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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留,也挽留不住。
史科莲去了之后,何剑尘笑道:“你们的友谊不错啊,她来探病,比我们倒先
到了。”杨杏园道:“这真是骑驴撞见亲家公,知道你非说闲话不可。但是都敞开
来说,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婚姻关系是婚姻关系,不能因为史女士到这儿来了,
就是婚姻问题有了进步。”何剑尘笑道:“刚才你们谈些什么呢?我仿佛听到什么
有缘似的。”何太太皱了眉道:“你这个说话,真是有些不知进退。”杨杏园笑道: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不错,我是提到了有缘无缘这一句话。
但是我所谓有缘无缘,是指学佛而言,并不是说别的什么事情。”何剑尘道:“人
家来探问你的病,你倒对人谈一阵子佛学吗?”杨杏园道:“可不是!”何剑尘笑
道:“从前维摩有病,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群弟子围坐,道心坚定的,天花就撒
不上身。你呢?”杨杏园微笑道:“我虽然不敢说道心怎样坚定,但是在这一刹那
间,果然有个天女前来散花,我想这天花不会撒到我身上来。”何剑尘微笑道:
“果然是真吗?你刚才和史女士说话,你的坐相是怎样的,你还照那个样学给我看
看。”杨杏园听说,便收住笑容,正着胸襟,目不斜视的,垂了头坐在软榻上。左
手上拿着佛珠,就一个一个的,用大拇指头掐着。何剑尘笑道:“好,这个态度不
错。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不动心?”杨杏园道:“絮已沾泥便不飞。”何剑尘道:
“不带一点强制的性质吗?”杨杏园道:“蚕到三眠哪有丝。”何剑尘道:“这样
说,你不是逃禅,你是无可奈何而出此了。”杨杏园道:“阅尽沧波自到天。”何
剑尘道:“现在还在半渡吧?”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扬眉微微一笑道:“天外灵
峰指顾中。”何剑尘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出家了。”杨杏园道:“石自无言
岂有情。”何剑尘道:“一切一切,你都放得下手吗?”杨杏园被他问到这里,不
觉心里一动,半晌没有答应出来。对着何剑尘点了一点头道:“长城万里关山在,
天下如今不姓秦。”何剑尘道:“解得透澈,算你觉悟了。我来问你。……”
何太太道:“你两个人闹些什么?尽管打哑谜,我一点也不懂。还要望下说吗?
我给你腻死了。”何剑尘笑道:“不但你不懂,就是把你老师李女士请来,也不能
全懂。”何太太道:“要说就说,要问就问,为什么要那样文诌诌的?我觉得真有
些酸味。”何剑尘对杨杏园道:“你听,这也是催租吏打断诗兴了。”杨杏园笑道:
“不谈也好,若是老挂在口头,那真成了口头禅了。”何剑尘笑道:“当然是口头
禅,难道还是心头禅不成?我来问你,设若李女士来了,你能不能转一个念头,当
为空即是色呢?”杨杏园笑道:“她决不能来,就是来了,我也是不更改态度的。”
何剑尘听说,对他夫人望了一望。何太太笑道:“杨先生,你这话说得不大好,将
来要露马脚的。现在李先生已经来了信,说是一个月之内,准到北京来。你要是满
口要做和尚,岂不让她伤心?”杨杏园笑道:“这种话,没有真凭实据,我是不相
信的。”何太太忍不住了,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杨杏园,笑道:
“请你看一看,这是她本人的亲笔,我们能撒谎吗?”杨杏园抽出信笺一看,果然
是李冬青亲笔,约定一个月之内就来,请何太太给她预备一间住房。信很简单,并
没有提到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要来。将信交还何太太道:“这很奇怪,好象
只有她一个人要来。究竟为着什么呢?”何剑尘道:“我敢猜个九成九,必定是给
你作媒来了。我们在家里研究了一天,以为她决计不是自己答应你的婚事。要是她
自己答应你的婚事,写一封信来一切都解决了,何必自己来呢。”杨杏园道:“你
说得很对,然而未免多事了。”说毕,头便靠在沙发上的高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何剑尘道:“前后你陪两批客谈话,未免太累了。你好好的休息罢,我们去了。明
天上午你务必到陈大夫那里瞧瞧去,不要自己误自己的事。”杨杏园笑道:“人没
有不怕死的,我为怕死起见,也要赶快去医治的,这倒不会误自己的事。”他说时,
已经站起身来。何剑尘道:“你就躺着罢,用不着你送了。”他夫妇二人,告别而
去。
杨杏园真个觉得累了,一歪身躺下,便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只见书桌子上,
放着两样装璜美丽的锦匣,拿过来看时,一匣子是西湖藕粉,一匣子是杭州白菊花。
匣子旁边,放着一张史科莲的名片。那名片上写着“杏园先生,尊恙请多珍重。送
来微仪两样,极为可笑,聊表敬意而已。”字是用钢笔写的,大概就是出去以后,
买了就叫人送来,掏了随身的自来水笔,写了这几个字。听差恰好进来,杨杏园便
问东西是谁送来的。听差道:“你睡着了的时候,史小姐又来了,她走到前院,把
东西交给我,又去了。我见您睡着了,只虚留了一声,没怎么样留她。”杨杏园知
史科莲困难,受了她这两样东西,老大过意不去。但是东西已留下,也无可如何了。
到了次日,自己急于想病好,便在早上九点钟到陈永年医院去诊治。正好看病的人
多,只好在候诊室里坐着。不料坐不到五分钟,史科莲也来了。杨杏园很诧异,便
上前问道:“密斯史,怎么你也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儿到这里很近。家祖
母也想到这里来医治,让我先来打听住院的规矩。杨先生今天可好些?”杨杏园道:
“还是这样。还没有看,究竟不知道是大病潜伏在身上不是?”史科莲道:“若是
病症不轻,我很主张杨先生住院。有医生和看护妇照应,总比住在别人家里好得多。
就是我因为路近……也可……以多来探望几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微极了,
断断续续,几乎听不出来。杨杏园道:“是不是住院,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只好听
大夫吩咐罢。”说到这里,诊病室里出来一个治眼疾的,院役就叫杨杏园进诊病室
里去诊病。一推开门,围着一个花布六折屏风,那陈永年大夫,穿了一身白布衣服,
坐在屏风边,圆圆的脸儿,沿上嘴唇蓄着一小撮短胡子,架着大框眼镜。见了杨杏
园进来,只略微点了点头,用手指着面前一张方凳,让人坐下。桌上本放着一张挂
号单子,他一面看那单子,一面拿桌上的听脉器,将两个橡皮管的塞子,向耳朵里
一塞。杨杏园知道要听听胸脯面前的,便将衣眼的钮扣解开了。他拿了那个听脉气
的头子,在胸口,乳旁,两助,各按了一按。摘下听脉器,拿了一个小测温器,便
交给杨杏园口里(口卸)着。大概也不过两三分钟,取出测温器,举起来就着阳光看
了一看。于是抽了钢笔,便将桌上铜尺镇压的纸单,抽了一张,连英文带汉字,横
列着开了四五行,就对杨杏园道:“这不要紧,吃两瓶药水就好了。”杨杏园道:
“这是肺病吗?”大夫偏头略想了一想,说道:“大概不是。”说话时,已经按了
铃,叫了院役进来,把配的单子交给他,随对他道:“传十二号。”杨杏园看这样
子,只六七分钟的工夫,病已看完了,只得走出来。一出门,却是一个治烂腿的进
去了。杨杏园国问院役道:“你们这儿,几位大夫?”院役道:“就是我们院长一
个人。”杨杏园道:“内科外科小儿科花柳科全是你们院长一个人包办吗?”院役
笑道:“是的,忙也就是早上这一会儿。”杨杏园道:“你们早上能挂多少号?”
院役道:“总挂四五十号。”说这话时,史科莲已迎上前来,问道:“杨先生就看
完了吗?真快。”杨杏园笑着点点头,因道:“你看这廊下长椅上,还坐着十三四
位呢,他要不赶快一点看,两个钟头内,怎样看得完?怪不得治外科另外要手续费,
因为看一个外科要看好几个内科,实在是耽误时间。”史科莲道:“这院长很有名,
这医院也很有名,何以这样马虎?”杨杏园道:“因为有名,他才生意好。生意好,
就来不及仔细了。”史科莲道:“看医院外面,很大一个门面,倒不料里面就是一
个大夫唱独脚戏。杨先生打算怎样?”杨杏园道:“我的朋友,都说这里好,所以
我老远的跑来。这位陈大夫,本事是有,不过只凭四五分钟的工夫,就说能诊断出
我的病来,我不大相信,吃了这药下去再说罢。”杨杏园说话时,看见走廊尽头,
还有一张长椅,一挨身就坐下去了。史科莲道:“杨先生,看你这样子,很累,药
还没有拿吧?我给你拿去,好不好?”杨杏园觉得坐一下也好,便拿了钱让她到配
药处去取药。她把药取来,一直等到杨杏园上了车,将药瓶子交到他手里,然后自
己雇车回家去。
到了家,一直就回到祖母屋子里去。一看史老太太,还是睡着的,就不作声。
就是刚才看见杨杏园的事,本来要完全告诉她,也就一字不提。顺抽了一本书,也
坐在床面前看。她在学校里拿回来的书,本都摆在一张小条桌上。另外有一个小匣
子,就盛着自己一些来往的书信,以及账单之类。这时刚伸手到桌上去拿,只见书
都摆列得参差不齐,好象有人动了。再看那个匣子,盖子并没有合拢,露出一条缝,
在那缝里,正好露出一截信封。自己的东西,向来是收得好好的,何以会这个样子
呢?抽开盖来,只见里面,文件乱七八糟,原来分类整理的,这全都变动了。这用
不着清,一定他们曾来搜查文件。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冷笑一声:“我一点错处没
有,哪怕你们查。就是有错处,我早也收起来了,还会让你查着吗?是谁来查了,
祖母一定知道的,等她醒了,她一定会说,先且不要问她。”因此也就安然放心,
没有搁在心上。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睡了老是昏迷不醒。史科莲一急,更不能挂记旁
的事了。但是从这天起,余家人见了她,都带一种冷笑的样子,越来越凶,竟会当
面说起俏皮话来。有一次,又是到茶水灶上去冲水,走三姨太太房后过。三姨太太
隔了窗子,看得明白,她提高嗓子说道:“而今是改良的年头,女孩子什么不知道,
先就谈自由恋爱。见了人鬼头鬼脑,好像二十四分老实。一背转身,和男朋友酒馆
进旅馆出,有谁知道。女孩要到外面去读书,都是假,要结交男朋友倒是真。”史
科莲听三姨太太这种话音,分明是骂自己。好在自己早已知她们有这种闲言闲语的,
却也不睬她。那三姨太太又道:“来来往往,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写在
信上,不怕糟塌笔墨吗?”史科莲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刚才搜检我的信件匣子,
就是她吗?但是我自信没有什么亏心事,也没有什么文件,可以做她们的话柄,她
这句话,从何而来。无奈自己不能问她,也只得罢了。上了一壶水回房来,重新把
木匣打开,将信件查了一查,想起来了,内中有两封杨杏园写来的信,已经不见,
一定是他们拿去了。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话,并不涉于暧昧事情,这有什么可以
说的。若要捉我的错处,除非说我不该和男子通信,其余的话,我是不怕的。检着
信件,靠住桌子,发了一会子呆。只见史老太太躺在床上,还是双目紧闭,昏昏的
睡觉。两个颧骨,高高的挺起,越发见得两腮瘦削。在颧骨下面,微微的有一层惨
淡的红晕,那正是温度增高,烧得那种样子。人睡在被里,一呼一吸,两脯震动得
那盖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动。就只这一点,看去病人无恙。不然,老人家直挺挺的睡
着,真不堪设想了。史科莲一想,自己因为有一个祖母,所以不得不寄人篱下。自
己总想奋斗一番,找点事业,来供养老人家。现在一点成绩没有,倒惹了一身是非,
而且老人家也是风中之烛。想到此,眼睛一阵热,泪珠儿突然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推,余瑞香伸进半截身子来。轻轻的问道:“姥姥睡了
吗?”史科莲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轻轻
进来,说道:“表妹,老太太在病里头,遇事你忍耐一点。她们说什么话,你只当
没有听见。”史科莲道:“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瞒我呢?刚
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里,看见你过去,她才嚷起来。我知道你对于她说的话,心
里是极不痛快。”史科莲道:“我到府上来,实在是因为奶奶的关系,不然,我何
必那样不知耻的来打搅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兴,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块儿搬到医院
里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这样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来说是好心,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史科莲道:“表姐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
是实话。你想三姨太太说的那种言语,我听了还不打紧,若是她老人家听见,那还
了得吗?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里多加一层不痛快。”余瑞香望着床上便说道:
“呆子,人是这个样子了,还搬得吗?”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
“你这个人作事,也不仔细,究竟露出一点马脚来。”史科莲听说,脸就是一红,
便板住面孔道:“说话是说话,玩笑是玩笑。你说,我有什么马脚露出来?”余瑞
香道:“你总是这样不服气。”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来。史科莲一看,正是
杨杏园给她的。便冷笑道:“这就算是露了马脚了吗?不见得吧?”余瑞香道:
“男女来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但是你这信上,无缘无故写几句诗在
上面作什么?”史科莲道:“并没有题什么诗句呀,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笑
道:“你这就不对了。为什么对我也不说实话哩?”于是掏出信来,将信的反面给
史科莲看道:“这不是,是什么?”史科莲一看,乃是写洋文的横格纸,上面写了
两行字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
何夕,遇此良人”。反过一面,正是杨杏园写来的一封信。这才想起来了,不错,
前些时候杨杏园的来信,是有一张洋文纸的。但是,当时看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
事,匆匆的仍折叠着捅进信囊里去,决不料信纸那边,还题有什么诗句。要说这诗
是另一个人写的,可没有这种道理,因为这字的笔迹,和杨杏园的字是一模一样,
丝毫不差。但是杨杏园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问题,自己并没有和杨杏园在哪
里醉过一回。况且他对于本人的正式婚事,还避之惟恐不及,哪会用这种轻描淡写
的句子前来挑拨。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见她呆呆的,倒以为她是不好意
思,话也就不好继续的向下说。便笑道:“男子汉写信,总是尽量的发挥,没有一
点含蓄的,这也不能怪你。”史科莲道:“老实对你说,他写的这几行字,不是你
今日提起,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简直猜不透,非写一封信去问
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吗?那倒不必去问人家,问起来反会感到不
便。我想朋友来往得熟了,在书信上开一两句玩笑,这也是有的,不算什么稀奇。”
史科莲道:“表姐,连你对我都不相信,这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