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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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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
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
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
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
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
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
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
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
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
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
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
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
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
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
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
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
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
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
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
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
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
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
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
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
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
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
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
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
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
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
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
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
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
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
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
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
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
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
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
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
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
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
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
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
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
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
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
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
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
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
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
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
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
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
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
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
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
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
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
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
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
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
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
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
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
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
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
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她却关了寝室的门,写了一天的信。
这许多信中,就有一封给李冬青的,有一封给杨杏园的。信写好了,把其余的信暂
收在箱子里,给杨李两封信,便藏在身上。当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里来。何
太太正盼望着她,见她来了,很是欢喜。及至史科莲说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
不得呢!我到贵校去了两回,说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余府上,不便去拜访
你。预料你总有什么事耽误了,不然,你不能离学校这样久。老太太这大年纪归西
去了,也是人生落叶归根的事,不必去伤心。你是难得来的,我要留你吃晚饭,肯
不肯吃?”史科莲笑道:“可以,我正有话和你谈呢,本不能来了就走的。”何太
太道:“这样就爽快。你有事就说罢。我早就承认极力帮忙了。”史科莲知道她犹
自误会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就是有两封信,请你转交给两
个人。”说时,便在身上将信取了出来,交给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给杨杏园
和李冬青的,心里就有些疑惑,冬青总是要来的,有话可以面谈,何必要写两封信,
让自己去转交呢?史科莲见她踌躇的样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这里
面写什么,你就不管了。这两封信,请你在一个礼拜之后,才可以拿出来。一个礼
拜内,无论如何不要发表。”何太太皱着眉偏了头呆想。史科莲笑道:“我事先不
便说,一个礼拜之后,拆开信来,反正也瞒不过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见她
笑嘻嘻的,逆料这里面有许多儿女私情,既然她要一个礼拜之后交,想必有她的理
由,自己也就未便追问,笑道:“好罢,我就猜一个礼拜的哑谜。将来打开信来,
我看究竟有些什么奥妙。”史科莲道:“自然有奥妙。可是一层,你若不到时候就
发表,那是不灵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个礼拜,看你是怎样的灵法?”
史科莲见她答应了,心里很痛快,有说有笑。当晚在何氏夫妇家里吃晚饭,还喝了
一点酒。晚餐的时候,何剑尘也同席,她这样欢喜,却出乎意料以外,以为她究竟
年轻,现在婚姻有了着落,连祖母丧事也都忘了。吃过饭之后,史科莲要走,对何
太太道:“送送我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面呢!”何太太听说,果然不替她雇
车,送出大门口,还陪她走了一条大街,她这才雇车去了。坐上车还连说了两声再
会。
    何太太见她很高兴的回去,以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满意而归,回家就对何剑尘
道:“史小姐对于杨先生的婚事,总是千肯万肯十分满意的了。但是杨先生老是咬
定什么嫌疑不嫌疑,这件事叫我们旁边人怎样去措词。”何剑尘笑道:“不要忙,
我有一个机会。上次我们探吴先生的口气,他不是有了情人吗?昨天晚上,我探得
最确定的消息,他和同乡朱韵桐女士,已经在西山订了婚了,我们正要捉住他,喝
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写得很好,朱女士又会画中国画,因此他办了许多合作的扇
面条幅,预备宣布婚约后,就分送男女朋友,作为纪念。你想他两人雅人深致,快
活不快活?”何太太道:“这和杨先生又有什么相干?”何剑尘道:“青年人见别
人结婚,没有不羡慕的。我要对碧波说,叫他招待宾客宣布婚约的时候,办得热热
闹闹,把史女士也加入这宴会。杏园自然是到的,就趁那个时候,向他进言。”何
太太笑道:“我以为你真想了什么法子,原来就是这样一头屎主意。要是杨先生那
样容易受感动,早就解决了,还等今日吗?”何剑尘笑道:“其实我是真没有法子,
不过这样说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没有来以前,探探他的口气。若是他非娶李女士
不可,我们就转过来劝李女士罢。”何太太笑道:“你简直是傻瓜,越说越远。李
女士要愿意结婚,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来劝吗?”何剑尘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
不行。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们会罢,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何太太笑道:“你
说出这话来,简直该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当年我们的事,人家是怎样帮忙的。
到了现在我们就不应该帮人家一点忙吗?”何剑尘笑道:“你这人倒是知恩报恩,
今天晚上他要上报馆来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吗?”
何剑尘道:“哪里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请假,勉强做事呢。他不但照旧做事,而
且又另外加了两件事做。”何太太道:“那为什么,不怕受累吗?”何剑尘道:
“我也是这样劝他,据他自说,这两年以来家道中落,南边全靠他寄款子接济,他
自己的钱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说杨先生不知道什么叫算
账,这是他一个大坏处,这个样子,每月挣一万也是穷。”何剑尘道:“你以为天
下人都要象你们一样,抱着一本奶奶经,掐着指头过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
是杨先生那句话了,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余积几个不好吗?杨先生若是
能余积几个,何至于现在生病还要卖苦力做事呢?”何剑尘道:“各人有各人的心
胸,你以为这话有理,人家还以为这话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说了。”何剑尘说到这
里为止,就上报馆去了。
    到了编辑部,只见杨杏园撑着头,一只手在桌上写字。身边站了一个排字小徒
弟,正在等稿子。何剑尘一偏头看他,见他紧锁着两眉,一语不发。手上捏的正是
一枝无尖秃笔,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瑟瑟之声,在纸上响。连书带草,在那儿赶着做
稿子。电灯映得他那两领,越见得苍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经写好
题目是“三大快活主义”。何剑尘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贫病交加,还说三大
快活主义,你真是一个能苦中作乐的人了。”杨杏园道:“我干的这个买卖,不是
要给读者一种兴趣吗?依你说,我该天天对了读者痛哭才对呢。”何剑尘道:“不
是那样说,你既然有病,应该多休息些时候,何必这样拼命的挣扎着来做呢?”杨
杏园长叹了一声道:“我的责任太重了,我的负担也太重了。春蚕到死丝方尽,宁
人负我罢。”何剑尘本来要慢慢的和他谈到婚姻上去,现在见他满腹牢骚,就不愿
意再谈那个。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和朱女士订婚了。”杨杏园道:
“我原也仿佛听到这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来看我
的病,我问他,他说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气,还是顽皮。打算择一个日子,他和朱女
士各人单独的下帖子,请各人的客,这地点可在一处。等客到齐了,他们做起主人,
临时宣布婚约,让人家意外的惊讶,而且还有许多合作的书画小件,当场送人。不
过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经公开了,打算三五天内,就要请客。请客的地点也
特别,在香山甘露旅馆。约好了地点齐集,他赁了两辆长途汽车载鬼,一车装了去。”
何剑尘笑道:“不要胡说,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气,你怎样把宾客当鬼,
那主人翁成了什么呢?”杨杏园笑道:“我一时不留神,说出这句话,你千万不要
和碧波提起,他纵然不忌讳,也不能认为这是好话。”何剑尘道:“那自然。你和
两方面都认识,大有作证婚人的资格。”杨杏园道:“不错,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
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里会过两次。她怎样认识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剑尘道:
“碧波这上十个月,不是开始研究图画,加入了什么书画研究会吗?这就是他们认
得的原由了。”杨杏园道:“是真的。现在男女社交,还不能十分公开,大家只有
借着什么研究会,什么文学社的幌子,来做婚姻介绍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样好好学
起画来?原来他是学着画眉呢。”说话时,杨杏园已将文稿做完,将笔一扔,昂头
长叹了一声说道:“累够我了。”何剑尘道:“你回去罢。稿子若是不够,我来和
你设法子。”杨杏园对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浅。”于是立刻就坐车回
去。到了家里,脱衣上床便睡。
    富家骏这几天正赶着修理自己的旧作,预备出单行本。每天晚上,总要到十二
点钟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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