她是有意如此吗?又有些不然,当我看鸳鸯的时候,她照事论事,恐怕
还没有悟到,不见得吧?我说那并蒂菊花的时候,她不是很难为情吗?”顺边一想,
反边又一想,觉得顺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哑谜自己猜,简直猜不出一个头
绪来。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在这个当儿,吴碧波
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笑嘻嘻地进来。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十个倒有九个
穿了西装。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红花。他们走上前来,簇拥着杨杏园
往外就走。都说道:“快上礼堂去罢,害什么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杨杏园这
时候,喜欢得言语无可形容。只是嘻嘻地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礼堂上,那
边站着一个身披水红纱的新娘子,一群女宾,围得花团锦簇。杨杏园心里想道:
“好快,她怎么就来了?”这时人多手杂,一阵忙乱,就把婚礼举行过去。一刻儿
工夫,大家又在新房里了。壁上挂着许多绣屏喜联,有一个玻璃框子的丝绣喜联,
上面落款是“杏园冬青两先生结婚之喜”。上联是“水月松风清华绝俗。”心里想
道:“这哪像喜联,而且字样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联拿什么来对?”一回过头去,
看见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低头一笑,转过身去了。仔细看时并不是水红
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没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这件衣服,从前梨云是
最爱穿的,她也爱穿吗?不想再一看,这人正是梨云,梳着一条漆黑的辫子,插上
了一枚珠花压发。杨杏园忘其所以,手扶着梨云的肩膀,说道:“你怎样把脸背着
我,你恼我吗?我真不晓得你还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转脸来,哪里牵得动?
那些男女来宾,大家都好笑,说是新郎大没有用了。头一天,大庭广众之间,就是
如此,将来还了得吗?杨杏园听了这些话,又羞又急,挣出一身大汗。这时有人喊
道:“杨先生!杨先生!”好像是叫他松手。杨杏园睁眼一看时,手扶着沙发椅子
的靠背,人还躺在沙发椅子上呢。听差站在一边,说道:“杨先生醒醒儿罢,快开
饭了。”说时,拧着了电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了茶杯,对那
茶上升起来的热气出神,半晌也没有说什么。听差道:“杨先生,您不舒服吗?”
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病,不该睡午觉,把人睡呆了。”杨杏园这样说着,倒是真
像有病似的。夜里勉强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纸来,笔蘸得墨饱,不
假思索,就写了三张八行。刚要写第四张时,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虽然有
两三百字,全是空话,一句也不切实。一嫌不好,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扔在字
纸篓里。于是重新写起,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写了一张八行,还觉不好,又把
它搓成第二个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真好像一部《二十
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把笔丢了,走到卧房里去,仰在床上躺着,望着
帐子顶,静静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个意思。一翻身爬起来,走到桌子
边坐下,提笔便写了四句诗。那诗是:
审卷西风漾鬓丝,黄花相对两三枝,
花寒若有怜人意,可在亭亭不语时?
写毕,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看菊归来,对案头盆供,尤为爱惜。
偶有所感,因赋七绝一首。尚乞不吝赐和,以开茅塞也。邵呈冬青学姊正之,杏园
再拜。”将信写好,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不知道
李冬青对此,是怎样的答复?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并没有信来,
只好去睡觉,待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回来在下午,若有回信,恐
怕要到明晚了。
谁知次日一早起,刚一下床,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
迹,也来不及扣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下,便拆开信来,那信道:
杏园吾兄爱鉴;青今突以兄相称、兄必讶然。而青之于此,固已筹思半年,烂
熟在胸。但隐无可隐,至今始发耳。兄于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于兄,则在读梅
花诗十首之时,已心仪其人;盖词华藻丽,潇洒不群,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及既
见吾兄,则一往情深,人如其诗,窃幸所慕之非虚。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飘零,
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无动于中?故诗文往返之间,花月评章之会,虽相
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情感之好,夫岂局中人自知,唔侪友朋,固早已
纷腾于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择终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宁复有谁?即以今日而论,
并蒂之莲,同命之鸟,兄所举以示青者。则白首之约,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
言之,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各已莫逆于心,奚待黄花之诗,微辞遥托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
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
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
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
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
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
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
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
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
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干,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
兄索之,于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情
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
许,致青为兄情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
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
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
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
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
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
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
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
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
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
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精神之爱,以同民之
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
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
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
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
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
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
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
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 再拜
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
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
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
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
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
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
伤风症偏是不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