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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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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是玻璃门围着,上去两层术梯,又进一重门,便是那半截楼式的正屋。当板井
走到木梯边下,一个四十来岁东洋妇人出来,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
上。板井便站在木梯边脱鞋。杨杏园一想,糟了,我这双毛袜,破了一个窟窿,这
一脱鞋,岂不有伤国体?人急智生,便对何剑尘道:“呀!我一样东西,大概丢在
汽车上了,让我找来,请你等等。”于是抽身便出来,一脚跨上汽车。恰好汽车夫
不在车上,连忙将毛袜和衬的线袜一齐脱下。何消片刻,把毛袜穿起,再把线袜罩
在毛袜上,穿好了,再进门去,何剑尘也脱了鞋,站在梯上等了。这时,杨杏园也
就大大方方的脱鞋。那东洋妇人,将鞋子一齐接了过去,放在梯子边一只木柜里,
便让他们进去。这里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门,和外面护檐玻璃门,恰好夹成一条夹道。
大家光着袜子,在这夹道里走。只一拐弯,那东洋妇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进了一
间屋子。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上面有纱罩笼住的电灯,下面铺着整洁的
东洋席子。这屋与别间屋,也是菊花玻璃格扇隔的,推开一重格扇,又进一重,一
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重屋,席上多了几方绸制的软垫,和一个四
方木板的小火笼。笼里一只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个东洋妇人,操着极不
规则的北京话对大家说道:“请坐下,请坐下。”于是大家盘着腿,团团的坐下。
就在这个工夫,进来两个日本女子,都不过二十岁附近。两个人手上,各托着一只
铜托盘。当她一推开那格扇门,早就蹲下身去,向这边带跪带鞠躬,满面堆下笑容,
说了一句日本话。板并听着笑了,何剑尘也笑了,杨杏园也跟着笑了。她们将东西
送过,是三个茶碗,三个小碟子,三双银筷。那茶碗里有大半碗有色的热水,也不
知道是茶不是茶,水里浸着几丝一寸来长指头粗细的糯米糕,还有一两样不识的菜
叶,飘在面上。这小碟儿,也只和平常的酱油碟子那么大,里头放着三四条一寸长
的成鱼,四五条直豆般的小秧瓜,两三条咸萝卜片。杨杏园心里想着,这或者是如
中国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出来。但是那两个日妓送了东西来之
后,就坐在一处谈笑,并没有离开。接上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个
木盘子,里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进
酒。她敬酒敬到杨杏园面前,便操了日本话来问他。杨杏园摇摇头道:“我不懂日
本话。”她就说中国话道:“你先生贵姓?”杨杏园道:“姓杨。”她就偏着头想
了一想,说道:“哦!杨,姓杨,我明白了。”杨杏园道:“我可以问你的贵姓吗?”
她倒是说了,可是闹了半天,还是没法儿懂。何剑尘才接过来道:“她叫川岛樱子。”
樱子笑道:“对了,山大影机。”杨杏园听说,心想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
说,我倒糊涂了。”便问何剑尘道:“是哪几个字?”樱子捉住杨杏园的手,便用
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东西南北,乱画了一阵,说道:“这个影,这个机,明白不
明白?”杨杏园笑了一笑,也不说不明白,还是何剑尘说明了四个字,他才恍然。
正在这时,照样的又有一个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进来,一直到第四个人头上,
是个小小的身材。杨杏园一见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原坐在板
井身边,板井用中国话给她介绍道:“这位是杨先生,认识不认识?”她对杨杏园
望了一望,说道:“认识。”又摇摇头道:“不认识。”杨杏园这时看清楚了,正
是穿黑绒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个女子。原来她是日本妓女,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
情了。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吗?”于是私问何
剑尘她叫什么名字?何剑尘和她说了一大串日本话,她笑着点点头,便坐到杨杏园
一处,伸手递了一张小名片过来。杨杏园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园杏子。何剑主笑
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内。”杏
子问道:“说什么?不明白。”何剑尘又用日本话,对她说了一遍。芳园杏子对杨
杏园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将他的玻璃杯拿过来,给他斟上一满杯,说道:“请
干这一杯。”杨杏园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将玻璃杯捧在手上,
送到杨杏园嘴边,一定要他喝。杨杏园没有法子,只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
剑尘因对杨杏园道:“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听了何剑尘说,因问道:“什么?
我不明白。”何剑尘于是说了几句日本话,把意思告诉他听了。板井一看这种情形,
也就哈哈大笑。这时那山岛樱子,已经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扑通扑通,弹了起来。
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随琴调而唱,日本人说话,声音极是粗野,她那种歌调,却也
不大受听。板并听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拥抱着一个日妓,站了起来,在
一边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杨杏园的衣服,对着他笑。杨杏园又不能说
什么,也对她一笑。何剑尘让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语和她谈话。谈完了,又对杨杏
园道:“怪不得她对你很有意。据她说,她在长崎的时候,有个好友,和你很相象。”
说到这里,故意说两句文言道:“所谓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约,啮臂之盟者耶?”
杨杏园只是以目示意,叫他别说。何剑尘哪里管,依旧笑道:“可惜你双方,言语
不能了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杨杏园道:“你这真打趣得无所谓,不让
主人难为情吗?”何剑尘道:“主人翁正因为我从中说明,他要给你俩作撮合山呢。”
杨杏园道:“全是你一个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剑尘道:“不会把你放下来作押
账,你放心坐下罢。”但是杨杏园以言语不通,只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党乏味,
坐了会子,一定要走。何剑尘见他不受强留,也只得由他,对板井道:“都走吧?”
板井以为二人有事,便答应走。芳园杏子见杨杏园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举起来,
强要杨杏园喝下去。杨杏园见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绝。杏子等他把
酒喝完,转身就走开。一会儿工夫,她又跑回来,取了杨杏园的大氅,给他披上,
临别的时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个日本妇人,便在木柜里取出鞋
子,让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气,把他的汽车亲送何杨二人回家。杨杏园到
家,一脱大氅,忽觉胸面前有一阵香味,冲了出来。心想我身上并无一件香的东西,
这香从何而来,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实在不少,我只和她们坐在一处两个
钟头,身上就会惹了这很浓的香味,怪是不怪?这样想时,大襟一掀,又是一阵香
味,这香味从大氅里面出来,决不是粉迹余香,便拿起大衣来,仔细一看,却闻见
那香气是从大衣袋里出来的,心想大衣袋里如何有气味呢?顺手向里一掏,却掏出
两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一方水红绸手绢,却拴了一个同心结子。第二件是一张四寸
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园杏子的芳影。他这就明白了,当大家动身的时候,杏
子曾匆匆的跑了开去,然后又把大氅取过来了,不用说,相片和手绢,就是那个时
候放进去的。她何以对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个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
似吗?杨杏园胡思乱想了一会,却又把手绢相片放下,转身一想,我这不是太傻。
这不过是妓女一种谎话,藉以打动人心罢了,我何必理她。这晚酒意很浓,老早的
便睡了。次日起来以后,听差的忽然进来说道:“杨先生,有一个和尚要见您。”
杨杏园道:“有一个和尚要见我?这很奇了,我哪里认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认得不
认得,见一见也不要紧,你请他在前面客厅里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来
就是出家的张敏生悟石和尚。连忙笑道:“悟石师,难得来的,快请到里面。”于
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这屋里来。悟石道:“杨先生大概不会想到和尚会来找你,就
是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来找哩。阿弥陀佛,清水老师父前天在庙里圆寂了。他老
人家圆寂以前,对我说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两天内就动身。到过五
台之后,我就要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要到印度去。”杨杏园拱手道:“恭喜恭喜!
这是好事。我早就说悟石师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并不是来辞行,出
家人也用不着辞行。我还是为老师父一件事来的。”说毕,在他的僧衣大衫袖里,
掏出一个手抄本子,捧着交给杨杏园看道:“这是他老人家半生来所作的诗。不是
和尚阿私所好,这诗很有可传的。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抛弃。
但是我飘荡天下,带着到处走,不是办法。我想把这事拜托杨先生。”杨杏园不待
他说完,连忙说道:“请你放心,我可以负完全责任,将来可以找一个机会付印。”
悟石笑道:“杨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请看一看再说。不要先依允了,后来一看待不
好,又停止了。”杨杏园道:一清水方丈这样道德清高的人,只看他行事,就不带
人间烟火气,决不会做出不好的诗来。不好的诗,我猜他也就不至于做了。”说时,
翻开那抄本,只见都是蝇头小字,誊写得很清楚。随便看了两首,诗的体格,在王
维储光羲二人之间。笑道:“我就原说不错,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我一定留着
印出来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为感谢,我要去了。”说毕,转身便走。
    



    杨杏园送到大门口,他已扬长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庙里,路要经过袁卫
道家,他心想袁卫道与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经圆寂三天,这事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这事报告了。袁卫道听说,嗟叹不已,埋怨悟石,怎样当时
不来说。悟石笑道:“老先生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况且他
老人家早起还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盘坐入定,后来嘱咐几句话,就圆寂了。就
是要报告,也来不及。”袁卫道点点头道:“来清去白,好和尚。”后来悟石说要
出去游历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卫道又赞赏不已。他的儿子袁经武也道:“我们
空活一辈子,哪有这个机会?我也愿意出家了。”袁卫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
没有那个福气。”他父子二人,都在羡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们合掌打个
问讯,转身就走了。袁经武道:“这个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实在可
怪。这样看来,不见得和尚都是坏人。从前我说看见和尚就生气,倒是错了。”袁
卫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气,和出家人就没法子接近,你还说要出家呢。”袁经武
笑道:“古人说,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有一点子火气,那要什么紧。”袁卫
道笑道:“别和我说嘴了,时候到了,上衙门去罢。”
    袁经武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实在也不能耽搁。戴上一顶帽子,套
上一件马褂,便走出门来。偏是他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在家喝一饱茶。街边有一家
新开的水果铺,陈列着许多红红绿绿的水果。于是一脚走进水果店,在果盘子里,
拿起一个梨同价钱。这水果店里的掌柜,是个肉胖子,坐在那里也不动身,只把眼
睛斜着望了一眼。袁经武道:“这梨多少钱一个?”掌柜的道:“不打价,十六个
子一个。”袁经武道:“这也不是那样顶好的东西,卖这些个钱,十个子,成也不
成?”掌柜的嫌他不是好东西这一句话,不大受听,就没理他。袁经武倒也没有留
意,又在盘子里将梨挑着看了一看。掌柜的高声说道:“你买不买?不买,就别乱
动手。”袁经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气生财,说话客气一点。这样大呼小叫的
作什么?我没把梨掐一块,挑着看看,要什么紧。”掌柜依旧高声说道:“爱买不
买,我们这东西就不让看。买一个梨,还不够你麻烦的,你给我出去罢。”袁经武
道:“你又不是批发生意,一个梨当然卖,为什么这样凶?”掌柜的道:“我就有
这样凶!你怎么样?”袁经武本来不屑于和这个人生气,看他那一派骄傲样子,料
他向来是这样藐视主顾惯了的。便冷笑道:“我没有瞧见过做生意人这样不讲理的!
我问你,你是个什么来头?”掌柜的道:“告诉就告诉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对
你实说了罢,我们少爷是筹边使边防军营长。”袁经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这
个,还有吗?”这吗字刚说完,耳边听见身后有响动,赶紧抽身望旁边一闪,只见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拿着一根藤鞭子,向前扑了过来。幸喜袁经武躲闪得快,那
人扑了一个空。袁经武瞪着眼睛说道:“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怎样动手就打人?”
那人举着鞭子拦腰又向袁经武抽来,口里说道:“揍你这混帐小子,你妈的!”袁
经武倒退两步,又躲开了。那人追过来打两回,袁经武都不生气,惟他开口便伤人
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么。我问你是掌柜的什么人?”
那人道:“我就告诉你,看你怎么样?我叫毕得胜,是这里朱营长名下的弟兄。”
袁经武笑道:“那也难怪,你是要打人,向老太爷讨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
软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闲着没事,找个地方闹着玩两手,你看好不
好?”这时,他们已闹到果子铺门口来了,街上人看见有个穿便衣的要和一个穿制
服的打架,就停住脚来看。正这么闹着,接上铺子里又出来三个穿制服的人。其中
有一个,是一套黄呢的制服,而且挂了指挥刀,这样子,大概就是朱营长了。他一
看见袁经武,便喝道:“你是什么混帐东西,敢在这里胡闹?”毕得胜道:营长,
这小子他充好汉,要和咱们讲打。”朱营长听说这句话,早就挺着胸脯,抢上前来。
袁经武不等他上前,已经退到街心。街心里的人,见有这样热闹的事,就围了一个
人圈圈。袁经武道:“我说较量较量,决计不会逃走的。可是这地方,是来往过路
的大道,咱们别因为打架,连累别人不能走道。就是南头,有一个大敞地。咱们到
那儿去玩玩。”朱营长将两只手掌,互相将手腕一擦,说道:“好!谁揍赢了谁有
理。咱们这就走。”街上几个警士,看见有人和朱营长在这里闹事,不解劝,责任
所在,说去解劝,又实在不便上前。急得没法,只好轰看的人。现在听说他们愿意
走开,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着去干涉。那朱营长拖着指挥刀,挺着胸脯在前走,
毕得胜拿着鞭子,和其他两个同伴,押解着袁经武,别让他逃跑。那些看热闹的人,
哪里肯放,也就遥遥的跟了下来。到了敞地上,他们五人一站,周围又是站满了的
人。袁经武早就看见了,他们并没有带手枪,就是朱营长身上有一把指挥刀,毕得
胜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这时,毕得胜两个同伴,各人在街上夺了一根扁担
带了前来。看的人却都替袁经武捏着一把汗。他在许多人中间一站,笑道:“怎么
着,你们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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