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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
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
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
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
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
笑道:“这倒值的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
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
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
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
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后夜隔河看”十个字,
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
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
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
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交的。信外,往
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
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
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
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
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
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
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
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
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
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
一复为盼。
杏团 拜手
信写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给听差,次日一早发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来
了。信上说:
杏园先生雅鉴:尊示已悉,冬青姊于两星期以前,曾来一函,附有数语令莲转
告。因莲功课忙碌,未能造访。下星期日上午,请在贵寓稍候,当趋前晤面也。特
此奉覆。
科莲谨白
这天是星期五,过两天便是礼拜日了。杨杏园因为人家有约在先,便在家恭候。
平常十二点吃午饭的。今天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客来。就叫听差通知富氏兄弟,
可以先用饭,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史科莲才来。因为这里的听差,已经
认得她,由她一直进去。她一进那后院子门,杨杏园早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见她穿
一件杏黄色槟榔格子布的长衫,梳着一条松根辫子,听着步履声得得,知道她穿了
一双皮鞋。连忙迎了出来,见她满脸生春,比平常却不同了。史科莲先笑道:“真
对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两位同学,一定拉到她府上闲坐。她们还要
留我吃饭,我因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辞出来了。”杨杏园道:“那就在这
里便饭罢。”史科莲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杨杏园道:“我也没有吃饭,又
不费什么事,就是平常随便的菜,又何必固辞呢。”史科莲道:“倒不是因辞。我
看见前面桌上的碗,还没有收去,猜您已吃过了。吃过了,再预备,可就费事。”
杨杏园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饭的碗,我却没有吃饭呢。”史科莲道:“杨先生为
什么不吃饭?”杨杏园道:“我因为密斯史约了上午来,上午来,自然是没有吃饭
的了。既然没有吃饭,我这里就该预备。但是请客不能让客独吃,所以我就留着肚
子好来奉陪。”史科莲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以后要来,我只好下午来。”
杨杏园道:“下午来,就不能请吃晚饭吗?”史科莲一想,这话很对,不觉一笑。
当时杨杏园就叫听差把饭开到屋子里来,菜饭全放在写字台上。杨杏园让史科
莲坐在自己写字的椅子上,自己却对面坐了。史科莲一看那菜,一碟叉烧肉,一碟
炝蚶子,一碟油蒸马头鱼,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烧蚕豆,一碗黄瓜鸡片汤。
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这竟是预备好了请客的,怎样说是便饭呢?”杨杏园道:
“我呢,自然没有这种资格,可以吃这样时新而又讲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
们是资产阶级……”史科莲连忙笑着说道:“您错了,您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这菜里面,有好几样是广东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这马头鱼,
简直不曾看见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杨先生特设的。”杨杏园道:“既然指出
破绽来了,我也只好承认。可是这样的请客,未免太简单,我只好说是便饭。一指
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莲道:“就是这样办,已经十分客气了。再要嫌简单,
二次我就不敢叨扰。而且吃东西,只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从前我寄居在敝亲家
里,对于他们每餐一满桌菜,我很反对。因为吃东西和逛名胜一样,逛名胜要留一
两处不到,留着想想,若全逛了,结果,容易得着‘不过如此’四个字的批评。吃
东西不尽兴,后来容易想到哪样东西好吃,老是惦记着。若是太吃饱,就会腻的,
一点余味没有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这一番妙论,扩而充之……”史科莲笑
道:“我不敢掠人之美,这是冬青姊说的话。”杨杏园道:“是,她的主张总是如
此,以为无论什么都不可太满足了。许久没有来信,难道也是这个缘故吗?”史科
莲道:“这却不是。她给我的信,也只一张八行。说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
京来,有话都请方先生面告。她只在信上注了一笔,问候您,没说别的话。”杨杏
园道:“那位方老先生要来,那倒好了。有许多信上写不尽的话,都可面谈呢。”
二人说着话,就吃完了饭。坐下来,又闲谈了几句。杨杏园因看见她的新衣服新皮
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从前曾对冬青说过,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费,但是太
刻苦了,也觉得人生无味。密斯史你以为我这话怎样?”史科莲道:“我倒是不怕
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象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临了,送了我的皮鞋
丝袜,又送我许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矫情。”杨杏园见
她说话,针锋相对,倒又笑了。史科莲因无甚话可说,便道:“密斯李给我的信上,
就是刚才那两句话。其实我不来转告,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得了。
可是她总再三嘱咐,叫我面达,我只得依她。杨先生这样客气招待,我倒不好意思
来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很随便了。密斯史既然这样说,以后我再加一层随
便就是了。”史科莲笑道:“那末,过几天,我还要来一次,看看方老先生来了没
有?因为密斯李信上说,他到了京,先上您这儿来。因为我的学校太远,怕他没有
工夫去,让我出城来找他。”杨杏园道:“他来了,我就会打电话到贵校,决不误
事。”史科莲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意思就要走。杨杏园道:“时间还早,何妨
多坐一会儿。”史科莲道:“我还要去找两个同学,过一天会罢。”抬手一指壁上
的钟道:“我和她们约好了时间,现在过了二十分钟了。”说毕,匆匆的就走了。
第七十五回 辛苦补情天移星替月 殷勤余恨史拊掌焚琴
史科莲走过之后,杨杏园见她坐的沙发椅子上,却扔下了一条白绸手绢。拿起
来看时,又不是手绢,乃是一条白纺绸围脖,叠得好好的放在那儿。她进门的时候,
并没有围着,就是拿在手上的。大概向来朴素,突然时髦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走
的时候,却忘了带去呢。便拿进屋去,顺手搭在床的栏干上,打算一两日之内,专
人送给她。就在这天晚上,李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杨杏园未开信之前,见那里面厚
厚的,预料就有什么事,要谈判。这时,他也来不及坐,拆开信,站着在桌子边,
便看起来,那信是:
杏园吾兄:迭接手书,倍增思慕。偶然羁覆,不觉两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碍
在口,置之而疚于心,徘徊复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后思之,吾侪为文
章性命之交,更有手足金兰之义,生死可共,热血可倾,更奚得以儿女子态,略嫌
猥亵,遂误大事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潮鼓荡起来,她如今忽然回心转意了吗?更向下看
是:
故青乃决计暴露真相,以去兄疑。更为炼石补天之计,以减自误误人之罪。以
青观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今日言之,正其时也。青与兄所言者,非他事,乃
吾侨之婚姻耳。去秋在京见屡以秦晋之好相要,青皆伪为不知。最后一书,则直使
兄绝望。在兄观之,必以为青为人特忍,不知青优柔寡断,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
而不与兄为友,或直言我之决不能以身事兄,则兄即不以不祥人视我,亦必等于水
月镜花,淡焉若忘。惟青终不忍出之,使兄两年来徒为我作画饼充饥之计,真我之
大罪也。今愿一倾所言,请见细细读之;杨杏园念到这里,觉得真怪了,这是些什
么话,简直不解。她既说要细细的看,倒不可忽略,于是拿了那一叠八行信纸,坐
在沙发上,反手扭着电门,将墙上那电灯拧着,躺在沙发上,从从容容的往下看:
去秋青致兄书,不已言乎?青自呱呱里地以来,即与人世姻缘无分,此非诈言,乃
属事实。盖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体未全,世之赘人也。青深闺弱质,原不解
此,七八岁时,家慈一度求医,仿佛犹忆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诸长,每以废物相
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辄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忿交集,遂
一举而自立门户。此青终身隐事,虽手足有不能告者,独对兄告之。无他,以兄爱
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遗家庭
之羞,更因兄爱我而使昆终身为鳏夫,我不忍也。古人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
可毁伤,孝之始也。此其言虽略近于腐,然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为父母博物质
之享受,不能为父母博精神上之愉快,则仿佛我之于父母,仅有权利而无义务,今
转以其遗体,使其大增痛苦,则人又何贵乎有子女?而为人子如青者,呱呱堕地,
即与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背人,便泪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牵累父母,多一人知
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恶,囊之山穷水尽而不直告者,正在于此。
然家慈洞烛其隐,严责以不得因小节而误人大事,此又青之卒为兄言之也。此语一
出,则兄对青以前一切所为,必为涣然冰释。于是爱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
亦不虞其为人所得矣。虽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负兄,便认其事已毕也。更进一步,
则青当为兄谋一终身伴侣,以补我此生不能追随左右之遗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
一日,曾屡屡于女友中注意之。顾就我所知,其足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
之矣,两不相识,又作合之无由。填海有心,移山无日,怅望前途,固不禁负负徒
呼也。乃为日无多,卒得一人,而此人于兄,固不胜其钦仰,即见与彼,亦为于青
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见,则兄之伴耦,舍此莫属矣。然兄与被,以有青在,
初未丝毫涉及爱情范围,又青所可断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实以见与彼,为最
可配耦之人,不应失之交臂也,其人为谁……
杨杏园看到这里,便将下面剩下的几张信纸,暂按住不看,心里不由跳荡起来。
看到前面一段话,倒好象是事实,后面这一转,却有些可怪了。这种说法,无论如
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写一封信去,痛驳她一番,迟疑了一会,再看下面是:
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当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识字略逊于青,则容貌
品行以至年龄,无不胜我数倍。而其天涯沦落,伶仃孤苦,则又吾兄所每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复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
可收一闺中弟子,从容以陶镕之而成为人才。故责此谋,乃一举三得之事也。青为
此谋,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与否,然既不能娶青,则当无拒绝史女士之理。遂不嫌
冒昧,竟为吾兄言之。同时,青以我之所以不嫁,与夫劝兄之必要,亦已尽情函告
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谋,徵史同意,彼果洞悉此中曲折,决无异词。敝亲方老先生,
已启程来京。来京后,当与吾兄向史老夫人道达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
线孙技之有托也。吾书至此,言已尽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郑重告兄者,则此书
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决无丝毫之虚伪与勉强。兄能爱我,必能信我,
能信我,当又无不从我之所请也。千里引领,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杨杏园将这信从头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对于她这种办法,却不
能同意。当日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样的回她一封信?既而一想,方好古日内就要
来,却等他来了,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自己这样想着,不料到了次日,方好古
便来了,杨杏园陪着他,说了一些闲话,后来方好古摸了一摸胡子,正色说道:
“杨先生,你知道我来京的意思吗?我虽然为私事要来,可是展期到明春,也无妨
碍。一大半的原因,就是为了你老兄的婚事。因为我受了舍甥女的重托,不能不来。”
杨杏园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为了我的事来,我的确不
知道。”方好古道:“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
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来意,杨先生怎样又说不知道呢?”杨杏园道:
“李小姐给晚生的信,确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只赘了一笔说方老先
生要来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这话就对了。北京人所说,喝冬瓜汤,我想你
老兄这一碗冬瓜汤,是非给我喝不可的了。”杨杏园很淡漠的样子微笑道:“老先
生虽有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为什么,难道那一方面
不同意吗?我想决不至于。我倚老卖老,要在你们少年面前,揭出你们的心事。在
杨先生一方面,是很想和敝亲结为秦晋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说一句,
论性情,说模样儿,也是可相配。”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嗐!她这人是要
以处女终身的,一段好姻缘只算戏台唱戏一般,总是假的。但是这样的隐事,别人
哪会知道?我那贤甥女,她真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