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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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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碧波道:“你为什么不进去?”杨杏园道:“少见这些龟鸨,少生些气。我已经
和她们没关系了,进去作什么?”说着话,让他们进车来坐着。这时,街上电线杆
上的电线,呜呜的响,天色黑沉沉的,已经刮起风来。街上行人稀少,空荡荡的,
清道夫泼在地上的水,和土冻了起来,又光又滑。杨杏园在车里伸头一望,云黑成
一片,天都低下来,一点日色没有,却有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赶快缩回头来说
道:“哎哟!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个人在车里坐谈了片刻,大门里面一阵喧
哗,灵柩已经抬了出来,马车便跟在后面,慢慢的走。
    这时,天越发暗得紧了,半空飘飘荡荡,已经下起雪来了。这义地本在永定门
外,在一片旷地的中央。灵柩走出外城来,一到旷野,雪更下得大。杨杏园从车里
望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残雪,东一片,西一块,兀自未消,加上这一阵大雪,
路上又铺成一片白,路边苇塘子里,收拾未尽的败芦被风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
发出那种瑟瑟的响声。这大雪里,路上哪有一个人走路?静悄悄的,惟有那班抬灵
柩的杠夫,足下踏着积雪之声一阵一阵的可听。这风虽然是从后面吹来,那风刮着,
只是在马车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变作了一片雪雾。远处的村庄树木,在这
雪雾里,只看见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处的村庄,在雪里也是声息沉沉,不见一点
响动,有些乌鸦喜鹊,在庄前地上找食物,看见人来,便哄的一声飞了去。杨杏园
对吴碧波道:“记得上年清明节,我们一路骑着驴子回去,翠柳红杏,随路迎人,
看着多么有兴趣。今天大雪里,重过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来
的,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再能够同坐着一辆马车前来不能?”吴
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何至于有什么变动?”何剑尘道:“这
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
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杨杏园道:“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
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
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望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
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
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
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
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
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
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又指着何剑尘道:“这一
位呢?”吴碧波正色说道:“这是何总裁。”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
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吴碧波道:
“币制局。”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
屈一点。”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将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
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你这种死
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
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
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哪园丁吓得哑口
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
一定是_匕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
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
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
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
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
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
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
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
便拉着杨杏园道:“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
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
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总裁大
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
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
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
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
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
“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何剑尘心里骂道:“你这个促狭鬼,
真是淘气。”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杨杏园
道:“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
“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杨杏园道:“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说
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
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
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
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心里难过。”
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
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便向王
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
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
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床上,用两条棉被盖着,
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
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
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
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
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胡
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
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
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
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
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于,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
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
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
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油已尽,那灯头慢慢缩小,
屋子里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个人影子。背后看,绝似梨云坐在床面前,自己身体
飘飘荡荡,也好像和梨云在一处。明知道梨云死了,心想我也到黄泉路上来了吗?
正是:疑雨疑云入梦遥,纸窗风雪正萧萧,灯昏被冷如年夜,蹾起离魂不耐消。





  
 


           第二十三回  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  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

    却说杨杏园似梦非梦病在床上,仿佛灵魂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只在云雾里走。
遥遥的望去,山水田园,隐隐约约,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横在前面。
那海里的波浪,堆山似的涌了起来。那浪越涌越高,却不是波浪,仔细一看,有一
些是楼台亭阁,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个究竟,一会儿又成了大海,依旧是
波涛起伏,凶险万状。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转身来,又是一条很长的柳堤。堤里
面露出半截古庙,那庙里当当响个不住,一阵很沉着的钟声,从柳树林子里穿了出
来。自己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用手擦眼睛细看,原来自己却还睡在床上。那桌上
的煤油灯,闪出淡黄的光来,满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尽,夜深了。隔壁屋
子里的挂钟,在这沉寂的境象里,那摆滴答滴答,摇动得更响。慢慢的想到未睡之
前的情形,才记起是给梨云送葬出城中寒病了。这时有一阵微微的呼声,从隔壁屋
子里发出来,好像有人在外边睡了。问道:“是谁在外边?”便有人从梦中惊醒,
在被窝里答道:“是我。”杨杏园一听,是胡二的声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来了,
也就没往下问。心想我这病一定是很厉害,不然,也不至于有人看护来了。无端惹
下这场病,这是何苦呢?胡二听见他叫唤,便走了进来,在温水壶里,倒了一杯热
水给他。他就从被窝里撑起半截身子来,接水喝了。睡的时候,倒不觉得,撑起身
子来,方才觉得头晕,嘘了一口气,便又睡了下去。头一靠着枕头,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来,窗子纸上,已经晒着大半截太阳。他慢慢的爬着坐了起来,头还
觉得有点发晕,便披着衣服,拥着棉被坐在床上。见窗下桌子上,放着一大叠报,
本想叫胡二弄点茶水进来,顺便送报过来看,无如他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和门
房隔得很远,决计是叫不到人的。一听隔院子里,铁勺子敲着锅,一阵乱响,微微
的闻着一阵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难道快吃午饭了吗?我真是睡得失晓了。”
自己在被上坐了一会子,没有洗脸,又没漱口,很不舒服,只得慢慢的穿起衣服,
自行下床。心想幸亏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这个
样子,不病死也把人烦闷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剑尘却一脚走进来,失声
道:“咦!你却爬起来了,你好了吗?”杨杏园道:“我本想还睡一会儿,要点茶
水,一个人也叫不到,只得爬起来了。”何剑尘道:“我早就劝你搬出会馆,你喜
欢这个院子僻静,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萧条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
罢。”说毕放下一卷纸,走出院子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转来,杨杏园问道:“那一卷纸是什么?”何剑尘道:“是春联。”
杨杏园笑道:“你还弄这个,太无聊了。不说起来我也忘记时候了,今天是什么日
子?”何剑尘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了。”杨杏园道:“二十三
了吗?单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记日子,没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响了爆竹,才知
道过年呢。不过你也太妈妈经了,还闹着贴起什么春联来。”何剑尘笑道:“我原
不要贴的,我们那一位,一定的要办。我想这事也有点趣味,只得弄起来。不过莺
声燕语那些老套头,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几副。买了一些纸预备自己去写。
你常告诉我的‘养气塞天地,煮酒论英雄’,我很喜欢它豪放,已把它预定下,算
作堂屋门上的一联了。”杨杏园道:“你大门口的一联如何?我却要看你的标榜。”
说时,胡二送着茶水进来,杨杏园一面洗脸,一面和何剑尘说话。何剑尘道:“很
难着笔。铺张不好,拘谨又不好,我想总以四五言为妙。我现在想了十个字,就是
‘犹守箪瓢乐,幸无车马喧’。不过我嫌它腐一点。”杨杏园洗过脸,端了一杯茶,
坐在躺椅上,听着何剑尘的话,没有做声。双目注视茶里浮起来的轻烟,半天笑道:
“你下面用现成的陶诗,不如上面也用现成的论语,就是‘未改箪瓢乐’罢。”何
剑尘道:“总觉得有些头巾气,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罢。”杨杏园呷了一口茶,将
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闭眼养了一会神,说道:“我还不能思索,过了一二天,
再和你拟一联。不过你卧室的一副,我却和你想得了。”何剑尘架着脚坐在那里,
端着茶杯摇摇头道:“这个更不容易,要从大处落墨方妙。”杨杏园道:“‘画眉
恰是生花笔,割肉亲遗咏絮人’。如何?”何剑尘道:“不好不好,一来我不姓张,
二来我又不在总统府当什么书记和侍从武官,一点也不相称。”杨杏园道:“上联
表示你的风流,下联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吗?”何剑尘笑道:“这样说你简直是
骂我打我了。我却被生花两个字,引起书房一联,是‘抄诗爱用簪花格,沽酒拚消
卖赋钱。’”杨杏园赞了一声好,说道:“你照样送我一联。”何剑尘放下茶杯,
站起来,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复又坐下去说道:“有了,‘吟诗小试屠龙
手,卖赋消磨倚马才。’”杨杏园笑道:“你这也是骂我打我了。”说着咳嗽了几
声。何剑尘道:“该打,我只顾和你说话,忘记你是一个病人了。”杨杏园道:
“不要紧,痛痛快快的谈话,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
还好得多呢。”何剑尘道:“我原是没有工夫,因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绕个弯到
你这儿来。明天我们南方人过小年,我叫我们太太亲自烧两样江苏莱,和你作一个
长夜之饮,去不去?”杨杏园道:“谢谢!你们小夫妻在一处浅斟低酌,多么有趣。
夹上我一个插科打诨的有什么意思呢?”何剑尘却再三的说,一定要他去。杨杏园
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为明天是个小年,我一个人在家里必定会发牢骚。其
实到了岁寒日暮的时候,看见人家一篮一篮的年货往家里拿,随时可以发生感触的,
何必一定限于明日晚上。早几年呢,我确乎是这样,现在外面一个人鬼混惯了,却
不发生什么感触了。”何剑尘知道他的脾气古怪,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谈了一
会自去了。
    



    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倒反显得疲倦,饭也懒得吃,也懒起来走动。只买了一
包饼干,躺着喝茶,随便吃了几片。虽然口里说没有什么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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