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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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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摆来摆去,摇着头口里不住地念道:“孔雀东南飞呀,五里一徘徊呀,十三能
织素啦,十四学裁衣罗。”杨杏园道:“王先生,好浓诗兴啊!”王小山笑道:
“无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脱杨,你对于诗学上,也有一些研究吗?”杨杏园笑
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会。”王小山道:“密斯脱杨,你这句话,大有语病。
作诗讲究平厌,那是死的文学,是国渣派所干的事情。作诗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
那是丝毫无有关系的。作诗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调子和谐与否,那已经落了下乘了,
何况还讲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个字五个字一句哩。”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申辩,
只听见墙上的电话机,叮令令的响了起来,王小山赶忙走了过去接电话。他说道:
“喂!镜报,哈哈!密斯陈罢?我是小山啦。”杨杏园在一边听见,知道他们是说
情话,不便在这里偷听,便走出编辑部来。想道:“这九号俱乐部,报上登得闹轰
轰的,这和那里,只隔~个院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它的内容,趁着没有事,我且走
过去看看。”想毕,便从院子里的小门,踱了过去。
    绕过走廊,先是三间屋打通了的一个客厅,屋子中间,有四张大餐桌子,拼成
一张长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于,桌子的四围,沿边摆了几十套茶碟、茶杯,这大
概是他们议员老爷会议的所在了。走过这客厅,又走过两进正房的外面,屋子里面,
电灯也没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他想道:“怎么着?这里面,就是这样冷
冰冰的吗?”正狐疑间,忽然一阵笑谈之声,从后面出来。他顺着声音转过去,又
是一个院子,上面一列大屋,里面人声喧哗,电光灿亮,知道是来到了议员聚会的
地方了。心里想,我又没有什么熟人,进去作什么呢?正要缩脚转去,来了里面的
一个茶房。他道:“杨先生,总不见你过来,何不进去坐坐。”杨杏园道:“等我
瞧瞧熟人多不多,别忙进去。”说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层同纱朝里望去。只
见右边另外是一间房,这边和中间,却是通的。中间一套桌椅,有四个人在那里叉
麻雀牌。有一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妓女。那妓女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
上,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的茶几,把她的头直伸到胖子耳旁边,去看桌上的牌。胖
子扭转头来,两个人的嘴,正碰一个正着,顿时满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
不肯依他,便捏着拳头,在胖子胳膊上乱打,随身便歪到他怀里去,身子乱扭。胖
子放下牌,就是一楼,哈哈哈笑个不了。杨杏园再看左边,只见四方摆下许多躺椅,
有几个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纸烟,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说什么却听不出来。还
有两个人,一个人和一个妓女,挤着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
睡在椅子上,望着他们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定,把一只手,放
在右腿上,拍一下,三个指头换着点三点,一张嘴上下直动,大概在那里唱二黄慢
板。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四围一嗅,正是那右边房里出
来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边来,仍旧隔着网纱,朝窗里望去。只见正面一张铜床,
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鸦片烟家伙,有两个人睡在那里烧烟。横头放了一张横木
炕,正点着烟灯,一个人侧着身子对灯横睡在上面,一只手三个指头夹了一根烟签
子,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拳头,伸出一个无名指,直伸到灯边下去。他的
眼睛已闭着了,正是一口烟没有烧完,就在这个姿势中间睡着的。看那上面时,那
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却烧得正有味。忽有一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喊道:
“望伯,望伯,起来,起来,王芝庭来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浑身一缩,着
了一惊,睁开眼睛道:“哎哟!我歪歪就迷糊过去了。芝庭是几时来的,我要找他
说话去,我让你躺一躺。”说着他站了起来,这一个人便伸过头去,对他耳朵边说
了许多话,他却不住的点头。末了,他便大声说道:“那是自然。交情归交情,公
事归公事。’脱着伸出两个指头道:“总不能把九号自己的和普通的,都归着一处
算。”说毕,那个人便到外面房间里来了。
    杨杏园怕他走了出来,碰着不像样,便往后一退,回转身仍旧回报馆来。走到
编辑部里,只见王小山刚刚挂上电话机。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杨杏园接过来一
听,是吴碧波打来的,正是要找他说话。吴碧波问道:“刚才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
话,电话局老是说有人说着话,你们那里是谁有这些个废话?”杨杏园笑道:“以
后这个时候,我请你不要打电话来。因为这九点钟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电话里
到妇女学校去上一点钟功课,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权,是不许旁人打搅的。”他嘴对
着话机说话,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吴碧波笑道:“我告诉
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在游艺园,我看那个新来的新剧巳角,却是我们的熟人,你猜
是谁?”杨杏园道:“无头无脑,我怎样猜法?”吴碧波道:“那个广告上所登的
薛春絮,正是我们中学堂的同学黄梦轩,你说奇也不奇?”杨杏园道:“我仿佛也
听见他唱成一个名角了,不知道他却改了名姓,还到北京来了。但是,你何以知道
是他?”吴碧波道:“我看戏的时候,看他这个险子,就像好熟,后来越看越熟,
仔细一想,却是梦轩。我便做了个冒失鬼,跑到后台去看看,谁知他见了我,就先
叫我。这时他化了装,活是个女学生,不然,我还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们
都在北京,正想和我们谈谈,你编完了稿子,何不来看看老友。”杨杏园道:“果
然是他,我倒要来看看。你在那儿多等一等,我十二点钟以前准到。”说完,就把
电话挂上。谁知等到十二点钟以后,自己的稿子方才编完,便赶忙坐上车子,出顺
治门径往游艺园来。
    这时,那马路上,静荡荡的,从北一直望到南头的极端,并没有什么障碍视线
的东西。街左边的电灯,从面前排得老远去,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
半空里。电光影子里,不过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格吱格吱,在马
路上拉了过去。深夜的北风,在街心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
阵一阵来割一样。杨杏园坐在车上,心里想着笑道:“这样的寒夜,老远的来看朋
友,这也无异雪夜访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到了游艺园。或早散完了,门
口只剩了两盏街灯,黑洞洞的,大门也掩上了,留着半边出入。杨杏园心想,这时
候还去吗?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人来,侧着身子,走出那栅栏门,和杨杏
园对面碰个正着。他就在那黄昏的灯光下一对杨杏园仔细一看,笑着说道:“好哇!
你叫我老等,什么时候了,你这时才来?”这人正是吴碧波。杨杏园道:“偏偏稿
子编完了的时候,又临时来了两个消息,所以来迟了。现在我们一同进去罢。”吴
碧波道:“等一会儿,他这里就要关门,岂不把我们关在里头。”杨杏园道:“黄
梦轩他难道不出来吗?”吴碧波道:“你不知道,这班文明新剧家,和拆白党三个
字,好像有连带的关系,走到哪里,人家就注意到哪里,总有点不放心,很容易招
是生非。这回他们这一组的人,倒也漂亮,为避嫌起见,干脆住在游艺园里面,自
己情愿处于受看管的地位,好减少外边的疑心。”杨杏园道:“那末,我就明天白
天来罢。”吴碧波道:“不用。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在这天南楼吃早点
心,谁到谁先等。”杨杏园道:“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里住,
明天我们一块儿来,你看好不好?”吴碧波道:“很好。这样的寒夜,坐了长途的
人力车,第一这两只脚就要冻成冰块,何况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来呢。”说着,走
上马路,又雇了一辆车,二人便向皖中会馆来。
    到了次日早上,他们洗过了脸,已经十点钟了,不敢耽搁,就上天南楼来。到
了天南楼,黄梦轩却还没来。他二人便泡了一壶龙井,吃着瓜子先等。约摸有三十
分钟工夫,伙计喊道:“有人找吴先生杨先生。”吴碧波答应道:“在这里。”一
声未了,黄梦轩便走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他戴了浅灰呢圆盖式便帽,上面有
一条白地蓝格绸条,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领上又围一条白地葱绿花纹绉纱围巾。一
别六七年,他脸上有红有白,还是小孩儿一样。两腮下面,还有几点浅浅的胭脂痕
迹。他一见杨杏园,早就抢了过来握手。坐下来,彼此少不得叙叙几年的阔别。杨
杏园笑道:“我不料报上登着一寸见方薛春絮三个字,原来就是你,这真是出人意
料之外。你为演戏,虽然受了家庭和许多朋友的反对,却也值得呢。”黄梦轩笑道:
“都是老同学,我不妨说句老实话。这个演旦的事,实在干不得。在长江还好一点,
到了北京玩像姑的这种地方来了,我觉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杨
杏园道:“这或者是你主观的错误。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至如此。”黄
梦轩道:“老实告诉你,我是看穿了。这里面样样都有,人家专骂他是拆白党,那
真是称赞他呢。”吴碧波笑道:“你这话愤激得很,必有为而发。照你这样说,难
道这个里面,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吗?”黄梦轩正端着一杯茶要喝,听了这话,
将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道:“别的不说,就是我这一班里面的吴钿人,大概你们
是知道的。这位先生,虽然不演戏,他依旧还是女装,三更半夜,坐着一辆车子,
到处乱跑。”吴碧波道:“这真是新鲜事。”黄梦轩道:“这算什么,还有呢。”
杨杏园皱一皱眉毛道:“罢了!许多年不会面的朋友,会了面把正经话丢了,尽管
谈这些话作什么?我们说别的罢。”说着偏偏头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会面,好
像有许多话要说,见了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索性一句话都没有了。”吴碧波道:
“我倒找着一个问题了。梦轩,你订了婚没有?”黄梦轩道:“这个话就是个极困
难的问题了。我们吃这行饭,大家闺秀,固然是不肯给你的,就是规规矩矩小户人
家的闺女,她也不愿意。所以来做媒的,除了忘八兔子贼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
流氓。我要是好好的成头家,怎样能答应?再要说到自己找一个吧,我们的社交,
是不许公开的,无论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里找去?”吴碧波嘻嘻地笑道:
“人家总说新剧家是拆白党,好像拆白党就是新剧家的代名词,这样看来,却是冤
枉。”黄梦轩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剧家轧姘头的事,是有的。不过这都是鬼鬼
祟祟来的,哪有好的妇人肯干这样事?在这里面去找老婆,那不是找产妇鬼收生吗?
我是看得多,想得破,决意不来的。要马虎一点,一百二十个老婆也有了。”杨杏
园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戏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虽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
的人,遇着这样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我劝你仔细一点,不要上人的钓钩,
闹穿了,可不是玩的。”黄梦轩道:“这桩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说着,在大衣
里面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拿着给杨杏园看道:“你瞧,我还没有来一个礼拜,就
有人把买卖送上门来。当真这拆白的罪,都在新剧家吗?”杨杏园接过来一看,那
信封上写着“面交薛春絮先生收内详”,共是十个字。笔力十分细弱,一望而知是
位读书不多的女子手笔。在信封里一抽,里面有一张小八行,上面写道;
    春絮先生惠鉴:在汉口的时候,我长看你的戏,就很爱你。现在你又到北京来
了,真是有缘,我现在特以请小德儿送这信给你,请你会一面,你是个有情有义的
人,一定不推迟的,回信请交来人可也。
                                        姚淑贞敬上
    杨杏园看了笑道:“倒有意思。虽然有几个别字,爱好之情,溢于纸上。这小
德儿又是谁?”黄梦轩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这封信是我那用人交给我的。据他
说,是前台一个女茶房交给他的。大概这就是小德儿了。”吴碧波这时早把信接过
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个既淑且贞的女子,却会写出这一封信来。”便问黄梦
轩道:“她上面说,在汉口就常看你的戏,当然是你一个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样一
个来历,长的可好看?”这时伙计将他们先要的汤包端了上来。黄梦轩用筷子夹了
包子,低着头一个一个慢慢地吃。吴碧波把筷子敲着酱油碟子当当的响,对黄梦轩
道:“你说呀。”黄梦轩吃着包子,只是微笑。吴碧波道:“你笑什么?”黄梦轩
道:“我笑你这人,真是外行。你想台上唱戏的,就是我这个薛春絮;在台下看薛
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天天看戏,自然认得我,我怎能知道台底下谁是张三
李四呢?这封‘信,也不过许多女看客里头一个人来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么来
历,好看不好看呢?”杨杏园道:“说是这样说,她既然寄一封信给你,决不能一
点渊源没有。”黄梦轩道:“这种事多的很,哪里有什么渊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
事,还有人把很贵的东西送上门来的呢。”杨杏园道:“那末,你对这封信,怎样
答夏。”黄梦轩道:“哪里能答复,答复就纠缠不清了。只要不理她就得了。据我
看来,这人大概是半开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剧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样,哪
里说得上什么情义哩!”三个人谈了一会,又各人吃了一碗汤面。黄梦轩道:“今
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戏,我还得去问问戏情,不能再坐了。你们也到后台玩玩,
好不好?”杨杏园道:“我们也有事,改日再到后台来瞧你罢。”说着还了茶账,
各自散去。
    黄梦轩一人回游艺园。走到后台自己屋子里,只见桌上放了一个白纸洋式信封,
写着薛春絮先生启,旁边写着一个庞字。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张请帖,上面写明订
于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庞寿康谨订,席设聚禄院笑红房间。薛春絮正拿着看,
他的用人老刘走了过来,说道:“这是庞经理送来的,请这里几位拿大包银的吃花
酒。黄先生去不去?”黄梦轩道:“这真奇怪了,他们不是怕我们胡闹吗?怎样请
我们逛窑子起来。”老刘道:“这不过是应酬名角儿的意思。在作经理的人,也是
应该有的。”黄梦轩道:“这个我怎样不知道。但是哪里不好请客,何必一定请到
窑子里去。你想,这八大胡同里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将来人家要看见新剧家
成群结队上窑子里去,加点作料,造出新闻来,岂不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吗?”老
刘道:“反正是经理请我们,又不是我们自己去的,怕什么?要不然,咱们问问别
人,看他们的意思怎么样?”黄梦轩道:“也好。”不大一会儿工夫,唱丑的江呆
翁,唱生的胡蝶意来了,恰好他们都在被请之列。黄梦轩便问他二人去不去?胡蝶
意道:“经理老板既然来请我们,不去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黄梦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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