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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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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什么“陈公治皖之八大方针”了,“陈公人府之五大条陈”了,“明日全体旅
京人士之盛会”了,像这样如火如茶的话,总有一二十句。杨杏园不和他们纠缠,
决定主意,便说道:“这事不归我管,你还不知吗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
疑。最好你们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们转送到报馆,那就有人登了。况且你给我,
不过是一家报馆登,若是送到通信社发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这个
我何尝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鸾,专干欢迎
会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个省长的新闻,人家怎么不登?况且陈公又
不是默默无闻的人,何至于无人光顾。”杨杏园道:“高先生说的话不错,你们还
是那样办好。”徐二先生听说,也无所可否,却把杨杏园拉到里面屋子里来,闭着
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边,轻轻说道:“明天开欢迎会,你何不也去一个?像你这
样的人,陈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个谘议。听说你和他认
识,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千万务要把我拉在一处,等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要他脑
筋里面有了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个事。”说毕,和
杨杏园作了几个揖。杨杏园道:“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认得他,我怎么
去和他说话?”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请春饮,我看见你屋子里,
还有一封请帖呢。”杨杏园笑道:“是有这一回事,你好记性。但是这种请春饮的
玩意,无非是联络同乡感情的,和同乡团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
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还说什么呢,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像我们这样的
人,能够得到这一封请帖,就有相当活动的资格了。”杨杏园道:“你这是欺人之
谈了。我常听见你说,你常常和一班同乡大老,在一处饮酒赋诗,何以独不认识陈
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个人抱定和国家做一
番事业的心事。其余啸嗷风月,都是得过且过的人,一点进取的念头都没有,所以
他们和定老是两路的人物,饮酒赋诗不带定老在内。定老既然不很和他们往来,我
就也没机会认识了。”杨杏园道:“原来如此。你何不叫大老们写一封荐信给陈定
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说话,那不要胜过百倍吗?”徐二先生道:“这倒使得,但
是在我一方面,却不妨双管齐下,还是请你帮我一点忙。我再请你吃小馆子。”杨
杏园道:“你是知道的,这种什么欢迎会,我从来没有到过。我若是去,当然可以
和你引见引见。”徐二先生道:“嘿!你还打算不去吗?你真是个傻子,现成的机
会,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着。”杨杏园道:“我原没有算定,也许明天去。”
徐二先生热心极了,把他引到外边屋子里来,和那同来的人,一块儿劝他,务必要
去,最好是在会场上,能演说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杨杏园真也没有他的法,
说道:“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会。老干新闻记者,有什么意思。干一辈子,
还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捞一笔是一笔,要抵当新闻记者苦几年哩。”徐
二先生拍着手笑道:“好哇,你想开了。”杨杏园道:“外面院子里,像来了许多
人,我去看看。”说时,借着机会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来,
杨杏园见他们出来了,便在外院子里,踱来踱去。只见大厅上围着七八个人,突然
有一个嚷了起来。说道:“今天……我们代表旅京全体同乡,欢迎新任陈省长……
陈公是我们三千万人之中的一个贤人。”心想:这是什么话,怎么这里成了欢迎会
了?一看那人,穿着夏布长衫,套着纱马褂,架着大框眼镜,养着短毛胡子,抬起
一只手,忽高忽低的比着势子,两胜涨得通红。往下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
练习明天欢迎会的演说。他说完了一遍,围着他的人,都说道:“很好很好,就是
这样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诸位捧场。”说时进来一个人,拿着
草帽子当扇子摇,一路走着,口里说道:“陈定老公馆里好热闹,贺客盈门。陈定
老拍着我的肩膀,亲叫我几声老弟,要我当招待员。我却情不过,干了两个钟头,
满身是臭汗,我就溜了。”这人叫余廷斡,和杨杏园也认识。他看见杨杏园,说道:
“恭喜恭喜。”手上捧着草帽子作揖。杨杏园道:“这是唱戏的话了,何喜可贺?”
余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这一回你南下,科长秘书,那
是不必说,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个县知事,岂不是一喜?”杨杏园笑道:“果然有
这样的资格,还要托你在定老那里运动运动呢。别的好处是没有,将来请你吃两台
花酒罢。”余廷斡道:“只要你肯南下,这个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里设法。你
不知道,许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关系,都托我在那里运动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个
包办差事的。我怕荐了这个,丢了那个,一概敬谢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乡中一个
真人才,那又当别论。我一定帮忙的。”那些人见他说得神乎其神,马上陆陆续续
的走上前来,把余延或包围起来,和他说话。余廷斡洋洋自得,笑着说道:“定老
待我,不用提多和气,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刚才在那里出来,碰到江鼎老坐上
汽车刚要开走,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会馆里去走走。他说也正要出城,硬把我
请上他的汽车,送我到会馆来,然后他的汽车才开走了。他这个样子,也无非是看
见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说着,胡二叫了进来,说道:“是哪位先生,刚才由天桥
坐胶皮车来的,还没给车钱呢?那个拉车的在门口直嚷,说耽误了他的买卖,他要
加钱呢。”余延幹听了,两脸通红,说道:“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说着,
往外就走。
    杨杏园看见自走回他那个小院子,长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自己很无意绪的,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想道:“这地方虽还幽静,究竟住
在会馆里,进进出出,少不得和这些小禄蠹来往,实在难堪。论起来,人鲍鱼之市,
久而不闻其臭,却不解我住在鲍鱼市里这久,何以还是格格不入?”自己闷闷的呆
想了一会,想出一个傻主意。心想从前在北京的下场举子,很多住在和尚庙里,一
过几年的。我想这种生活,一定也不坏,我何不试一试?转身一想,也不好。北京
庙里的和尚,据我看来,比俗家还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个法坡和尚,就是一个好
榜样。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领教过一回吗?听说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
赁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这些小禄合,就永远不入
眼了。主意想定,就计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记得《西厢记》下,金圣叹作的“不
亦快哉”内,有这样一条:“久欲觅屋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
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饭毕,试走看之,
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
哉。”这一句话,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虽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坏。
高高兴兴,定了这样一个标准,打算次日起一个早,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不
料次早起来,胡二就进来说:“有一位李先生打了电话来,说是约杨先生今天下午
过去,因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请杨先生明天再去罢。若是杨先生有工夫,今天
十二点钟以前过去,也可以。”杨杏园便埋怨胡二道:“当时你怎么不把我叫醒起
来接电话,你知道我要怎样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为我说一句设起来,她就
告诉了那几句话。说完了,她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就是来请您起来,也来不及了。”
    杨杏园心想和他计较,事已过去了,说也无益,匆匆的洗了脸,喝了一口茶,
便到李家来。到了门口,小麟儿手上拿着一包饼干一路吃着,要走进去。杨杏园便
把他喊住,问道:“你母亲起来了吗?”小麟儿道:“早起来了。我姐姐和她说,
若是你上午来了,请你在我家吃饭呢。”说着,一跳三跳的跑了进去,口里喊道:
“姐姐,那个杨先生来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里朝外一望,见杨杏园已经走到院
子里,便笑着说道:“请客厅里坐,我就来。”说毕,回转身,对玻璃橱上的镜子,
理了一理鬓发,又牵了一牵衣裳襟角,然后走出来。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
正拿着一张报,坐在正屋里,映着光看社会新闻。李冬青对她母亲道:“妈,那位
杨先生来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谈谈罢。”李冬青答应,走到客
厅里来。杨杏园本是坐着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来得真早,你打电
话给我,我还没有起来呢。”李冬青道:“那个时候,有七点了,也不算早。因为
过去两家的一个街坊,新近搬了,电话机还没有搬走,我在那里看房子,就顺便打
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那总算早,这很合乎卫生的原则。我猜密斯李是一定
早起写大字。”李冬青笑道:“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用功了,哪里还能那样勤快?
老实说罢,我是早早起来上菜市买菜去。”杨杏园道:“你们这儿不是有个老妈子
吗?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买的莱不合我们的意,不如自己去。”杨杏园
笑道:“是的,在上海住过家的人,有这种习惯。我觉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
亲,但是可以不必假手于人的,倒是自己去办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
“这一谈,又是什么主义了。其实照习惯说,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经验说
起来,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买菜的,大概江苏浙江人最多,广东人次之,安徽人
又次之。像两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发是没有了。就是菜市上卖菜的,他也
很能分别什么人爱吃什么菜,决计不会和太太小姐们兜揽卖大葱。”杨杏园道:
“密斯李,既然自己爱买菜,一定会做菜,哪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李冬青
道:“做是会做两样,不过是没有老师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险。若是不怕
尝试,就请在这里吃便饭。”杨杏园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适之说
得有,‘千古成功在尝试’。”李冬青听说,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过我去做
菜,可没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对门小庙里去了。这两天他和那个老和尚下围棋,不
分昼夜,杀得难解难分,叫小麟儿去请他回来罢。”杨杏园道:“不必不必,方老
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兴的时候,请他回来,岂不大煞风景?”李冬青见他如此,也
就作为罢论,随便找了一些事情谈话,越说越长,不觉就谈了两个钟头。李冬青道:
“这应该饿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杨杏园道:“请便请便,我就在这里坐坐。”
李冬青道:“一个人枯坐,什么意思呢?请到我那一个斗大的书房里去看看。”杨
杏园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里来,便让进东边厢房里去。
    这屋子是长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个船舱。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绣外,
都是短小的字画,陈设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点,左右四个书架,摆得满满的书。
书架中间,陈设一张条桌,上面只有一方冻石砚台,一个竹刻笔筒和陶器水盂。桌
子正对着窗户,窗户上一列摆着十几盆秋海棠,杨杏园道:“虽然很是简单,可是
没有一点俗气。不过照我的意思,还该添上几样东西。”李冬青道:“应该添什么
呢?”杨杏园指着壁上道:“右边挂了一方刺绣,左边不应该空了,最好挂一张古
琴,就是没有弦子,也不要紧。这中间花格扇这儿,可以添两个小方几,一个上面,
放一个仿古的铜香炉,倒不必天天烧檀香,偶然烧一两回。烧过之后,那一点余香,
很添人的兴趣。一个茶几上,可以放一只干净的花盆,春天种兰花,秋天种白菊,
冬天种梅花。夏天没有什么相当的花,改用一个瓷海,养三四只金鱼也好。此外还
得陈设一两套画谱,几本字帖,也就够了。”李冬青笑道:“难为你,替我想的周
到。其实我除了预备功课和查书之外,这间屋子,是不很坐的,看书也是在自己屋
里看,来了女宾,也是在自己屋里谈话,我就懒得办陈设了。”杨杏园看着书架子
上的书,倒也中西参半。随手翻了一两本,站着看。李冬青道:“这里有点书可看,
就请你宽坐一会儿,我不陪了。”说着,她自去了。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
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
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
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
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
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
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
    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鹅呼茶,惊起南窗睡。
    几度凝眸军不忆,梦中得句都忘记。
    门掩绿荫凉似水,不待秋来,先有秋来意。
    寒澈玉屏愁独倚,菱花相对人憔悴。
    但是这是改的文字,原来的把墨涂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断句吟成愁意味,
写入蛮笺,作个书儿寄”,一行字。杨杏园想道:“原来的很好,这样一改,反而
平淡无奇了。后面一阕词,是《浣溪沙》,那词道:
    残月西斜意可怜,寒光着树淡于烟,寒虫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栏干倚遍不成眠,晚风吹梦过秋千。
    杨杏园念了一遍,怆然有感。想道:这种词哀怨绝伦,说是她这样持重的人作
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个读书女子,填这样伤心已极的词,恐怕将来没有什
么好结果。我明天写一封信来劝劝她。将这一阕词念了两遍,后面又是一阕《一叶
落》。杨杏园念道:“听听听,更初静,落梧瑟瑟鸣金井。”念到这里,只听见李
冬青在外面说话,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杨杏园心想,看人家的著作,虽然不要紧,
究竟没有得主人翁的许可,总有些造次。连忙就把那个本子,放进抽屉里去。刚刚
把抽屉关上,李冬青就进来了。她一眼就先看杨杏园面前,摊的是什么书,走近前
来,见是《李义山诗集》,便笑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来
了,请客厅里坐罢。”杨杏园心里,实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这里,也并不觉得寂
寞。不过李冬青既然请他到客厅去坐,当然不能不表示欢迎,便道:“好极,我正
要和方老先生谈谈。”说着,便到前面客厅里来。






  
 


           第四十六回  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  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

    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盘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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