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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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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梅道:“不算话呢?”任放道:“为什么不算话?”胡晓梅道:“好好好!没
有别的说了。”说毕,她展开床上的一条水红华丝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
就将被盖上了。她睡的是床里边,床外边还有一条秋罗的薄被,意思是让任放睡的。
任放见她不吵,自己又何必尽闹,也就只得胡乱睡下。
    谁知胡晓梅把气头上的话,认作真话,次日起了一个早,将头梳好,把自己随
时要穿的衣眼放了一只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妈子,招呼马车夫套车。任
放在床上,原是睡着的,后来胡晓梅开橱子开箱子,扑通扑通,翻得直响,就把他
闹醒了。他睡在床上,假装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样。后来胡晓梅真叫套车,他不能
不理了,一头爬起来,问道:“你上哪里去?”胡晓梅把头一偏,说道:“你管不
着!”任放道:“管不着呀?哼!你这话可以在别人面前说,就不能在我面前说,
我就管得着。”胡晓梅虽然十分强硬,但是自己要离开婆家,并不把去向告诉丈夫,
在中国的习惯上,似乎说不过去。只得说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拦阻我吗?”
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说道:“回娘家去很好。”胡晓梅道:“我告诉你,吵归
吵,闹归闹,我可是来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任放道:“我
有什么不信?你尽管走。”胡晓梅去志已决,也不管任放干涉不干涉,叫老妈子提
了小皮箱,出大门上马车去了。
    



    任放这一气,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穿着短夹袄,赤着双脚,踏着鞋子,背
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老太太在厢房里早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夫妻
常常斗口的,早听惯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许用专制手段的,不像
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干涉儿媳妇,所以她只好忍住一口气。她为着这房媳妇,公
园里出饭店里进,很不以为然,未尝没有和儿子提过。但是儿子是西洋留学生,多
少要比中国普通人文明些。据说,这种事,在外国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干涉妻
子,做婆婆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今天胡晓梅一发气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
里来看看。她一见任放赤着双脚,便道:“孩子!你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想想,
你也是个陆军少将。再说我们家里,世代书香,也不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她许久不
归家,昨天半夜里回来,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馆了。你还顾着她呢。”任
放被他母亲说了一顿,默然没有话说。任老太太道:“你们的事,我虽然管不着,
但是家里三天两天,总是这样吵下去,也不成个样儿,你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任
放依旧默然无语,老妈子倒着水来,他低着头就去洗脸。任老太太扶着床柱,叹了
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将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将就你,你不是白
操心吗?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儿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给她,她总是看得一个
大不值。阿弥陀佛,这种丈夫哪里找去?”这几句冷言冷语,任老太太说出来,好
像只是研究这个问题。却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任放的耳朵。他虽然十分恋爱胡晓
梅,听了他母亲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当时就对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
不必说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任老太太道:“你有什么办法?有办法也不至弄到
这步田地。”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后瞧。”说完了这句,他也没有别的解释,任
老太太也没有再问。任放那时洗了脸,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门,任老太太只好走
开,自回她的房里去了。
    这天任放烦闷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白天他虽没有回来,在衙门里公事办
完,坐在公事桌上,会想家事,在戏园子里听戏,会想到家事,一路在车上,也会
想到家事。所以他对于胡晓梅的问题,在脑筋里已经盘旋一天了。一回家,走进书
房,便预备纸笔写信。不但主意打定,连信的措词,脑筋里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
放提笔写了一张信纸,又写一张信纸,一气就写了五张信纸,便停了,从头到尾念
了一遍。当他初写的时候,是照着腹稿写的,原以为措词很好,谁知一写出来,自
己便觉得有许多过激的地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坚决罢,便把信
揉成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
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
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春气。他一转
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
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
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
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
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
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
不用得上街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
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
不愿意他的女儿不作少将夫人,却作社会交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
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
二点钟了。胡晓梅穿着蓝白鸳鸯格沙丁绸的长褂,只齐平膝盖露出一大节丝袜在外
面,丝袜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着一个网球拍,从里面出来,在大门口碰一个
正着,马上脸上就变了一个样子,扔了网拍迳自转身进去了。胡太太听见老妈子报
告,便隔着窗户,把她叫了进去。胡晓梅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舞弄着网球拍。胡
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来了,你未免给他下不去。”胡晓梅板着脸道:“我有
什么给他下不去?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高兴就罢。”说时将手里的网球往地板上
一扔,啪的一声响了。接上说道:“给他下不去,就给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样?
充其量不过是离婚。”胡太太道:“什么?离婚!你不要糊涂,我是不能答应你这
个事情。你自己不顾面子,你也要替你父亲顾一点面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
和,不知道的呢,说是我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
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胡晓梅道:“我离婚离定了。你就不答应,我
也是决意不再进任家的门。”胡太太正要往下说,老妈子进来说道:“有位时先生
来了电话,请大小姐说话。”胡晓梅听了这话,也不和她母亲分辩,迳自走了。她
一接电话,正是时文彦打来的。他说:“你还不打算到社里来吗?大家都等着你啦。”
胡晓梅这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天星社的同乐会,自己答应了登台演《春香闹学》,
一闹别扭,把这事都忘了。说道:“时候还早啦,忙什么?”时文彦道:“社里人
多,大家在这里说说笑笑,也是有趣味的,不强似在家里闷着吗?”胡晓梅道:
“好罢,我就来。”挂上电话,她将自己做的行头,用一个包袱包了,便坐了马车,
带着行头,到天星社来。
    这日天星社热闹极了,有电影,有音乐,有跳舞,有昆曲,昆曲是男女合演,
尤其是震动一时。胡晓梅一到社里,见男男女女,欢天喜地,把任放和她吵嘴生气
的事,已经丢在九霄云外。约着和她合演《闹学》的张太太李如泉先生,坐在一间
屋子里对戏词,练身段。这时,会场上的电影已先开了。电影以后,接上有几个会
员的小姐,演《月明之夜》,《葡萄仙子》两种歌曲,第三就是丝竹会的音乐。来
宾越来越多。台下列着一排一排的椅子,男女夹杂,都坐满了。在座的男女,有一
半穿的是西装,女宾更不用说,在人丛中,左一团毛蓬蓬,右一团毛蓬蓬,都是烫
发与剪发。就是这两样,可以看出在座的人,都是中上等社会的人。所以会场上,
虽然坐满了,却并不吵闹,音乐停后,大家都互相说道:“胡晓梅,胡晓梅。”只
听见轰天轰地,一阵鼓掌之声。大家抬头一看,台上出来一个戏装女子,做着身段,
合上笛声,唱了出来。她穿着浑身的水红绸单衣服,罩着黑坎肩,系着白绸腰带,
把腰束得小小的,头上束一个小髻,又垂着一股辫,系了一大子大红丝线,越发显
得身材窈窕。这时会场上的秩序,不能像以前那样静穆了。胡晓梅一举一动,会场
上就有一阵哄堂大笑之声,笑声过去,接上就是劈劈啪啪的鼓掌声。胡晓梅演的,
正是《春香闹学》的春香。她为人本来极伶俐,极活泼的,而今去演这顽皮丫头,
于天真烂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倾倒,所以无论如何,这
笑声和鼓掌之声,总是按捺不住。好容易一直到演完,再加上最后一次猛烈的鼓掌,
喧哗之声,才安静了些。胡晓梅到了后台许久,兀自听到前面的掌声,拍个不已。
在后台的人,一阵风似的,围了上来,都说道:“密斯胡,密斯胡,你演得实在好,
你看是多么受欢迎?”胡晓梅这时心里得意,真是南面王无以异。她又回想到在台
上演戏的时候,台底下那些裙履翩翩的少年都有些神魂颠倒,这样看来,自己实在
是个美人,决不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仅仅任放和时文彦两个人认为好。当自己
在一边卸装的时候,时文彦遥遥的立着,含笑相视。胡晓梅在镜子里看见时文彦的
样子,也就抿嘴微笑。在后台的一些男子,谁又不是乌眼鸡似的,呆呆的傻望,但
是这里有男宾,也有女宾。女子的妒性,也是天生的,有个人看见胡晓梅这样出风
头,却故意的说道:“任太太今天演这好的戏,任先生怎么不来看一看?”胡晓梅
最怕人家叫她做任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说法,尤见其是令她难堪。因此立
刻少了兴趣,洗了脸,换了衣服走了。
    胡晓梅回到家里,不过十一点钟,照说是很早的,还可以坐一会儿。不过她心
绪乱得很,拿了一本英文小说,睡在铜床上看。不想这书本子,丢得太久了,一页
书,倒有上十个生字,看了一两页,将书扔在一边。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第二天,
她逆料时文彦一定会来的,一直等到晚上,还没有一点儿踪影,心里越发不舒服。
到了第三日,十点钟起来了,这个时候就是出去,也没有地方去玩。心想好久没看
过报了,就叫老妈子在旁边客房里,拿了几份报进来看。也没梳头,洗了脸之后,
只擦了一点儿粉,便躺在沙发上看报,先拿正张一看,看了几行题目,扔在一边。
倒是看社会新闻有趣,都看了一遍。后来无心捡起新文库来一看,见上面有一首诗,
诗的题目下,是时文彦的名字,她虽然不要研究文学,有时文彦三个字,射入她的
眼睛,就禁不住要看。那题目是《父亲的眼泪》,胡晓梅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后
来一看那首诗,却是时文彦哀悼他死了的儿子的。胡晓梅因为他的儿子,联想到他
的夫人,心里十分不痛快。将报使劲一扔,扔在地下。正在这个当儿,老妈子送上
一封信来,胡晓梅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水红的西式信封,上面有凸起来的海棠花
印,四周还有水缕的透明花边。这东西又小巧,又雅致,一望而知是个漂亮人物寄
来的。那信面上,写着一笔秀逸的柳字,很是好看,胡晓梅不必看,已经知道是时
文彦写的。她拆出信来一看,是两张挺好的上等印花宣纸。信上写道:
    晓梅,这两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为着俗事,不能和你一路到中央公园去踏月,
这是多么惆怅而不幸的事。今天下午,坐在空洞而明了的窗下,悠悠的南风,吹动
窗外妩媚而娇艳的夹竹桃花,送来一阵清香。我在这一刹那里面,得到无穷的快感,
心房里充满了愉快。那窗外的夹竹桃花,它在那里舞蹈着,默默的微笑着,要引我
做它寂寞环境里面的相伴者。但是我能够做它的相伴者吗?我已做了一个人的忠仆,
我的心,同时也掏给她了。晓梅,聪明的晓梅!你应该知道吧?我做了一首小诗,
望您指正。
    狡猾的小鸟,
    你不要对我卖弄你的歌喉,
    娇艳的新花呀,
    你也不要对我微露你的媚笑。
    你们要知道我只有一颗心——仅仅的一颗心,
    已献给我心爱的她了。
    你们别痴心妄想,
    我的爱——黄金的爱——丝毫不能分润给你们呢!
    胡晓梅看了,冷笑了一笑,也不做声,把那两张信纸,依旧叠着,放到信封里
去,却把它放在床上枕头底下。
    从那天起,胡晓梅慢慢的回心转意,又觉得还是任放不错。恰好又得了一个消
息,说是江南赵督军来了一个电报,要请任放到南边去,这一去不是师长参谋长,
少不了也是一个红差事。任放若是做了一个大官,钱是有得用的,架子是有得摆的。
此外虽然还有些小不如意的事,那也只好将就了。这样一想,就想提早一点,和任
放言归于好。在她母亲面前,也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胡太太道:“是呀!我听说他
要到南边去了,将来他做起督军省长来,也不可知呢。做督军省长的太太,是多么
威风的事?你若愿意回到任家去,大家都好。”胡晓梅听了这话,默然不语。胡太
太一见,知道她的心已动了。便道:“这样罢,我来送你回去。”胡晓梅道:“就
这样回去,我是不去的。”胡太太道:“要怎样才回去呢?还要他来登门谢罪吗?”
胡晓梅道:“那末,你送我去,就不算登门谢罪吗?”胡太太道:“唉!年纪轻的
人,都要这虚面于,你既然不肯去,他哪里又肯来?这样罢,等我来打一个电话给
他,约他逛北海,你在那里和他会面,好不好?”胡晓梅道:“这倒可以。”胡太
太见胡晓梅已经答应,当天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任放,约他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北海
漪澜堂相会。任放接了这个电话,也就猜中十之八九,心想叫我去,我就去,看你
们怎样和我开谈判。
    到了次日下午,任放果然就到北海去,在漪澜堂临水的石栏干边下,找了一个
茶座,喝着茶等着。不到半点钟,胡太太来了,胡晓梅走在她后面。她的眼睛快,
和任放四目相射,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没有作声。胡晓梅上前一步,手胳膊碰了
一碰她母亲,轻轻说道:“在这里。”胡太太一眼看见,便向任放桌边走过来。任
放对他岳母,本来没有什么恶感,看见胡太太来了,连忙含着笑容站起来,将自己
面前的藤椅子移了一移,意思让胡太太坐,口里轻轻的似乎叫了一句“伯母”,但
是声音很细,连自己也许听不出来呢。胡晓梅跟着走了过来,低着头,眼睛并不望
着任放,先将手上提的钱袋放在桌上,回头又把绿绸伞也挂在桌上,弯着腰搬椅子。
胡太太坐了,指着任放的下手对胡晓梅道:“你坐那边罢,这里有太阳。”胡晓梅
道:“不要紧。”说着就在任放对面坐了。任放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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