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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道:“先上那一边,看竹子,上碧摩崖。这一边是……”杨杏园知道是山脚下领
路的,无非借此弄几个小钱。便对他一摆手道:“这里我们常来。”他听说,没有
希望,回转身就走了。三个人顺着脚步儿走,过了一道石桥,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
不到几十步路,大家满身是汗,吴碧波早站在一棵树下,把长衫脱了下来。杨杏园
华伯平二人,不约而同都脱下了长衫。华伯平笑道:“今天这太阳虽不十分厉害,
你听这满山林的知了叫,正是当午,上起山来,可热得受不了。回去罢。”吴碧波
一看,这山路渐渐上升,面前就有一个高坡,约有十来丈高。抬头一看太阳正在树
顶上。笑着说道:“我刚才只走一个小山坡,就接二连三的喘气,回去也好。”说
时,华伯平侧耳一听,说道:“这是什么响?这仿佛像是下雨。”吴碧波听着也像,
说道:“果然。”杨杏园走着离开他们几步,一只手胳膊搭着长衫,一只手撑着一
棵树,当着风站住。回过头笑道:“这都不晓得,这是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可
惜这里没有成林的大松树,若是有,被风一吹,你还疑心在海里呢。”吴碧波道:
“这风很好,我们就在这树荫底下坐坐。”说着,一路走到树荫下来,大家在草上
坐着。这时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那是铃声。那铃
声发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处,却从山坡树丛里钻出几头驴子来。
驴子前头一人,戴着草帽,拿着鞭子,正绕着山道,在短树里钻呢。华伯平道:
“这是一幅好图画。”杨杏园道:“你是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见山林,无处不
好。好像乡下人进城,走在街上车马往来,和见了龙王的宝库一般,样样奇怪了。”
说话时,那几头驴子,已经走到身边。每头驴子,背着两个大篓子,倒像是不轻,
那赶驴子的人,在一边走着。吴碧波随便问道:“这驴子上是什么?”那人将第一
个驴子往怀里一带,吆喝一声,其余的驴子,便都停住了。连忙笑着道:“杏儿。”
吴碧波道:“就是山里的杏儿吗?”那人道:“是的,现摘的。”吴碧波笑着对华
伯平杨杏园道:“这种新鲜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华伯平便笑着对那
人道:“乡下大哥,卖给我们几个尝尝,行不行?”那人听见城里先生,叫了他一
声大哥,欢喜得很。说道:“出在咱们山里呢,不值什么,还要买呀?”说毕,就
在第一个驴子背上解下一个附带的筐,伸手进去,捧了一捧黄澄澄的杏儿出来,说
道:“送您尝尝。”华伯平连忙把草帽子翻过来接着。说道:“多谢。”那人听了
一声多谢,又捧了一捧来。华伯平见他这样客气,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个毛
钱出来送给他。那赶驴子的,死也不肯要,说道:“就是卖,也不值这些钱呢。”
说毕,牵了驴子就走了。杨杏园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这杏儿,有鸡蛋大一个,
不觉伸手在华伯平帽子里拿了一个,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绢,将杏儿擦了一擦。
在手上拿着,就觉有一点清香。咬了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
一连就吃了三个。华伯平吴碧波两人更不必说,对着帽子吃了个不歇。三个人将杏
儿吃完,吴碧波问杨杏园道:“如何?”杨杏园道:“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
决没有这种好味。”华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
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杨杏园笑道:“好罗唆的题目。”华伯平道:“不这
样罗唆,那就不时髦了。”吴碧波道:“不要说了,太阳慢慢偏西了,我们下山去,
好好歇歇罢。”说着,他一面穿长衫,一面在前走。三个人一路走下山来,到了西
山旅馆,只见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阶沿上拣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过来,便
问要吃什么。华伯平对杨杏园道:“饿不饿?”吴碧波杨杏园都说不饿。华伯平对
茶房道:“来一份茶点罢。”一会儿工夫,茶房捧了一壶红茶,两碟点心来。杨杏
园只喝了半杯兑上牛乳的茶,吃了两个点心,便躺在藤椅上,闲眺野景。
在这时,一辆大汽车开到门口敞地,一共走下来四个人,两个西洋人,两个穿
西装的中国妇人。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一个却只十八九岁。这两个人的衣服,
都是薄纱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两条溜回的胳膊。领子是挖着大大一个窟窿,胸
前背后,露着两大块肉。那二十多岁的妇人,肌色黄黄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
着帽子,满头的烫发,连耳朵额角,全遮住了,俨如一个鸟窠罩在头上。那个年纪
轻些的,一张长脸,皮肤倒是白些,却又生了满脸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个半
月式的短发。两个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着两只光
胳膊走了进来。两个西洋人紧紧后跟。走到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极和蔼的
笑脸,上前欢迎,轻轻的说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点了一点头。几个茶房,七手八
脚,张罗座位,就让这两男两女在杨杏园这一桌旁边坐下。那两个妇人的粉香,便
一阵一阵,兀自扑了过来。那西洋人里面,有个长子,便操着不规则的京话,问那
妇人道:“汽水?冰其凌?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妇人笑道:“喝一点儿汽
水罢。”长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说着,一指年纪轻的妇人问道:
“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长的扇子,打开半边掩着嘴唇,笑
着点了一点头。那一个西洋人,是个胖子,看见了便和长子一笑。吴碧波在一边看
见,心里好生不解,这四个人并不是那样十分亲密,当然不是夫妇。而且言语上隔
阂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两个西洋人,不懂中国话罢了,就是这两个妇人,虽然
洋气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语,怎样会和西洋人一块儿来游西山呢?这真奇极了。
他便用低低的声音,操着家乡土话问杨杏园道:“这两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
你看得出来吗?”杨杏园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东城一带,现有一种妇女,
专和大饭店里的茶房联合一气,就做这种不正当的洋商贸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说
外国话。这大概是初出世的雏儿呢。你若是在城里碰见她们单独的走着,真当她是
一个欧化的闺秀呢。”说时,那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似乎知道这边有人注意她,不
住的向这边看。吴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闲谈别的事。
一会儿工夫,外面进来一个人,看见华伯平,走上前来,请了一个安。华伯平
看时,是杨次长的听差。这杨次长在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华伯平要向他借住的
那一家。那听差说道:“昨天杨次长吩咐,说是华秘书要到山上来,怕他们不认识,
派听差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好引着上山去。您啦,还是歇一会儿,还是就去?”华
伯平道:“就会罢。”便叫茶房开上账来。华伯平接过来一看,茶点三份,外带烟
卷汽水,共是五块多。杨杏园对吴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饭店的价钱差不
多呢。”华伯平没有作声,掏出七块钱给他,说道:“多的算小账罢。”那茶房只
答应了一句“是”。不像城里饭酒馆的茶房,多少还会说一句谢谢。三个人出了旅
馆,那听差早就替他们雇好三乘轿子。杨杏园道:“路若是不多,我们就走了上去
罢,这轿子并不舒服。”吴碧波领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声不响,就上了一乘轿
子去。第二个华伯平,也毫不谦逊,坐上轿子去了。杨杏园见大家都坐轿子,自己
不能走着跟了上山,也只得坐轿子去。那轿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轿杠上,用
两根绳子吊了一块板,这就是个搁脚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条,撑着个蓝布棚儿。
好像凉粉摊上那个布单子。三个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里你望着我,我望着
你,不觉得笑起来。这轿子上山,一直望杨次长的别墅而来,走的都是小路。轿子
一步一步前进,前高后低,坐轿子的正是仰着上去,后来上一个陡些的高坡,人简
直躺在椅子上面。吴碧波嚷了起来道:“危险,不要倒下山去吧?”轿夫笑道:
“不要紧,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过多少人,要都倒出轿来,那还了得。”
上了这个土坡,半山腰里,一块平地,平地上有几棵大树,树底下,一所平顶西式
房子,门前一个露台,有两个人在露台底下走上前来相迎,轿子便停了。大家知道
这就是杨次长的别墅,一齐下轿。
那个引着上山的听差,便在前引路,进得门来是第一进屋,穿过这一进,上一
个土台,便是一个院子,又是一进屋。前后两进,绝不相连,倒像是一楼一底一般。
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过外加一道游廊。游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绕满了,看
不出来。院子右边,一个大削壁,壁上倒挂着一株松树,树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里
来。左边远远的一座山,是由屋后环抱过来的。这一所屋,可以说是三面环山。这
上面的屋子,游廊突出来一角,成了一个平台,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绕着。平台正
中,早已摆了一张石面桌子,三把躺椅。华伯平三人走进平台来,躺在椅子上对外
一看,直望着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庄树木,都是一丛一丛的,
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远些,地下有一层白色的薄雾,就看不清楚了。这种薄雾,
浩浩荡荡,一直与天相接。在薄雾里,隐隐的看见黑影子,高低不齐,那就是北京
城了。这时听差把茶烟都预备了放在桌上,和他们三人打手巾把儿。华伯平睡在躺
椅上,两脚一伸道:“这地方远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会享福了。”
便问听差道:“你们贵上一个月来几回?”听差笑道:“一年也许摊不上一回哩。
一月哪有几回?”华伯平道:“今年来过吗?”听差道:“没有来过。去年在任上,
倒是很来过几回。”华伯平道:“这就奇了。闲着不来,不闲着倒要来。”杨杏园
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政治上的变化,说不定的。有时候有表示消极之必要,
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台了,就应该在城里应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
西山来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台了。”华伯平点头笑道:“你没有做官,你倒深知
其中三昧。”便问听差道:“这样说,这座房子盖起来以后,就白放在这里了。谁
看守这屋子?”听差道:“有一个听差,一个园丁,还有一个厨子,一共三个人。”
华伯平笑道:“这也不啻盖一所别墅,让这三人来住了。”杨杏园笑道:“像这位
杨次长,还不算冤,究竟还来住过几天。许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乡去盖园子,一
生也不见面一次。所以相传有这样两句诗,‘盖得园林为老计,年年空展画图看。’”
华伯平道:“大概他也知这两句诗,所以很欢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负了这一座
别墅。”吴碧波道:“我若有钱造这么一座别墅,我就闭户读书,住在山上。”华
伯平道:“你没有钱造别墅,你就这样说。你要是真造起别墅来,你就不能实行了。”
三个人坐在这平台上,临风品茗,看山闲话,痛快得很。
不觉一会儿工夫,天就晚了。这里的厨子,因为主人派人传话来了,对于这三
位客的饭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买菜,又来不及。只得在附近一个庙里,与和尚
商量了半天,让了一块肥腊肉来。又把自己喂的鸡,宰了一只,其余便是自己园里
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凑,也弄出上十碗菜来开晚饭。鸡和腊肉罢了,一碗苋菜,
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干净。华伯平道:“这厨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极了,就
是北京城里好素菜馆子里的菜,也没有这样好。”杨杏园道:“你忘记白天吃杏子
的那回事吗?这就是那一样的道理。”吴碧波端着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
便问杨杏园道:“这里有河吗?你听听这个流水的声音。”杨杏园走到平台上来,
只见山崖上大半轮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树木隐隐。天上只有几颗亮星,在树按上
陪着月亮。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一片潺潺之声,却在天空。杨杏园笑道:“这哪是
水声,水有在半空中响的吗?”吴碧波道:“这难道又是树叶响,和白天在山口上
听的可不同。”华伯平听他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侧耳一听,果然听见
一道滩河流水的声音,在这屋外,像在山腰里,又像在山顶上。笑道:“有了,我
明白了。这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松涛,对不对?”一句没说完,只听见波浪汹涌之声,
随风而来。回头又听见沙沙之声,由远而近,擦着这屋子过去。华伯平道:“妙极!
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里知道这种景况。”三个人漱洗已毕,依旧坐在这平台上。
那月亮离着屋外山顶,也不过一丈来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树影,清幽如梦,
远看山下,云雾濛濛、不知所在。四围除了树木为风所吹之声而外,就是这屋的四
周,几头野虫,唧唧的叫。杨杏园道:“我在此时,只觉得万念俱寂,想起北京城
里的繁华,真如电影一般。”吴碧波道:“所以古人作书,都在深山,必定如此,
方能够心地干净,做得出好文章来。”大家正说着,忽听见一阵吹笛子的声音,在
山上送下来。那调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这深山之中,残月之下,
便觉得有无限凄凉。华伯平道:“咦!”他只说了一个字,杨杏园和他摆摆手,三
个人便都不作声,坐着悄悄地听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吴碧波道:“杏园,我们不
要遇了仙家吧?他这一阵笛声,把我的心都吹动了,酸甜苦辣,我真说不出是什么
味来。”他们说时,听差正走过来沏茶,华伯平便问道:“这山上是什么地方?”
听差道:“是一幢庙。”华伯平道:“这笛子是和尚吹的吗?”听差道:“不是,
是一位冯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吴碧波道:“这位冯太太的老爷,
是一个司长吗?”听差道:“对了。”吴碧波对杨杏园道:“这是一个失恋的伤心
人,难怪她这调子,吹得幽怨极了。”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吴碧波道:
“她的恋人,嫁给了我们的亲戚,我怎样不知道?”华伯平道:“胡说!她的恋人,
怎样嫁起人来?”吴碧波笑道:“不说明白,你不知道。原来她的恋人,一样的是
个女子,不是个男子。”杨杏园道:“妙极。这是同性恋爱的故事。你说,她们是
怎么一段因缘?”吴碧波道:“这冯太太在北京城里,本来也是个交际之花。后来
不知什么人介绍,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两个人发
生了同性恋爱。都说男子汉没有好人,我们躲开他们,到西山去住罢。冯太太对施
小姐说:‘这还不是办法,我们要今生今世在一处,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离婚。’
施小姐说:‘我早就决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离婚。’冯太太说:‘好好,只要
你能这样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离婚。’冯太太说了这个话,果然和冯司长提出离
婚的条件。冯司长本来是个西洋留学生,对婚姻问题,真是讲究恋爱主义的,慨然
答应了离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