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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脸子倒生的白净,他操着一口天津话,在那里乱骂,说道:“好兔崽子!我
把你这死三八羔子当个人,你反割起九爷的靴腰子来。你也不给我打听打听,九爷
是谁?可是你好欺负的!我不给你家伙瞧,你也不知道九爷的利害。”说着,就对
班子里的人说:“我收拾了他,再来收拾你们这班龟爪子。你先去给我买一筒蜡来,
我要给这兔崽子尝尝洋蜡的味。”这时,这个福建人,被三四个马弁按在地下,又
哭又喊。听见说要给他洋蜡尝尝,心想无论是否打口里吃下去,总有点不好。这一
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来。正在这难解难分之际,外面跑进一个二十
多岁的妇人来,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满头的头发烫着刺猥似的,毛蓬蓬的
一团。她听见那福建人叫救命的声音,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就将那华服少年抓住,
说:“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罢。”这华服少年,虽然是个男子,身子本来淘得
虚了,加上这个妇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个不提防,被那妇人推在地
下。那妇人趁势想过去将少年按住,那少年来一个鲤鱼跌子势,抓着妇人的衣服一
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妇人两只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两个人又
纠住一团。那几个马弁,只得放了那福建人,前来解围。那福建人又过来和那个人
助阵。这六七个人,走马灯似的,在满屋子里打得落花流水。这班子里的龟奴鸨母,
哪里敢过来劝。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一阵皮鞋响,有七八个护兵,和一个三十多
岁的汉子,抢了进来。那汉子喝护兵,把打架的人劝开,对着那少年喝道:“好东
西!你又在这儿闯祸。”就将那少年痛骂了一顿。这时那妇人披了头发,坐在地上,
带哭带骂,只是说:“脸也丢尽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闹到老帅那里去,拼他一
拚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喘息着一团,对那妇人道:“不要紧,现在八
爷来了,我们夫妇专请八爷发落。”便对那汉子道:“我对你们令弟,没有什么错
处。他今天在这种地方,这样羞辱我们,叫我们怎样混?”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汉子道:“你别哭,都是咱们老九不好。咱们是好朋友,决不能够叫你吃亏。我
设法子替你找个缺,情亏理补就得了。”那福建人听了,给他找个缺,心里一喜,
和那汉子请了一个安。揩着眼泪笑道:“那末,要请八爷快点发表才好啊。”杨杏
园看见这个情形,料着没有事了,仍就回到梨云屋子里去,因问阿毛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阿毛道:“这也是玉凤不好。那个年纪轻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爷,是秦八爷
的兄弟。他在玉凤身上实在是花钱不少。”杨杏园道:“哪个八爷?”阿毛道:
“就是你们常说的秦彦礼。”杨杏园道:“啊,这九爷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样打起
来了?”阿毛道:“那个长子福建人程武贵,他原是个老边务,从前总是他陪着九
爷来。近来几天,这福建人忽然和玉凤发生关系起来,就不和秦九在一处走了。偏
是事要发作,今天程武贵来的时候,小秦打电话到他家里去找他,他太太亲自接的
电话,说是这里来了。小秦就打电话与玉凤说话。玉凤要是说在这里,以他老边务
的资格而论,一个人来走走,也不算什么,她又偏说不在这里。谁知这小秦放心不
下,过了一会,他又叫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电话来问。恰好是程武贵亲自接
的电话。小秦看见这个情形,以为玉凤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当免桶。年纪轻的人,
这一股子酸劲,怎样捺得住,所以他就跑着来打架了。那个妇人就是程武贵的太太,
说是她还有外号,叫什么‘一块钱’。后来带许多护兵来的那是九爷的哥哥,天字
第一号的红人秦八爷。”杨杏园道:“他怎样知道这里打架?”阿毛道:“也都是
班子里私自打电话找来的救兵。要不是他们来得快,这福建人还有得吃苦呢!”杨
杏园道:“我说这福建人好像见过哩,原来是他啊。这一出戏,叫我倒足足看了一
个钟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云听见说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杨杏园的帽子抢在手里,背着手拿在身
子后头,笑着说道:“你办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请假!”杨杏园操着那半生半熟的
苏白说道:“慢慢交哟!”再要说第二句,已经说不上来。梨云笑道:“你这个苏
州话,谢谢罢。我看见许多北边人,没有游到三天胡同,就要说苏州话,僵着一块
舌头,说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学这个怪样子。”杨杏园笑道:“那末,以后免
除了罢。可是我办事的时候到了,我要走,望你准我请一天假。”梨云拉着杨杏园
的手道:“我今天许你走,你明天可不许失信。”杨杏园连答应几个“是”,便伸
手去接帽子。梨云道:“你别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来。”杨杏园只得坐下,梨
云便紧紧的靠着杨杏园站着,取下头上的小牙梳,和杨杏园理头上的分发。杨杏园
的鼻尖,正擦着梨云胸面前的衣服,只觉得柔情荡魄,暗香袭人,未免心涉遐思。
梨云把他的头发理好,他还是呆呆的坐着。梨云笑道:“你在想什么?早就急着要
走,这会子又不忙了。”杨杏园省悟过来,不觉一笑,便四处找帽子。梨云问找什
么,他说找帽子。梨云对他的娘姨笑道:“你看,这人难道疯了,头上戴着帽子,
倒四处去找。”杨杏园一摸,可不是帽子在头上吗?不觉哈哈大笑,也没有工夫再
去和梨云纠缠,匆匆的就到报馆里来。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
这时,何剑尘看见他满面春色,心想这位先生有点情魔了,我且蒙他一下。因
问道:“我刚才打电话催你,你上哪里去了?”杨杏园随口答道:“朋友家里去了。”
何剑尘道:“有点不对罢?”杨杏园笑道:“我实告诉你,我到梨云那里去了来的,
我还听见许多新闻呢。”他便把所见所闻,略略说了一说。何剑尘道:“秦九爷的
事罢了,这位上大森里教书的教员,倒是有趣。怪不得如今大学校的教员,都是一
班情种子,这风流案恐怕是层出不穷了。”杨杏园道:“这路人对肉欲两字,当然
极力发挥,不过风流二字,我看他们还未必尽然。”何剑尘道:“你指望陶情风月,
就是我们这班斗方名士干的吗?其实他们造的口孽,比我们是有过之无不及,我且
给你看两首诗。”杨杏园看罢道:“你这诗是哪儿来的?怕是花报上的材料吧?”
何剑尘道:“花报虽然满幅淫词,也不敢做得这样显。这是研究报副刊上登的,经
文学家的特别介绍呢。”杨杏园道:“天下岂有这样下流的美人,这诗也许有点过
分吧?”何剑尘道:“什么美人?他所咏的这个女子,我是很知道,就在大森里,
论起价值来,也不过三等人物罢了。所以文人的一枝笔,也是最无平准的东西,每
一桩事,扬之可使升天,抑之就可入地。好像这时你眼睛里的梨云,在你看来,是
完全无缺的美女子,其实……”说到这里,何剑尘忍住不说。杨杏园道:“其实怎
么样?”何剑尘微笑道:“我不说,说了你一定不高兴。”杨杏园道:“笑话了,
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她好也罢,不好也罢,和我什么相干。”何剑尘道:“你真要
我说吗?我告诉你罢,她的眉淡而失秀,脸瘦而失润,身小而不苗条,腰木而不婀
娜。”杨杏园笑道:“得了,得了,某之不善也不如是之甚。”何剑尘道:“我说
怎么样呢,你不是不高兴吗?老弟!我今天要忠告你一句话,这玩笑场中,我们偶
然高兴,逢场作戏,走走倒也无妨,若认真和窑姐儿谈起爱情来,那末,你前途的
危险,那就无可言喻。说重一点,就是有性命之虞,也不可知。花钱受气,那还是
件极小的事。梨云呢,我知道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她的鸨母可是十分厉害。近
来因为家庭发生了问题,所以回上海去了一个多月。梨云屋子里的阿毛,就是她的
死党,是受了她重托的。明里招呼梨云,暗中实在是监视她,我看那种情形,对你
已下戒严令。若是梨云鸨母来了,那格外更加紧一步,保不定三百五百的,和你要
求。我们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大手笔?你要是不去,她正求之不得。这班鸨母的
心肠,固然是要钱,但此还是第二着,第一着就是不许妓女和客人发生真恋恋。你
对梨云,这样温存体贴,正犯了她的大忌。她们眼中,只有达官贵人,得罪了你我
这样穷文人,不算什么。你要不赶快省悟,烦恼马上就要来了。”
杨杏园被何剑尘一番话,说得默然无语。仔细一想,自己本来向不涉足花柳的
人,这回为什么这样迷惑,况且自己收入无多,要是这样闹下去,也非闹亏空不可,
迷途未远,赶快回头罢。他这样一想,果然就把梨云抛下,就是她打电话来找,无
论是报馆里或会馆里,他叫人回话,总给她一个不在家。这样毅力坚持,也不过一
礼拜之久。他忽接着一封本京的挂号信,厚厚的一大包,拆开来一看,一个字没有,
只有一条湖色纺绸手绢,一张四寸相片。这相片上的小影,不是他人,正是弃之未
久的梨云。他看了这两样东西,未免就转过念头来,心想:“她那种小鸟依人的样
子,已经是我见犹怜,加之落花无主,飘泊风尘,用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例子而论,
对她似乎不应这样决绝。况且她对我并没有用过什么手段呢!”再看那张小照,娇
小动人,那条手绢,余芳犹在,心想:“她对我尚这样恋爱,我置之不理,良心上
未免说不过去。”于是把这个问题,搁在心上,整整想了一夜,不能解决,晚上到
报馆里去,私私的把这事告诉何剑尘。他笑着说:“你要是禅心已作沾泥絮,就可
把这些东西,看作邪魔外道,一概不理,自然心地干净。情如流水,有孔即人。你
要是这样解决不下,正是与人以隙了”。他们正在这里谈话,找杨杏园的电话来了。
杨杏园接了话筒一听,好像女人的声音,说是找杨先生说话。杨杏园道:“我就姓
杨。”说到这里,那边停了一停,又换了一个女人说话。问道:“你是杨老爷吗?”
答道:“是,我姓杨。”那边又说:“公事很忙啊,你不是天天不在家吗,怎么今
天没有出去呢?”杨杏园听了那个声音,知道是梨云,故意问是谁。那边说:“你
问我是谁呀?你忘了谁,我就是谁。哼!真会装糊涂啊。”杨杏园听了这几句话,
不觉笑了起来。梨云说:“我送给你的东西,收到了没有?”杨杏园说:“收到了。
谢谢你。”梨云说:“谢是不用谢,要是我没有什么事得罪你,就请你过来坐坐。
要是你公事忙呢,或者不愿意到我们这种脏地方来呢,那也不敢相强,只好听你的
便了。”这几句不软不硬的话,说得杨杏园竟没有法子回答。想了一想,答道:
“好罢,我停会再来罢。”梨云格格的在电话里笑了一阵,说道:“那末,我就等
候你了,再见罢。”杨杏园把电话挂上,何剑尘已经全听在肚里,只是对杨杏园微
笑。杨杏园很踌躇的说:“没有法子,再去敷衍一回罢。”稿子编完,还只十一点
钟,杨杏园就要拉何剑尘同去。何剑尘说:“我要等一条重要的命令,这会子不能
走,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杨杏园也未便相强,只得先走出门来。只觉一阵寒风拂面,吹了满身濛濛密密
的小雨点,街上的电灯寒光灿灿,照见满地都是泥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辆破
胶皮车,梯踏梯踏,在泥地里拖着。不一会到了松竹班,里面很是冷清清的,梨云
早从屋子里接了出来,笑着说道:“杨老爷居然来了,这是想不到的事情哩。”杨
杏园也不和她分辩,不过笑笑,携着她手走进屋子。那种坠欢重拾的情况,酸甜苦
辣,各味俱备。这时阿毛斟了一杯茶,递给杨杏园,笑着说道:“七小姐年纪轻,
不懂事,还得杨老爷照应点。”梨云笑道:“是哇,照应点,不要太搭架子啊!”
杨杏园笑道:“天理良心,这样烂浆也似的路,我都跑了来,还是搭架子吗?”娘
姨道:“这话也是真,我们这里,今天清得来。”梨云道:“一到有风有雨的天气,
教人就不愿意在北京住。我想北京这个地方,要是没有大总统,谁也不会来的。我
是做鬼,将来也要回到苏州去的。”杨杏园道:“你是不是荡口人?”梨云道:
“你怎样会知道?”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告诉我的。他说问过许多姑娘,她们
是哪里人,她们必定说是苏州;问她是苏州什么地方,她又必定说是荡口。好像成
了一个定例,姑娘的籍贯,是非苏州荡口不可。其实荡口地方,我也到过的,不过
乡下一个卖丝卖米的小镇市,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难道说这也像开点心店,是非
冒稻香村的招牌不可吗?”梨云道:“你这话我不信,我就没有对人说过是荡口人。”
杨杏园道:“你哪里人呢?”梨云道:“我是苏州城里人。”杨杏园问得口滑了,
只顾着追问道:“住在哪一门呢?”梨云正想往下说,那阿毛对她使个眼色,梨云
会意,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就到上海去的,这可记不起来了。”杨杏园看见梨云
欲言又止的情形,想起何剑尘所说,娘姨暗中监视梨云的话,很觉一点不错。便道:
“这也难怪。我七八年前,在苏州读过书的,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几处名胜地方,
我都不很记得了。”梨云道:“你说苏州哪里顶好玩?”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天
平山了。虎丘这地方,不过奇在平原中间,突起一座小山来,远看是有点趣,真是
跑到山上去,不过看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像北京陶然亭,不过一个土
墩,空负虚名。我们在南方的时候,心里以为这个亭,必定有些景致,到后来逛过
一回,就不想第二次了。”梨云道:“照你这样说,你在苏州,也是住过很久的了。”
杨杏园道:“我是十五岁以前,差不多都在南昌,十五岁以后,南北各省就跑得不
亦乐乎,比较上苏州多住一点。”梨云道:“提起南昌,我问你一个人,你认得不
认得?”杨杏园问:“是谁?”梨云道:“她的名字叫林燕兮,差不多在北京的江
西人,都是知道的。”杨杏园道:“你说的是她吗,这正被你问着了,她还是我小
时候的邻居哩。在京的江西人,因为同乡上的关系,很捧她,其实她这个人是不可
救药了。”梨云道:“怎么不可救药呢?”杨杏园道:“这要从根本上说起来。当
年我在南昌的时候,在小学里读书,不远的路,有个女学堂,林燕兮就是那女学堂
里的女学生,我上学的时候,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见她。”梨云笑道:“那末,你两
个人,有点关系吧?”杨杏园道:“那个时候我还小呢,关系两个字说不上。不过
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姓李,单名一个萍字,是江西萍乡人。十一二岁上就有了
婆婆家,丈夫是个布店小徒弟,两小无猜,还常常见面呢。后来燕兮的父亲死了,
她就寄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看见她怪可怜的,就把她送去上学读书,后来她读了
三年书,就到了调皮的时候了。邻近法政学校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