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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大嚼。这一来,可难为了他的舌头,又麻又辣,干燥无味,往外一吐,才知道
是两枝烟卷,只臊得两脸通红。杨杏园死命的忍住笑,回过头去和慈泉和尚说话。
席后颜哈哈大笑道:“我们真是有点谈诗入魔了!说得高兴,抓着烟卷当点心吃,
这和古人走入醋瓮,同是一样的艺林佳话呢。杨君可不要在报上登起一段来吗?”
杨杏园道:“那倒可不必。”席后颜道:“你贵报的经济我听说很充足,外来的稿
子,报酬如何?”杨杏园道:“那却微薄得很。”席后颜道:“我有一篇亲族妇人
再嫁记,却是一篇写实的作品,在凉报上登过,现在我不愿送给他,想改送贵报登
载。”说到这里,撕开一张嘴,笑嘻嘻的说道:“这润金能够多送一点子吗?”杨
杏园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凉报上登过一半,我们不便截留,免得
伤了同业的感情。”席后颜觉得这话自己说错了,便道:“那末,还有许多新诗,
没有刊入专集,倒可送到贵报去登,润金一层,就随便罢。”杨杏园只得含糊答应
着。
这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老和尚,年纪约在五十多岁,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
膀低,走起路来,只是摇摆不定。吴碧波这才走进来,告诉杨杏园道:“这就是法
坡和尚。”杨杏园看他时,只见他在衣服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两个铜子,交给小和
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饿得要命,你替我去买三个烧饼来。可别忘了,应该找
还五个镚子。”小和尚答应着去了。法坡又叫他转来,说道:“我告诉你,这胡同
口上烧饼店,他的做得个儿太小,而且面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买,拣大的拿
三个回来。”小和尚答应了几个“是”,法坡又道:“可别忘了,找回五个镚子。”
说完,他这才一摇一摆往后殿去了。杨杏园想道:“本是来看花,花已谢了,没有
什么可看,在这客堂里老喝茶,有什么意思。”便对吴碧波道:“走罢!”慈泉和
尚听见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两人,是谁给茶钱,一面就提着茶壶,和他两人再
斟上一杯茶。席后颜只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吴碧波拿出一元钱放
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赶紧合掌道谢。这个当儿,席后颜看见桌上还有半碟瓜子,拿
起碟子来,就往衫袖口里一倒。吴杨二人却没有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气得两眼
逼直,口里只念阿弥陀佛。
吴杨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见时候还早,便约着到联合公寓,来会他一个同乡。
这人姓陆名无涯,是一个未曾毕业的日本留学生,现在平等大学和江南公学两处教
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杨吴这天来访他,恰好他在家里,陆无涯道:“呵
哟!杨君是个忙人,今天怎么也有工夫来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是什么忙人,
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学的教员,又是大学的教授,又要担任什么生理研究会的干
事,什么恋爱杂志的总编辑,这不比我忙吗?”吴碧波道:“我不怕当面得罪人,
无涯的职务,可以说都是不成问题,他那个江南公学,尤其是上海人说的话,呀呀
乌!”陆无涯听了这话,只是微笑。杨杏园道:“我听见说,江南公学,上课的时
候,摇铃不算数,必得斋夫到各寝室去把学生一个个请来。这话有的吗?”吴碧波
道:“你这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学的三十四个学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爷,
斋夫去请上课,那算什么?只要他们不把教员当老狗熊耍,那就够了。有一天,教
员在黑板上列算式,来了一对大滑稽家,一个站在右边,故意问道:‘这里为什么
得正?那里为什么得负?’一个站在左边,像在那里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实他在
背后,伸过一只手去,拿一点粉笔头,在这位算学先生黑呢马褂上,画了脸盆那样
大的一只乌龟,惹得学生哄堂大笑。那教员脱下马褂来一看,把脸都气黄了,正待
发作,这两位滑稽家站得齐齐整整,和教员行个三鞠躬礼。闹得这位教员,笑又不
是,哭又不是,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陆无涯道:“得了,得了,隔墙有耳,你
只顾说得痛快,将来吹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这一登报,江南人都没有什么面子,
这又何必呢?”杨杏园笑道:“我们为亲者讳,这江南公学的事,暂且不提。那末,
你贵大学的趣史,可得而闻么?”陆无涯道:“我们平等大学,是规规矩矩的一个
学堂,有什么可说的呢?”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贵校的女生,标致的最多,
这话有的吗?”陆无涯道:“这也不见得。”杨杏园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
斯脱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里面教书,也难免不发生问题啊。”陆无涯听了这
话,脸上一红,好像说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着支吾过去。
原来这陆无涯,他在平等大学,教的是英文一门,正是吃紧的功课,天天要到
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预科生,教室小,学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
都挤在讲台的左角上,衣香鬓影,倒是很为接近。这陆无涯起初教书,心里存着一
个师生之分,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到了后来,遇着相当的机会,对于女生方面,未
免也偷觑一眼两眼。谁知不看犹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课的时候,索性就想出一
个偷看的法子来。他这法子,是把讲义放在桌子上,铺在一边,自己把一只有手,
弯过肘子去,撑在桌上,他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讲义,其实他趁这低头功夫,
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这群女生,都是标致的人儿,自不必说。其中有一位
陈国英女士,尤其漂亮,论起她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本在妙龄。加上衣服既俏
皮,人又很活泼,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这样一个人物,这一班男同学,谁不是乌
眼鸡似的,羡慕得馋涎欲滴。无如这位陈女士,一个也不理,不过到了陆无涯上课
的时候,老看见他把眼睛偷着来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总不能对
他发作,所以陆无涯偷着瞧的时候,只红着脸把头低着,只当全然没有这回事。日
子久了,倒把这个问题,搁在心里,放不下去,好像对于陆无涯这个人,也有研究
意味似的。心想这个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罢了,样子是很清俊的,说话也很和蔼的,
学问很好,那是更不必说。那末,对于他偷看一层,是不好以恶意相对的了。这样
慢慢的下来,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动。有时也把英文上的疑问,去问陆无涯,他却平
心静气的答覆得十分圆满,一点先生的架子也没有。陈国英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和蔼
可亲,不过两个人没有接近的机会罢了。
时光容易,不久到了寒假时期,同校的学生,自不免一番忙乱。惟有这陈国英
女士,是个最好胜的人,自己拿着往日读书还用功的把握,却满希望在本班里面考
个第一。在考的前几天,就不分日夜,死命的用起功来。同班的都说:“密斯陈,
这个样子,你是要考第一的了。’陈国英道:“那也不见得吧?”可是她心里却想
道:“人家都说我要考第一,我要考不到,那多寒碜啊。”这样一来,她要考第一
的趋势,越发是坚定不移。到了考的时候,她一样一样功课考下去,都觉很好,只
有英文一门,自己没有把握。再一问同班的,自己的考卷,原来还有几处错误,顶
多的分数,恐怕也不过是及格而已。这一急,她非同小可,眼见得这十拿九稳的第
一,为英文一样不好,就要让给人家了。但是自己仔细想想考卷,“哪个错误似乎
也可以原谅,好在英文教员陆无涯,是个很圆通的人,况且他又很看得起我,或者
他多给些分数,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又转一个念头道:“我那卷子真错了,他
也没法子多给分数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打算偷着去问陆无涯,到底自己
的成绩怎样。不过有一层,陆无涯那人他是喜欢偷看我的,我一个人去,倒怪不好
意思。想到这里,脸上一红,心里跳个不了。后又想道:“反正是自己先生,怕什
么呢?”便拢了一拢头,擦上一点雪花膏,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才雇了辆
车子,往陆无涯公寓里来。
也是缘分凑巧,陆无涯正在家里,他一见陈国英来了,也喜欢得心里乱跳,真
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说道:“哎呀!密斯陈来了。”陈国英倒是总有点
脸嫩,红着两个腮,行了半个鞠躬礼,轻轻的叫了一声先生。陆无涯笑嘻嘻的道:
“请坐!你是一个用功的人,怎样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呢?”陈国英道:“也没有什
么要紧的事,我不过来问问,我这回卷子考得怎么样。”陆无涯听了这话,早明白
了她的来意,郑重的答道:“论起密斯陈的卷子,也没有什么大错,不过同班里面,
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陈国英听了这话,不免露出失意的样子,因问道:“不知
道哪几处答错了,陆先生能告诉我吗?”陆无涯笑着说道:“照规矩论起来,在成
绩没有发表以前,我不能把这句话告诉你的。好在我们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要紧。”
说着,就在书架上,把陈国英的那本卷子拣出来,因指给她看道:哪处文法不对,
哪处翻译错了。陈国英一看打的分数,却只有五十分,心里十分不快,以为这个第
一是完全绝望了。这时,陆无涯又拣了几本顶好的卷子给她看,说要这样做才对。
陈国英听了这话,只是叹惜。说道:“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么考的时候,就全
忘了呢?”说着,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页,
只是发愣。陆无涯笑道:“卷子已经错了,你发愁也是无益啊。”陈国英道:“不
瞒先生说,我这回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满想考个第一。现在这英文考得不
好,第一就无望了。”陆无涯道:“那末,密斯陈要不要想补救的法子呢?”陈国
英一听这话,知道他言出有因,说道:“能想出补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里有
补救的法子呢?”陆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法子是有,不过我为了你,要对不起
全班的学生,良心上很觉说不过去。”陈国英道:“照先生这样说,一定是有法子
的了,就请先生说出来罢。倘若对于同学没有什么妨碍,先生也是落得作个人情。”
陆无涯又在许多卷子底下,抽出两本白卷子来,递给陈国英道:“这是剩下来的卷
子,若是填上密斯陈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错处都改正过来,重新誊在这上面,那不
是顶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吗?”陈国英道:“那么,谢谢陆先生,就让我拿
去誊过罢。”陆无涯笑道:“可是可以,这与我们两个人的名誉,都有关系,要保
守极端秘密的。”陈国英微笑道:“那自然。”陆无涯道:“这桩事,我良心上受
了很大的牺牲,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陈国英红着脸道:“我有什么东西可谢呢,
我打一双毛绳鞋子送先生罢。”陆无涯摇头道:“不要。”陈国英道:“那末,请
先生到真光看电影罢?”陆无涯依旧摇头道:“不去,不去。”陈国英道:“这样
不好,那样不好,我们这穷学生就谢不起你了。”陆无涯笑道:“日子长哩,我们
都没有那样急,缓缓再说罢。”说到这里,故意的沉重说道:“这个卷子,可不便
带到寄宿舍里去写,一等人家知道,传扬出去,我是不要紧,拚了不当平等大学的
教员,你这个牺牲就大了。我们就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啦!”陈国英听见他夹七
夹人说上了一阵,心里怎样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驳他的话。便道:“依先生的意
见,怎么样办呢?”陆无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说,你那个原卷,完全不要,我马
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这里誊好。你交给我,当面给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
秘密。你说好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很为踌躇,不好答应。一来恐怕在这里久
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来一男一女,藏在一个屋子里,办秘密交涉,到底有
点不方便,很不愿意。但是照表面说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倒觉得很
为难。陆无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紧,这时候,我这里没有人来。你
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这里的伙计,有客来了,说我不在家。把他挡了回去,那就
完了。”说着就喊了一个伙计进来,把这话交代他。伙计望了一望陈国英,答应着
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
打一枪(口虐)。”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
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
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
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
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
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
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
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
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
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
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
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
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
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
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
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
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
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
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
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
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
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
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
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
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
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
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