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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火柴,低着头,一根一根的擦着玩。他们看见贾民意进来了,都不过笑着微微的
点一个头,惟有谢碧霞站了起来,把嘴角歪着,笑了一笑,露出两粒金牙齿,增了
媚色不少。原来这谢碧霞腰肢最软,眼波最流动,又会化装,上起台来,实在是风
流妙曼,媚不可言!下台之后,笑起来,也未免觉得嘴阔一点。因此苏清叔替她想
法子请了牙科博士,给她镶了两粒金牙,笑起来,人家见金牙之美,就忘其嘴阔了。
这时崔大器说道:“民意,你比我们早来了。这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贾民意道:
“在前面看打扑克。”谢碧霞道:“打扑克吗?我去看看。”苏清叔将她一扯道:
“那里乱七八糟的,去有什么意思,在这里坐着罢。”谢碧霞穿的本来是高跟鞋子,
袅袅婷婷的站立着,苏清叔将她衫袖一扯,她站立不住,便倒在苏清叔身上。谢碧
霞将身子一扭,眉毛一皱,眼珠一瞟,说道:“你瞧,怎么啦!”苏清叔哈哈大笑。
张四爷头上,本带着瓜皮帽。因为偏着躺在床上,那帽子擦得歪到一边去。这时他
坐起来了,瓜皮帽盖着一边脑袋,一截耳朵。手上夹着烟签子,坐起来笑道:“自
在点吧!这里不是舞台,可别演《翠屏山》,霸王硬……”谢碧霞站了起来,一只
手理着鬓发,一只手指着张四爷道:“你敢说!”崔大器一边烧烟,一边说道:
“碧霞,你好好的唱一段墓中生太子的鬼腔,我们就不闹。不然,今晚关你在张四
爷家里,不让你回去。”张四爷没口分辩道:“清叔,你听听,这是他说的,我可
不敢说这样占便宜的话。”苏清叔笑道:“占便宜也不要紧,与我什么相干?何必
问我。’深四爷道:“那末我可不客气了。”谢碧霞道:“戴歪了帽子的!你说出
来试试看。”崔大器道:“别闹罢!让碧霞坐着歇一会儿,等她好好的唱一段青衣
给议长听。”谢碧霞对墙上的钟一看,已经两点了。说道:“你们说你们的话,我
要走了。”张四爷道:“别忙,我有件事情请教。”说着就走到隔壁屋子里拿了一
把胡琴来,递给谢碧霞,说道:“昨天听你在《络纬娘》戏里那段广东调,实在是
有趣,请你唱一段,我们大家洗耳恭听了,就让你走。”谢碧霞笑道:“唱一段可
以,胡琴我实在拉的不好。”崔大器道:“这又没有外人,拉的不好也不要紧,你
就拉一段罢。”谢碧霞一面说话,一面调胡琴弦子,调得好了,取出一块手绢,蒙
在大腿上,然后把胡琴放在上面,拉了一个小过门,就背过脸去,唱将起来。谢碧
霞穿着大红衫儿,衫袖领子,都是短的,露出了脖子和胳膊,真是红是红,白是白。
她虽然背着身子,你瞧她水葱儿似的手指头,一只手按着胡琴弦子,一只手拉着弓,
就觉得十分玲珑可爱。这时候,正是深夜,已经静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种广东调,
越发凄婉动人。大家正听得有味,谢碧霞忽然将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
大衣,披在身上,把辫子都穿在大衣里面。笑着和大家点了一点头道:“明儿见!”
说着一掀帘子就走到外面去了。苏清叔笑道:“忙什么?还没叫他们开车。稍等一
等,我送你回去。”谢碧霞隔着屋子说道:“不要紧。”要说第二句,已经走到院
子里,也就忍不了。这里的听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见谢碧霞走了出来,说道:
“谢老板要走了吗?”谢碧霞鼻子里答应了一声。那听差就赶快走到门房里去,把
那歪在床上的汽车夫叫醒,去开汽车。汽车开好,谢碧霞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门
口。汽车刚停住,却见一个黑影子从屋边一闪,谢碧霞倒着了一惊。欲知是人是鬼,
请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 破屋疏龛空名传胜迹 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
却说谢碧霞走到自己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子一闪,心里未免一惊。仔细看时,
却是一个穿一件大氅的人,一阵风似的走了。汽车夫停了车子,早过去和她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开了门,亮着灯让谢碧霞进去。谢碧霞一看,是她跟包的,便问
道:“家里人都睡了吗?”跟包的道:“老爷没睡,还在烧烟。”谢碧霞便不说什
么,走回自己屋子里去。隔壁屋子里她父亲谢二问道:“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已经快三点钟了,明天日里还有戏哩。”谢碧霞道:“不是我跑了出来,他们还不
让走呢。这夜深,也不知道我们门口怎么还有人走路?刚才到门口,看见一个黑影
子一溜,可真吓我一跳。”这时,只听见谢二抽着烟唏哩呼噜直响,一口气响完,
听见谢二骨都一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道:“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一定是那
个混账小子。”谢碧霞道:“哪个混帐小子?”谢二道:“就是天天站在包厢面前
的那个学生。这两天,老是在门口摆来摆去。今天晚上,有一点钟了,他忽然敲门,
一直跑了进来。当时我还怕是熟人,一见面,敢情不认得。我问他找谁,他就说找
你来了。我骂他一顿,说不给我滚,我就叫警察。他听说叫警察,不但不怕,什么
他是秦锤,他是贾宝玉,东拉西扯,说了一顿。我才明白,他是个疯子,犯不着和
他计较,便带推带劝,把他送出去了。我想这人,疯疯癫癫,未必知道回去。大门
口那个人,一定是他。”谢碧霞道:“现他娘的世,活该!”那厢房里住的苏桂香,
这时醒了,便在被服里伸出头来问道:“大妹子,你回来了?你说碰见谁呀?”谢
碧霞道:“碰见一个鬼。”苏桂香道:“是个大头鬼吧?”谢碧霞笑着骂道:“你
这孩子,缺德!”苏桂香也在被窝里格格的笑。
谢碧霞说笑了一阵,又喝了一盏莲子和荔枝熬的稀饭,这才睡觉。一觉醒来,
已经是一点多钟了。洗了一把脸,辫子也没梳,穿了一件紧身小皮袄,拿了一根一
丈多长的绸带子,站在院子里,带作身段带舞。正舞得有劲之时,忽有一个人在后
面叫道:“好用功呀!”谢碧霞转身回头一看,却是敲金报馆里的柳上惠,便停住
了舞。笑着说道:“好几天不见。”柳上惠笑道:“其实是你不见我,我可是天天
见你哩。”谢碧霞道:“这话怎么讲?”柳上惠道:“我天天坐在包厢里,不是看
见你吗?”谢碧霞的母亲谢老娘,早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柳先生请屋子里坐。”
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气,一直往里走。谢碧霞这时穿了一件宝蓝缎子虎斑驼绒长袍,
外套黑绒马褂,手上拿着湖色湖绉腰带,一边系着,一边往里走。柳上惠左腿架在
右腿上,口里衔着烟卷,正坐着和谢老娘说话。看见谢碧霞换了男装进来,便站了
起来,喝彩道:“好哇!简直是个大少爷了。颦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
马艳卿越发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络纬娘》,比上两次还好,有几段小调,
简直是北京没听见的。风琴按出复音来,尤其是难得。说也奇怪,桃红色衣服,就
格外漂亮。我常说,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发丑。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
总是好看的。”说毕,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谢碧霞道:“昨天的戏,可以对付吗?”
柳上惠鼓着手掌,将脑袋摆了几摆。说道:“很好!”谢碧霞道:“我昨天的嗓子
哑了,本来不愿唱的,偏偏前台老板不让请假,只得勉强上台,还好得起来吗?”
柳上惠道:“怪道呢,我昨天听你唱了许多新腔,很有味儿,原来你是哑了嗓子。
这一哑哑得实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谢
碧霞道:“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过去。”柳上惠不和谢碧霞说话,却和
谢老娘说话。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原来颦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得她
一起来,就练绸带子。一个人成一个名角,决不是含糊得来的。颦卿这样有名,实
在是应该的。谁能像她这样,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练功夫?”谢碧霞道:“《天
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为《审头刺汤》。”柳上惠将大腿一拍,说道:
“这出戏,实在是重头戏,做工唱工,都是很难的。坤伶里面,除了你,还有谁能
唱?改了这出戏,一定能叫座。”谢碧霞道:“老实说,那做老生的实在不行,我
想还是演《天女散花》。”柳上惠道:“《天女散花》这戏,你舞带子的那一段,
百看不厌,今晚我是一定早到。”这时,谢老娘进里屋子里去了,谢碧霞也跟着走
了进去,低低的问她母亲道:“这个月的钱给他了吗?”谢老娘道:“前天他来过
一回,我因手边没钱,所以没给他。”谢碧霞道:“反正少不了的,给他就得了,
您马上就拿出来罢。”谢老娘道:“一次全给他不好。上个月一次给他了,没半个
月,他又来。我想今天先给十五块,过半个月,再给他十五块。”谢碧霞道:“给
他得了。省得过几天,他又来了麻烦。”说着,便到自己屋子里去,拿出三十块钱
的钞票,交给谢老娘,由谢老娘交给柳上惠。说道:“对不住,这个月迟了两天。”
柳上惠手上接着钞票,说道:“别忙呀,我来坐坐,井不是为着要钱来的。”说时
两个指头推开钞票的犄角,一张一张都检查了一番。嘴里说话,眼睛却不住的看那
犄角上的字,数一数,共是两张有十字的,两张有五字的。这才含着笑和谢老娘说
话,不在乎似的,随便将那一沓钞票,揣到袋里去了。一面又问谢碧霞道:“我这
两天,收到许多投稿,都说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将来你还可以反串《戏迷传》呢。”
说时,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草稿来,笑着对谢碧霞道:“我昨天晚上,
一夜没睡,替你作了十几首诗。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报上,你看好不好?”
谢碧霞道:“什么诗?就是花田错里面,在扇子上题的那个诗吗?”柳上惠将手一
拍道:“对了。”谢碧霞仰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那以什么为题呢?就以我
为题吗?”柳上惠道:“戏里面以什么为题,那是一句俗话。古言道的好,诗言志。
做诗是心里有了什么话,想说出来,便把什么话说出来。并不是心里想做诗,便临
时找一个题目来凑付的。”谢碧霞道:“你这话我虽然不很明白,我也可以猜想一
点。但是你并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话要说,怎样也能替我做诗呢?”柳上惠闲着没
事,寻常喜欢做诗,做了就登在报上,有许多朋友看见他的诗多,都推他是一个诗
家,他素日也自负得了不得。不料今日被谢碧霞这样一问,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谢
碧霞道:“前几天听见有人和我做诗,登在报上,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你这一说
我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呢?”柳上惠笑道:“这不过表明你聪明会读书……”谢
碧霞不等说完便道:“我又不当女学生,要在大学堂毕业,读什么书?”柳上惠连
忙笑道:“是呀!哪个大学堂的毕业学生,能比得上你呢?”正说时,只见一个三
十多岁的汉子,穿一件灰哔叽皮袍子,头上戴一顶红顶黑瓜皮帽,嘴角上衔着一管
玳瑁烟嘴,手上提着两只蓝布袋盛着两把胡琴,直冲了进来。柳上惠一看,这正是
谢碧霞的琴师,大概是和谢碧霞练习戏来了。自己便站起来道:“隔日再会罢!”
说着便走了出来。谢老娘走出院子来,送了两步,也就回去了。
柳上惠走上大街,身上有了钱,精神了许多。心想早几天要买双鞋子,总是迟
了下来,今天可以去买了。便拿五元的钞票,在小香烟铺子里,买了一盒三炮台,
找了一些洋钱辅币和铜子。吸着烟卷,雇了一辆干净些的人力车,坐到了大栅栏,
舒服的很。刚过松鹤园,看见有熟人进去。便喊道:“杨杏翁。”那人回过头来,
正是杨杏园。便笑道:“原来是柳先生,久违了。”柳上惠笑着便跳下车来,手插
在大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抓了一把铜子,递给车夫,眼睛看也不看。却笑着和杨杏
园道:“有约会吗?”杨杏园道:“没有约会,我因为上街买点布料,肚子饿了,
顺便到这里来吃点东西。”那人力车夫,把那又粗又大的手掌,托着几个铜子,直
送到柳上惠面前,说道:“先生你少给一个子。”柳上惠道:“什么话!我在袋里
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少?”车夫道:“这五个大子里面有一个小子啦。”柳上惠
红着脸,便给了车夫一个铜子。杨杏园道:“柳君既然没事,何不同到里面去坐坐?”
柳上惠道:“很好,我也要和你谈谈。”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去,拣了一间屋子坐下。
要了几样菜,两小壶酒,便喝着谈起来。柳上惠道:“你是很忙,老碰不着你。”
杨杏园道:“我们两人本不容易碰头,你所有的工夫,都消耗在歌舞场中。我的光
阴,却消耗在故纸堆里。怎样会容易会面?”柳上惠道:“你这话不然。我虽然不
像你那样待酒风流,歌舞场中也走得腻了。近来我就常在清雅的地方逛。”杨杏园
笑道:“你也会走到清雅的地方去,这是想不到的。但不知道你所认为清雅的地方,
又在哪里?”柳上惠正举着筷子吃盘子里的宫保鸡,眼睛看着盘子里,只挑好的吃。
杨杏园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一直等吃了好几块,把筷子停住,才想起来杨杏园
在问他的话。便说道:“你说什么?”杨杏园道:“你说清雅的地方,在哪里?”
柳上惠道:“那自然很多。”杨杏园道:“你最赏识的哪个地方?”柳上惠道:
“这个地方,你应该也去过,就是陶然亭北方的瑶台。”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
“瑶台?这地方倒很耳熟,我却没去过。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风景?”柳上惠道:
“那地方也是一座平台,在旷场之间,空气十分好。若是夏天,在柳树底下,煮茗
下棋,四边青野,一望无际。就是现在,那里一尘不染,曝背闲话,也是一个好地
方。”杨杏园道:“我来北京这多年,并没有听见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真错过了。
哪日天气好一点,我一定抽空去看。”柳上惠道:“不但赏玩风景,还有一样好处
啦,那邻近的地方,有一个小户人家,他两个女儿,一个唱青衣,一个唱大花,我
都认识,可以去坐坐。”杨杏园道:“我说呢!你哪能够到清雅的地方去?原来那
里有你的老主顾。”柳上惠正色道:“你这虽是一句玩话,我不能不正式声明。老
实说,捧角的事,我是不免,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要说为捧角弄些好处,或者弄
几个钱,可绝对没有这回事。就像今天早上我到谢碧霞那里去,除了喝她一杯茶,
抽一支烟卷之外,连她请我吃早饭,我都没吃。由此类推,你想我可是为弄好处才
捧角的人?再要说到办小报,不能不吃窑子戏于鼓姬这三样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论。
我为人,你是知道的,喜欢作游戏文字。我就是为这个办敲金报,好发表发表自己
的作品、哪里有别的用意呢?”杨杏园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不过顺便说一句笑
话,决不敢说你拿戏子的钱。”柳上惠脸上又一红,却站起身来在旁边茶几上找了
一根火柴,擦着吸烟。杨杏园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些,便用别的话,把这事撇过去。
问道:“这瑶台也有些点缀吗?”柳上惠道:“怎么没有?台下是一层曲曲折折的
石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