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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一尝。”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杨杏园道:“何必如此忙?”华伯平道:“说起
吃大菜,引起我一桩事,我有一件风流案子,趁这个机会,要去侦探侦探。”杨杏
园道:“什么风流案子?”华伯平道:“暂下不要说,你碰上了,自然见着便明白。
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诉你。要走就走,失了机会,就可借了。”
杨杏园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门,自己的车子,跟着华伯平的车跑,到
了一家番菜馆子门口,便停住了。那门口电灯灿亮,车马塞途,十分热闹。杨杏园
下了车,忘了看招牌,跟着华伯平走了进去。所有的雅座,都满了,只有一间大些
的屋子,一张六折屏风,隔为两边,有一边却还空着,茶房引他二人在那里坐。杨
杏园看一看菜牌子,大体可以,没有更换什么。华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杨杏
园笑道:“那末,换一个火腿蛋。”华伯平道:“你怎样知道我要换火腿蛋?”杨
杏园道:“这是我吃大菜,屡试不爽的经验,大概要换菜,十之八九是换火腿蛋呢。”
杨杏园说话时,华伯平的目光,早已从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面去。杨杏园道:“你
找什么人,这样留意?”华伯平将手对窗外一指,也没有说什么。杨杏园见他鬼鬼
祟祟的,不知有什么有趣的事,也就偏着头从窗子里望去。只见正当着窗户,有一
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雪白的圆脸蛋儿,一说话,脸上现出两个酒窝。头上梳着西
式分发,又光又滑。身上一样的穿件白色制服,就是胸面前纽扣边,多插上一支自
来水笔。他站在那里,正和别的伙计说话。杨杏园轻轻的问道:“你所注意的,就
是这个小徒弟吗?”华伯平道:“不是他,不过要从他身上引出一个人来。”杨杏
园道:“引出一个怎么样的人?”华伯平道:“也许是谣言。因为人家这样告诉我,
我才来侦探的。”说时,茶房就送上冷菜来,两人且坐着吃东西。在这个当儿,只
听见屏风那边,有人咳嗽了一声,却是女人的嗓子。华伯平本靠屏风坐着,回过头
去,便在屏风折缝里张了一眼。杨杏园将手上的叉子,轻轻地敲着盘子,又咳嗽了
一声,华伯平才回过脸来。杨杏园道:“这是做什么,回头伙计看见,要说我们不
庄重。”华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家大家闺秀,有什么不庄重?”说时,伙计正
捧两盘子汤进来。华伯平对屏风一努嘴轻轻的问道:“那不是水仙花吗?”伙计笑
了一笑。华伯平道:“她倒是你们这儿一个老主顾,大概每天都在这里吃晚饭。”
那伙计听说,又笑了一笑,拿着空盘子自去了。华伯平对杨杏园道:“你明白了没
有?”说完,对屏风又一努嘴。只听屏风那边,唧唧哝哝,有点说话的小声音。杨
杏园和华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两只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动,极力的听去,
先是说了几句话,后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发起笑来,操着苏白说道:“阿木林。”
停了一停,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这才有大声说话,和收器
具刀叉的声音。接上门帘子一响,正是那个白脸小徒弟,从隔壁屋子出来。一会儿
工夫,又出来一个女子,头上杭着卷发,束着细丝辫。身上穿一件鹅黄色葱绿滚边
的长坎肩,露出两只绛色的杉袖,如蝴蝶翅膀一般。电灯一闪,她就过去了,面孔
怎样,却没有看清楚。杨杏园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看华伯平的脸色
时,极不自在,好像要发气似的。华伯平道:“这个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个同
事,为她花了钱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说了。近来听见人说,她爱上了
这里的一个小徒弟,风雨无阻,天天到这里来吃大菜。吃完之后,总暗下给这小徒
弟两块钱的小帐。我的朋友,那样花钱,她还是冷冷的,偏偏醉心这个小徒弟,你
说可气不可气?”杨杏园笑道:“这水仙花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没
有什么关系。”杨杏园又问道:“那小徒弟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你
这话问得奇,他和我能够发生什么关系?”杨杏园道:“却又来,他两人都和你没
有关系,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罢,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罢,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
生气。”华伯平道:“我自然管不着,不过我替我的朋友生气。”杨杏园道:“为
什么替你的朋友生气?”华伯平道:“因为她待我的朋友,还不如待这个小徒弟。”
杨杏园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么可气?你的朋友,不过是她一个客人,你出
金钱,她牺牲色相,不过是一种买卖,无非敷衍而已。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
然待他好,客人与情人,怎样可以相提并论?”华伯平道:“你这话,是强词夺理,
我只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做生意,要出来胡调。”杨杏园正用刀叉切着盘子里的鸡,
微笑不做声。将鸡切开,用叉子叉着自吃。华伯平道:“我不要多说,只这一句,
就将你驳倒。”杨杏园将鸡吃完,把刀叉放在盘子里,推到一边去,然后对华伯平
道:“我们索性辩论一下,把这段公案解决。我反问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够和人谈
恋爱?”华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面上总要做出恋爱来哩。”杨杏园道:
“妓女和客人恋爱,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可以不可以呢?”华伯平被
他这一问,倒不好答应,若说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决无此理。若说可以和客
人以外的人恋爱,自己马上宣告失败。笑道:“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说你不赢。”
杨杏园道:“你也失败了。我以为水仙花和小徒弟这样情形,正是恋爱自由,你为
什么要从中多事?我看你这样尽心尽意侦探人家,似乎要破坏人家的好事,那倒大
可不必呢。”华伯平笑道:“你不愧是个词章家,很有些诗人敦厚之意。”接上便
吟道:“寄语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杨杏园道:“你不要瞎说,我一点
也不认识她,我要是认识她,像你一样心怀醋意了。”
华伯平打听这一桩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为他在衙门里没有事的时候多,
有的是现成的纸笔,常常把冶游的经验,做稿子投到小报馆里去登。而且因为做花
稿,还结识了一班朋友。起了一个名字,叫着芳社。每到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
乱钻。钻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铁路
两机关的小官僚,事闲钱多,就以做娼门消息,为风流韵事。他们有一个社员,都
叫他六少爷,因为自己不能动笔,请了一个书记,专门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块的
津贴,所以大家对于花讯,非常注意。华伯平一面吃饭,一面已把水仙花这件事的
腹稿拟好了。现在被杨杏园一解释,也觉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实对你说,我原
想把这事在小报上宣布的,现在体谅你护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杨杏园道:
“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钱,你镇日把文字铺张这些事,太不值得。”华伯
平道:“这也是社会问题啊。写出来好供给许多材料,让研究社会学的人,去慢慢
研究哩。”杨杏园笑道:“你们那些‘芙蓉其面杨柳其腰’的句子,还能让人家去
研究吗?”华伯平道:“这种字样,我向来不写的,我就专门注意史料。”杨杏园
道:“果然要研究社会学,倒是值得注重娼门史料的,不过专记小班子里的娼妓生
活,那还不能代表娼门生活万分之一。”华伯平道:“二等茶室里,我也去过两回,
简直坐不住。”杨杏园道:“二等还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调查
出来,那才觉得她们这里面的黑暗。”华伯平道:“我老是这样想,这三等里面,
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只是没有人带我去。”杨杏园用小茶匙,调和着咖啡杯子里
的糖块,望着那股热气,有意无意之间,微笑着说道:“这种地方你也肯去吗?”
华伯平道:“有什么不肯去,我还怕失了官体不成吗?只是没有人陪我一阵,我一
个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杨杏园笑道:“四等呢,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
逛三等,我来探一回险。陪你去。”华伯平高起兴来,说道:“好,我们就去,我
预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杨杏园一看华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
玄呢马褂,摇了一摇头,笑道:“只怕走遍莲花河,也找不到这样的阔嫖客。到了
这里去,不必我们去参观他们,恐怕她们的视线,都要注射在我们的身上了。”华
伯平搔着头发道:“这一层虑的是,怎样办呢?”说时伙计已开上帐来。华伯平给
了钱,笑着对杨杏园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杨杏园道:“洗澡就有法子吗?”
华伯平道:“你不必问,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门,便吩咐各人的车夫,自拉空车回去。两人便带走带说话,到澄
清池澡堂子里来。二人一直上楼,茶房看见华伯平,便叫了一声“华先生”,连忙
开了一个房间。华伯平和杨杏园走进房间,伙计泡好了茶,就问“马上倒水吗?”
华伯平笑道:“我现在不洗澡,问你们借两样东西。”说着将伙计引到一边,叽哩
咕噜说了一遍。伙计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脏吗?”华伯平道:“不
要紧,反正回头这里来洗澡。”伙计听说,笑着去了。一会儿棒了一抱衣服进来,
共是两套短灰布夹袄夹裤,两件青布夹袍。华伯平分了一件给杨杏园,说道:“穿
起来。”杨杏园道:“哦!原来你是仿微服过宋的法子呀。”他将衣服抖了一抖,
笑着又扔下了。说道:“真穿起来吗?见熟人,怪难为情的。”华伯平道:“那怕
什么,低着头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说着,华伯平将短衣服换了,把长夹袍也
穿起来。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头上,两只手在腰上一叉,说道:“你看如何?”
杨杏园笑道:“虽然形势不错,神情还是先生的神情。”华伯平道:“这是资质所
限,我就没有法子了。你还不穿起?”杨杏园见他已经穿了,当真也就把衣服换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阵。杨杏园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衣服
算是换了。还有这帽子鞋子丝袜子呢?”华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显不出华
贵,丝袜子倒是要换掉。”于是又掏出五毛钱,叫伙计出去买了两双粗袜子穿了。
两人脱下来的衣服交给了伙计,便低着头,一阵风似的,走出澡堂子来。
杨杏园将帽子戴得罩在额角上,只拣着灯暗处走。华伯平赶上一步,将杨杏园
的衣服一扯,笑着说道:“你尽管大方些,别让巡警疑心我们是一对扒手。”杨杏
园笑道:“我们实在多此一举,就穿了原来的衣服,也不见得巡警拦住我们,不许
走莲花河。”华伯平道:“说不换衣服去不得是你,说换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杨杏园笑道。“我这时满身感觉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说话,一
面走,不觉就到了莲花河,只见三个一群,两个一党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里自
由自在走,只有杨杏园和华伯平,倒像到了外国,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尽管往前走
去。华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样不进去?”杨杏园笑道:“算了罢,我们就
在外面看看得了。”华伯平道:“胡说,到了这里来,哪还有不进去的道理?就是
这里罢。”说着把手对北一指。杨杏园一看,是一方白粉墙上,开了一个假的西式
门。门里面黑洞洞的,倒是门外面,撑着一个铁架子,架上挂了盏闷气玻璃煤油灯,
发出一点淡黄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笔写了“三等来喜下处”六个字。华伯平推着
杨杏园,就要他进去,杨杏园一闪,华伯平扑了一个空。华伯平道:“不好,只怕
踩了屎了。糟糕糟糕。”这里离街上的公用电灯又远,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
杨杏园略微低了一低头,笑道:“倒不是尿,你闻,还有一股酸臭气,这是喝了酒
的人,在这里吐了。”华伯平走到街中心,将脚顿了两顿,发气道:“到底怎么样?
不去就回去了。”杨杏园笑道:“你瞧,倒发我的气。你要是进去,我还能不跟着
走吗?”华伯平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进去,我又不跟着吗?”二人说着话,又
走过了两家,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烧饼铺,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间一个小门缩进
去,门口挂了一个尿泡灯笼。华伯平道:“就是这一家罢。”杨杏园笑道:“可以,
你先进去。”华伯平道:“我的北京话,说得不好,你先进去。”杨杏园道:“这
与北京话有什么关系?”说时,有两个人挨身而过,走了进去了。华伯平笑道:
“我们跟着进去。”杨杏园笑了一笑,站着没有动。华伯平望着那两个人进去了,
说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进去了,我们怕什么?你怕走得,我就走前。”
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
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
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
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
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
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
“孙子呀,别走,乾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痢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
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
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
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
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
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
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
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
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
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
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
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
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
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
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
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
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