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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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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杨杏园到了家里,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要看那张局票写的是些什么,他
等提水来沏茶的长班走了,然后又把房门掩上。这才把那张局票拿出来,再看背面
铅笔写的字句,是:
    杨先生:我和你实在很熟,明天下午六点钟,我在神州饭店九号候你。你下了
衙门的时候,就请你顺便来会我,好仔细谈一谈。此事要守秘密。
    杨杏园拿在手上看了几遍,心里想,我怎样会和她认识?这话奇得很,无论如
何,我没有这样的熟人。自己又把这张纸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
这上面最要紧的地方,就是下衙门一句话,她以为我是一位大老爷,所以极力和我
联络。其实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张达词的当了。我以为她写字条给我,或者真有
什么可听的话。原来如此,也就极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样做作呢?这张纸,别让
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缘由的,一看见了又不要说是一段风流案吗?”想到这里,
擦了一支火柴,把纸就烧了。
    到了次日,吴碧波果然来了。他问道:“华伯平这个日子,他到北京来做什么?”
杨杏园道:“我也闲不清楚。他略略的说了几句,是为民选省长这个问题来的,意
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头接洽。要求这些大老,帮他一点忙。”吴碧波道:“周西
老,顽固得很,听了这些什么运动请愿的事,没有不头痛的,找他做什么?”杨杏
园道:“大概还有他个人的私事,那我们就不得其详了。”两个谈了一会,便一路
到旅馆里来会华伯平。华伯平买了一大叠日报,正在那里看,并没有出去,他首先
使问杨杏园看的寓所怎样了。杨杏园因蓝桥饭店昨晚一会,觉得那种饭店,究竟不
是好地方,便说没有空房间,再想法子罢。又谈了一会,他先走了,却留吴碧波在
这里,陪他上周西老家去。
    华伯平因午饭的时候到了,先和吴碧波吃午饭,两个坐着等饭吃,便找些话闲
谈。吴碧波问他到京以后,哪里去玩过没有?华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为到
什么开明戏院去了一趟,耍看梅兰芳的戏。谁知走到那里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
门口的戏报,要到礼拜六才演呢。”吴碧波道:“你怎么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
息,就去听戏?”华伯平道:“我们在南方,梅兰芳这个名字,听也听熟了。心想
到底长得怎么样好看?总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总碰不着梅兰芳在
那里。所以一到北京,就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吴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来,
的确都有这种情形。可是北京会听戏的,可并不欢迎他。”华伯平道:“什么?北
京人并不欢迎梅兰芳?”吴碧波道:“这种话内地的人听了,是很以为奇怪的,你
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里来,有钱的少不得要带两件皮货回
南,其实北京的皮货,并不比南方便宜,有时还比上海贵。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
屎的药丸,当做灵丹一样,以为是治小儿科的神药,巴巴的写信到北京来,托人买
了寄去,其实,这种东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松。再说,我又记起一桩事来
了。北京冬天是极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
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白炉子,不值
钱可以想见。那年冬天回南,到一个时髦人家里去,他客厅上摆着这样一个白炉子,
特制了一个白铜架子架起来,里面烧了几节红炭,以为很时髦,说这叫天津炉子。
我那时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兰芳当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炉子当宝贝一
样了。”华伯平道:“你这话我不信。”吴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听
梅兰芳的戏,你仔细仔细考察你前后,说北京话的,占几分之几,那末,你就有个
比例了。”但是,吴碧波虽这样说,华伯平绝对不肯信,两个人争吵了半天,还是
没有结果。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两人才停止了议论。
    吃过饭之后,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又加上了一件马褂,便和吴碧波一路来
拜访周西老。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地方是闹中静。他的门口,一块空地,
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色扶疏的槐树。靠门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门垂
五柳似陶潜”的那句诗。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两人
到门房里递了名片,问老爷在家没有?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便说道:“刚起来
吧!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我进去瞧瞧。”说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厅里来。华伯平
一看中间摆着红本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纱灯。此外
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都是古色古香,别有风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个大字,
“老当益壮”,上款写着“赐臣周西坡”。下款写着“宣统十四年御笔”。旁边一
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上款写着“周方伯西坡仁
兄大人雅正”,下款写着“更生康有为”。华伯平想到:“就这两样东西,恐怕就
是别家所无呢!”
    这时,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接上转出一个人来,穿着枣红色
锻子夹袍,套着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
的绿玉,帽子两边,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他一只手上捧
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夹着一根纸煤。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吴碧波先就告诉华
伯平,这是西老。一进门,华伯平还没招呼,他两只手抱着烟袋,一边作揖,一边
走了进来。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让他和吴碧波
在太师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说道:“华先生从南边来?”吴碧波插嘴道:“他久仰
西老的大名,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那
不敢当。现在事事维新,我们老朽无用了,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说时,把一
只手捧着烟袋,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
将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几下,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可是他总没有抹得
干净,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这个时候,听差捧着一
只小圆托盆进来,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着三碗茶,那听差一碗一碗的,向宾主三
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上面又有一个盖,华伯平仿佛小
时候,曾看见过的,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茶献过了,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
袋,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
回水烟袋,当然是不会抽烟。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
纸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纸煤,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
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这一吸,烟到没吸着,吸了一口
烟袋里面的臭水,又涩又辣,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吴碧波
看见,未免对他微笑,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华伯平一想起
刚才的话,才接上说道:“其实谈到办事呢,还是仗老前辈。”周西老叹了一口气
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慢说我们不出来办事,
就是出来办事,也是无从下手。我们都不是外人,据我看,什么共和政体,什么自
由维新,简直都是胡闹。古人说:‘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中国的圣经贤传,我
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要什么泰西的法!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
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
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到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
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
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浪赌。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
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
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
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
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
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
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
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
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
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
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
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
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
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
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
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
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
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
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
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
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
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
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
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
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
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
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
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
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
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
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
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
“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
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
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
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

    胡晓梅坐着马车到家,已经十二点钟,叫开了门,一直回寝室去。她丈夫任放,
实在是个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铜床上看书,见他美丽的夫人回来了,由床上连忙起
来,含着笑问道:“晚上究竟很凉,你穿这一件单的旗袍,不嫌冷吗?”胡晓梅并
不理他,取下辫子上的结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钻石环子,一样一样的送到玻璃橱子
里去。回头又拿了绿哔叽的短夹袄出来,一个人到床头边屏后背去换衣服,她低着
头,始终也不望任放。任放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呆立在电灯底
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烟卷盒,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来吸着。胡晓梅换了短夹
袄,换着软底拖鞋,从屏风后出来。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声,任放究竟忍耐不
住,是他先开口,便问胡晓梅道:“你无论和什么人在一处,都是有说有笑,为什
么一见了我就是这样闷闷不乐?”胡晓梅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你的玩物,应
该见着你就有说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当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当
别人的玩物。”这一句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胡晓梅将桌
上一只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面前,摔碎的碎瓷,
一直溅得任放脸上来。胡晓梅雪白的脸,气得像擦了胭脂一样,一直红到耳朵后面
去。用手指着任放的脸道:“你说出来,我是谁的玩物?”任放依旧站着拍他的烟,
半晌没有作声,然后用手在口里取下烟卷,弹了一弹烟灰,含着微笑,冷冷的说道:
“但愿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晓梅用背靠着玻璃橱门,两只手十个指头互相交叉
着在一处,放在胸面前,说道:“我愿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干
脆说,你不配做人的丈夫。”这话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样受得住?任放又是一个学
陆军的人,多少带点军人的色彩,听了这话,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来。但是他忿
火攻心的时候,胡晓梅的态度,已不是那样强硬了,忽然眼珠一动,一对一对的眼
泪从粉脸上落下来。她因为没有手绢,低着头,用手牵着小衣襟来擦眼泪。她今天
蓬着短发,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夹袄。这一哭越发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到了这
个时候,不由你不回肠荡气,怎样还忍骂她?任放心里既有气,又不忍十分发作出
来,只是极力的抽烟,一会儿工夫,将烟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劲把
它踩灭,好像出不了的气,都可以由这脚底下出似的。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胡
晓梅将眼泪擦干,说道:“我私下所有的几个钱,现在都全花光了,我这是图着什
么?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五百块钱一个月。”任放冷笑了一声,说道:“五百块钱
一个月。不多,这五百块钱,作什么用?”胡晓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
“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几个钱,不能给你看戏跳舞花光。”胡晓梅道:“我跟谁,谁
就要供给我看戏和跳舞的钱。不能供给,两下就撒开。”任放道:“撒开就撒开。”
胡晓梅道:“不算话呢?”任放道:“为什么不算话?”胡晓梅道:“好好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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