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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
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
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
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
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
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
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
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
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
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
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
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
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
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
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
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
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
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
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
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
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
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
首纪事诗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
苦?睡罢。”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
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杏园!杏
园!贵客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
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
“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里?”
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个么?”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
么?”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一跳。杨杏
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救人”,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
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
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
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
好不好?”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
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
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
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
做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减
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
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早起来
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我自然去,
但是这远的道,车夫伯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
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
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说了下去,很是有
味。长班气吁吁的跑进来说:“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
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
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
经把马牵去了。”徐二先生听了,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便骂着走了。杨杏
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
一步,省得一路胡缠。”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
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望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
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
赚的几十块钱,作什么用了?”黄别山笑道:“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
清早起来,什么牛乳点心,闹个不清。”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我每日
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
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
杨杏园笑道:“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讨厌已极。今天上义地里去,我懒
和他们一阵,我们两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黄别山道:“我本不愿和他们一阵去,
既然你来邀我,那我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杨杏园道:“来去三
四十里,路太多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再雇驴子如何?”黄别山只得勉强答应,
便吩咐了长班,锁住房门,二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人各雇
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时,乡村的柳树,都已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
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一棵浅
红的杏花,开得非常的茂盛。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杨杏园把鞭子指
着那妇人道:“我看他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黄别山笑道:
“因其不知,此村妇之所以为村妇。若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不必穿衣吃饭
了。”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
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口。下了驴子,那大门里的狗,
听得生客说话声音,汪汪的吠了出来,随后就走出一个庄稼人。他看见客来,料是
来祭墓的,转身就望里面报告去了。杨杏园看这大门口,也挂了两块牌,一边是
“义园重地”,一边是“闲人免入”,他心里已觉得多此一举了。走进门,看这个
厅的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杨杏园一看,上面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义地,均系状元,翰林,进士,员外郎,钦加一品街,
巴图鲁,耀武将军,大同府知府,直隶州,一切名人安埋之处,自应细心照应,本
管理员接事以来,更慎重其事。隔村顽童,鸡猪牲口,均须禁止入内,特谕尔园丁
知之。此谕!
中华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义地管理员王印
杨杏园看那管理员字样之下,还有一块四方的朱印,一块小的长印。仔细一看,
方印是“皖中义地管理员”七个字,长印是“皖中义地”四个字。再要看那些布告
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穿青夹袍,外套天青大团龙旧缎子马褂。虽
然不知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他头上
戴了一顶瓜皮小帽,虽然不知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
两年的成绩。他一张漆黑的脸,画满了皱纹,嘴上留了两撒胡子。他看见黄杨二位,
早是一揖到地。杨杏园一想,大概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称的管理员,便和他点点头。
那管理员道:“今天怎么就只您二位来,还有那财政部的刘老爷,众议院的徐老爷
呢?”杨杏园道:“我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也就到了。”那管理员就将他二人往
里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周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
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家。菜地和坟地交界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和柳树。
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成林,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里头,正被风吹得乱
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个芦席帘子,旁边
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大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依着杨杏
园的意思,便要过去祭墓。黄别山失声道:“嗳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
香纸也没带呢?”杨杏园道:“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
我们不过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黄别山道:“不是那样说,要有
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一个头,我觉得对于今天的
来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坟本就是个迷信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了。”杨杏园笑
道:“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黄别山道:“那只好
等他们来了。”那管理员道:“您二位不嫌脏,就请到屋子里坐着等罢。”杨杏园
道:“不必,我们到柳树底下去坐最好。我们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请你给我们点茶
喝。”那管理员道:“有,有。”便叫园丁,搬了一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桌子,
和两条摇动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树底下。又亲自拿了两只粗瓷茶杯,一只瓦瓷壶放
在桌上。转身又忙着张罗开水去了。
杨杏园轻轻的对黄别山道:“像这一员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
能比他再苦了。”黄别山道:“这种挖苦的话,留得报上批评总理总长罢,何必对
他发这些议论。”杨杏园笑着望树上一指道:“你看!”黄别山抬头一看,只见树
上钉着一块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面写道:“照得栽种树木,所以保护森林。禁
止他人攀折,一再告尔园丁。以后格外留神,莫负本员苦心。”杨杏园笑道:“这
一位,关起大门来,大做其本员,却不知道有多少员丁,还要他常常闹告示。”黄
别山笑道:“这和学生会的学生,在会场上自称本席,都是一样的意味。”说时,
园丁提着一壶开水来泡茶。杨杏园问道:“你们有几个同事?”那园丁翻着大眼睛,
莫名其妙。黄别山道:“他问你有几个伙伴儿。”那园丁道:“咱们这外面,还有
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时候可真忙,总要七八个人,才忙的过来。闲的时候,就是我
一个人也是白闲着。”杨杏园道:“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问,忽听见外
面人声喧哗,会馆里的人,已经全来了。一群人的后面,挑着两挑子祭品。那管理
员左一揖,右一揖,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这时,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团。
杨杏园要避开他们,便拉着黄别山向坟堆里走来。只见那里西北犄角上,白杨
树底下,火光熊熊,有一个人在那里鞠躬。杨杏园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学生,
叫吴碧波的。因问他道:“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鞠躬?”吴碧波叹了一口气,指
着祭的坟道:“这里面死的,是我一个同学。他家里,只有一对白发双亲,一个未
婚妻,他因不愿意和他未婚妻结婚,赌气跑到北京来读书。谁知他父亲越发气了,
断绝他的经济,他没有法,一面读书,一面卖文为活。只因用心太过,患了脑充血
的病,就于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怜他千里孤魂,今天特地来
祭吊一番。”杨杏园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像你这样,才算得朋友。”吴碧
波道:“这坟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来这坟,全用蓬松的细草盖住,很是
齐整。坟面前,有一丈见方的一块草地,有一株榆叶梅,一棵桃花。坟的左边,还
有一棵白杨树。坟面前竖着一块碑,上书“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杨杏园道:
“布置得好。”吴碧波道:“这两棵花,是我早几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
杨杏园道:“好!这比只鸡斗酒,恸哭故人之墓,用意还要深一层了。”吴碧波道:
“咳!犀草!记得去年今日,我们还同在万牲园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却是我来
祭你的墓。你常告诉我,倘若死了,那现成的挽联:‘生为谁忙?学业未成家已破。
死亏君忍,高堂垂老子犹啼。’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无字,就可自挽,
谁知道这话真对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说罢,
不觉泫然泣下。这时,一阵风起,把那纸钱灰,吹得一丈来高,只是打胡旋,白杨
树叶子,瑟瑟的响个不了,杨杏园不免一惊。欲知他为什么着吓,请看下回。
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却说吴碧波看杨杏园惊慌的样子,便问他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刚才这一阵
旋风,我只觉得鬼气扑人,所以吓了一跳。走罢!这位张君,大概不愿我们在这里
啰嗦哩。”黄别山站在那边,正等的不耐烦,见他们来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来。
杨杏园见草地上摆着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许
多纸剪的招魂标,分插在各坟顶上。杨杏园对黄别山道:“这完全是我们南方的规
矩。看见这些东西,好教人想起故园风景。”吴碧波道:“只是少了一样,妇人们
的哭声。”杨杏园道:“果然,这种清明野哭,最是教人听着断肠。若是这地方,
要有妇人哭声,我真要替这些死者剪纸招魂了。”吴碧波道:“我的路远,我要先
走了。”杨杏园道:“你是在城门口骑驴子来的吗?”吴碧波说,“是。”杨杏园
道:“那么,我们三人一阵走好了。”说着,三人离了义地,骑驴进城。那位管理
员,因为要招待众议院的徐老爷,财政部的刘老爷,也没有出来欢送。三人骑着驴
子,到了永定门,吴碧波便回学校去了。杨杏园和黄别山,也缓缓的走回会馆。
走到香厂,已经是灯火万家,只见对面一辆崭新的包月车,点了四盏水月电灯,
飞也似的走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丽人,穿一件葱绿印度绸的旗袍,越觉得颜色鲜
明。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见杨杏园,对他笑了一笑,微微的点了
一个头。杨杏园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疑,来不及点头,那车
子早拉得去远了。杨杏园想道:“我刚才这么本鸡也似的,人家招呼过来,也不理
她一理,入家岂不要骂我搭架子吗?”心里想着,口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