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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取?”史科莲说:“自己来取,请明天上午在家候一候。”到了次日,史科莲果
然来了。杨杏园道:“年考近了,密斯史,还有工夫出门?”史科莲道:“嗐!不
要提,为着一个同学的事,忙了四五六天,还是没有头绪。”杨杏园笑道:“大概
也是一个奋斗的青年。”史科莲道:“从前也许是奋斗的青年,现在要做太太了。”
杨杏园道:“这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可以宣布吗?”史科莲笑了一笑道:“我想
不必我宣布,杨先生也许知道,因为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杨杏园道:“是
了,仿佛听见人说,贵校有个学生,好好的跳楼,就是这个人吗?”史科莲道:
“正是她。”于是把蒋淑英和洪慕修一番交涉,略略说了一遍。又说:“蒋淑英为
洪慕修的交涉跳楼,她跳楼之后,还是到洪家去养病。她的情人张敏生,因为和我
见过两次面,麻烦极了,天天来找我,叫我给他邀密斯蒋见一回面。我本想不理他,
但是我看他实在受屈,所以曾去见了密斯蒋两次。真是奇怪,那密斯蒋住在洪家,
竟象受了监禁,一切都失却自由,我真替她不平。”说时,脸也红了,眉毛也竖了,
好像很生气似的。杨杏园笑道:“早就听见密斯李说,密斯史为人豪爽,喜欢打抱
不平,据这件事看起来,真是不错。”史科莲道:“并不是我多事。密斯蒋和我相
处很好,差不多成了姊妹了。我见她被那个姓洪的软禁,非常的奇怪。我们既没有
写卖身字纸给人,这个身体总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让人困住家里,不能出大门一步
呢?”杨杏园道:“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那姓洪的把密斯蒋关在家里,那和强盗
差不多,是掳人绑票。可以叫那姓张的,以密斯蒋朋友的资格,告姓洪的一状。”
史科莲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密斯蒋不承认姓洪的关住她,那又怎么办呢?”
杨杏园道:“她不至于不承认。”史科莲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呀!昨日
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诉她:‘姓张的天天找你,你应该去见他一面。’她说:
‘我姐夫不让我出门,我也没办法。’我说:‘行动自由,你姐夫还能干涉吗?’
她说:‘并不是他干涉我,他总劝静养,我不能拂他的情面。’杨先生,你想这人
说话怪不怪?为顾全情面,闹得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杨杏园听了她的话,仔细一
揣想,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她的话,说的并不可怪,不过密斯史没有听懂,觉
得倒可怪了。你想,一个天天要她来,她不来,一个随便一留,她就不去。这哪里
是人家软禁她?分明是自己愿要受软禁。我看她和姓张的要绝交了,你不管也罢……”
杨杏园说时,望着史科莲,似乎下面还有话,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莲
道:“我看也是如此。不过我很替她发愁,她若是不回来,学业固然是荒废了,恐
怕还不能得着什么好结果。我今天还去看她一次,作为最后的敦劝。她真是不觉悟,
那也就算了。”杨杏园笑道:“不必了。天气很冷的,在路上跑来跑去,为别人喝
饱了西北风,人家也不见情。不如在我这里便饭,然后将我的车子送密斯史回校去。”
史科莲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见那个姓洪的。我看见他那种殷勤招待,
一脸的假笑,就觉有气。”杨杏园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这儿来,我很随便的。
不然,密斯史倒要厌我一派虚情假意。”史科莲笑道:“我说话是不加考虑的,杨
先生不要疑心。”杨杏园笑道:“我也用不着疑心,冈为我招待得很冷淡呢。”正
说到这里,只见听差托了一个托盘,端着一壶咖啡,两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几上来。
听差将咖啡斟了两杯,自走出去了。杨杏园搭讪着将糖罐子里的糖块,一块一块,
望着咖啡杯子里放。史科莲见他一直放下五块糖,还要向下放。不觉笑道:“你既
喝咖啡,为什么又这样怕苦?”杨杏园道:“我并不怕苦。”史科莲道:“既不怕
苦,为什么要放下许多糖呢?”杨杏园这才省悟过来了,一看手上,两个指头,还
钳着一块糖呢。史科莲一说破,越是难堪。便笑道:“我听了密斯史所说密斯蒋的
事情,我正想得出了神,我不知所云了。”史科莲也略略看出他的意思,并不客气,
一面喝咖啡,一面吃蛋糕。因为这样,杨杏园也不便再说请她吃饭,又谈了一会,
史科莲告辞要走,约了年考考完,再来畅谈。杨杏园和她提着东西,送到门口,看
她雇好了车子,上了车,才转身进去。
史科莲到了洪家,一直进去,只见蒋淑英围着炉子,在那里结红头绳的衣服。
她见史科莲进来,连忙将那衣服,交给旁边的老妈子,让她带去。笑问史科莲道:
“学堂里问了我吗?我现在身体全好了,决计明后天回学校去。”史科莲见屋子里
并没有人,便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蒋淑英脸一红,说道:“我前前后后想
了几夜,觉得还是回学校去的好。况且年假到了,我总要去考一考。”史科莲见她
已这样说了,当然用不着劝她,而且谈了没有多久,洪慕修就回来了。自己不愿多
坐,便回学校去。
洪慕修笑问蒋淑英道:“你这位同学,年纪很轻,衣服又很朴素,倒觉得淡雅
宜人。”蒋淑英道:“你不要看她年纪轻,她很能奋斗,她现在念书是她一个人的
举动哩。”洪慕修道:“这过渡的时代,青年男女,真是危险,据我看,十人就有
九个发生了婚姻问题的。”蒋淑英道:“你不要瞎说,她自己念书,是因为她寄住
在亲戚家里,不愿看人家的眼色,因之离开那些人,自己干自己的,并不是为了婚
姻脱离家庭。她自己的婚姻,我想她一定能完全作主,谁也干涉不了,谁也破坏不
了。”洪慕修觉得话中有刺,笑道:“那是自然,谁也不能干涉谁。”蒋淑英趁着
这种说话的机会,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我在这里叨扰许多天,我实在不过意,
我要回学校去了。”洪慕修听她这话,脸上并不表示诧异,很自然的答应道:“二
妹怎样客气起来了?我怕你是把话反说,觉得有什么事不安适了。”蒋淑英道:
“笑话了。姐夫这样招待,还有什么不安适?我到姐夫这里来,原是养病。现在病
既好了,我怎样还在这里叨扰?况且马上要考年考,我当然要回学校去考的。不然,
我岂不要留级?”洪慕修道:“那是当然。今天晚上,二妹不必去,明天去罢,用
功也不在这一天。今天晚上,我请二妹吃小馆子,吃完饭,一同去看跳舞,这算我
是欢送你。”蒋淑英道:“我又不出京,欢送什么?”洪慕修道:“实在因为令姊
去世以后,你帮我不少的忙,这算是我酬谢你。”蒋淑英道:“这样说,我越发不
敢当了。”洪慕修笑道:“其实都是笑话。不过因为留洋学生会,今天晚上开纪念
会,我有两张票,顺便请一请你。”蒋淑英向来就羡慕这种文明的集会,听了洪慕
修这样说,便欣然的答应去。
一到了六点钟,洪慕修先换上了一套极漂亮的西服。便问蒋淑英要穿长衣,穿
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里都有。蒋淑英道:“不必费事了,我就是随身的
衣服去。”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实人,你说外行话了。象这种会里太太小
姐们,是越穿得华丽,越是有身分。若穿着随随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
蒋淑英道:“若是非穿华丽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
里有的是,你随便就可以挑一件穿,为什么不去?”于是找了一把钥匙交给蒋淑英,
让她去开箱子。洪慕修把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蒋淑英正搬
弄着衣服,只见金光灿灿,一件颜色鲜明的衣服,闪入眼帘。提起来一看,乃是一
件鹅黄电印缎的灰鼠旗袍。周身滚着绿色的花珠辫,越是闪映生光。洪慕修在一边
看见说道:“就是这件好。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块钱啦。那个时候,我正在
得到一笔意外的财喜,有一千多块钱,所以给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眼。这是去冬
做的,她只穿了一回,所以还象新的一样。你穿着试试看,一定很合身的。”蒋淑
英一看,也是很爱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橱抽屉里,找了姐姐的一双鞋子
换了。立时,便一洗寒素之态。洪慕修因为天气冷,坐人力车是不好,叫一辆汽车
来,和蒋淑英同坐,并把他夫人的皮外套,亲自给蒋淑英套在上身,然后才一路出
去。到了留洋学生会,一看那朱漆的大门,四柱落地,一盏大月球电灯,照得通亮,
气象已然非凡,门口汽车马车,摆了满地,赴会的人,纷纷进去。这地方真是能表
现出中国人确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进门的人,无一个男的不是西服,无一个女的
不是绮罗遍体,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对一对去。蒋淑英心里想道:“幸而我换
了衣服来,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车了。”洪慕修把她扶下车来,二人进去。里面
果然是钦光鬓影,履舄交错。东边大饭厅里,坐着许多男男女女,在这休息吃东西。
洪慕修和蒋淑英拣了副坐头,叫着西崽过来,要了两份大菜。蒋淑英一面吃饭,一
面看那吃饭的人,都是男女并肩,谈笑风生。那赴会的人,纷纷而来,越发的多了
些。喝过咖啡,也就跟着洪慕修上跳舞厅去。这时,那院子里的松架挂着五彩绢灯,
和那迎风飘荡的万国旗,互相映辉。跳舞厅里,灯光如昼,一对一对的男女含着满
脸的笑容,在人堆里找着朋友说话。西边音乐队里顷刻奏起乐来,这里男女各自成
双,就拥抱着跳舞。洪慕修低着声音,轻轻的问蒋淑英道:“二妹,你也会跳舞吗?”
蒋淑英摇摇头。洪慕修道:“可惜你不会这个。你若是知道,我们也就可以加入了。”
说话时,只见一个艳装女子,坐在一边,来了一个穿漂亮西服的男人,和她行一个
礼,说了几句话,两人就挽着胳膊,加入跳舞队里去了。蒋淑英道:“这跳舞也可
以和生人来的吗?”洪慕修笑着轻轻的说道:“别说外行话了,让人听见好笑呢。”
蒋淑英道:“那末,你怎样不去找一个人跳舞?”洪慕修道:“我是可以去的,丢
下你怎么办呢?我们看一会子,也就行了。”这样的跳舞,足足闹有两点多钟,蒋
淑英看得乐而忘倦,一直等会也散了,方才坐车回家。
洪慕修在汽车上问道:“你觉得有趣吗?”蒋淑英道:“有趣是有趣,但是这
种的交际地方,我们当学生的人,不宜常来。洪慕修道:“那为什么?”蒋淑英道:
“太繁华了。”洪慕修道:“你这话就不对。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不找些乐趣,
老老实实的过着,那是何苦?尤其是人生的青春时代,是平生最美的一段岁月,若
不在这个时候找一些快乐,到了年老,自己就有那种豪兴,处处不得欢迎,也找不
到一相当的伴侣,回想今日,可惜不可惜?”蒋淑英笑道:“照你这样,青年人不
应该做事,是应该玩的。”洪慕修道:“做事也要做事,玩也要玩,那些刻苦耐劳
的人,我以为是没有看透世事,究竟是个傻子。”蒋淑英到了这繁华场中,本来就
受了一种冲动。加上洪慕修拚命鼓吹取乐主义,仿佛也觉得人生在世一场,为什么
不快活快活?那些到会的男女,一对一对,既得了精神上的愉快,物质上也是享受
不尽。要说青年人,实在要这样寻快乐,才算美满。她心里这样想着,自己依傍着
洪慕修坐在车里,只是出神,她的手被洪慕修握住,也不觉得。
到了家里,已然是夜深,老妈子伺候着茶水已毕,便已走开。蒋淑英喝了一盏
茶,便要回房睡去,洪慕修道:“二妹,你别忙着睡,我有一句话问你。”蒋淑英
道:“什么事?”洪慕修道:“你明天果然要回学校去吗?”蒋淑英道:“年考快
到,我不能不去了。”洪慕修沉吟了一会,问道:“那是留不住的了。”蒋淑英笑
道:“你虽留客,也不能让客把正事都丢了呀。”洪慕修道:“二妹要是走了,小
南儿就要闹了。因为他丢不下你。”蒋淑英道:“没有的话,至亲莫过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把他丢下,也就算把他丢下了。我和他有什么深切的关系,哪有丢不下之
理?”洪慕修道:“正因为他没有母亲,才要你呢。”说到这里,洪慕修一看窗户
外面,夜色沉沉,万籁无声。于是又走近一步,放着很低的声音面对蒋淑英说道:
“二妹,我的一番心事,你还不能谅解吗?我觉得我们要图这一生的幸福,最好是
合作。”蒋淑英自和他看跳舞以来,已经心神不定。及至他表示很恳切的样子,要
有话说,自己心里就乱跳起来。便掉着身去,背对着洪慕修坐下。洪慕修抢着上前,
握住了蒋淑英的手道:“淑英,我一颗心早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记着你姐姐的话,
可怜小南儿无靠,允许我的要求。”蒋淑英道:“姐夫,你放手,我有话和你说。
我老实告诉你,我是早与人有婚约的了。”洪慕修道:“我也知道一点。但是据我
想,决没有人象我这样爱你。而且叫你嫁给那漂泊无依的青年,去吃辛苦,我也很
是不忍。你今天晚上,没有看到跳舞会里的那些人吗?他们是多么快活?你我二人,
若是能合作起来,也就一样的可以快活起来。你若是愿意吃辛苦,不要幸福,那是
你的自由。可是我若得不着你,我这几个月的心事,付诸流水,我今生没有一点希
望了。我就死在你面前罢。”说着就跪了下来。蒋淑英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
尽管站起来说。”洪慕修道:“你不答应我的婚事,我就不起来。我不但无面见别
人,而且无面见你。我这一生的幸福就靠你这一句话了,淑英!你忍心不答应我吗?
你一点都不能怜借我吗?你这一走,我只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一是自杀了。”说
着,那声音越短促越凄惨,竟会掉下泪来,于是举起衫袖,在脸上擦泪。蒋淑英道:
“这也不是什么悲惨的事呀,你怎会哭起来?”洪慕修见她一说,越发的大哭起来。
呜呜咽咽,闹个不止。蒋淑英坐在椅子上,他就伏在椅角上哭。蒋淑英本想详详细
细解说几句,无奈他哭得抬不起头来,无词可进,真闹得蒋淑英没奈何。只得说道:
“你这也不是尽哭的事呀,有话你起来再说。”洪慕修道:“淑英,你答应了我的
要求吗?”蒋淑英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让我慢慢的对你说,你只管起来坐着。
你这样子,倘若老妈子撞了进来看见,怪难为情的。”洪慕修道:“那我不管。你
不答应,我是不起来的。”蒋淑英皱着眉顿着脚道:“你这样子,叫我怎说话呢?”
洪慕修看她的样子,差不多算是松了口了,这才站起来。蒋淑英道:“你对我这一
番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洪慕修一听她说到但是两个字,赶快的拦住说
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婚事,决没有人有权干涉你。”
蒋淑英道:“虽然没有人干涉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可以干涉我。”洪慕修道:
“我对你这样表示诚意,难道还不能得你一分同情吗?不然,为什么答应了我的婚
事,你良心就要干涉你?”蒋淑英道:“我不是那样说。你不知道我还认识一个姓
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