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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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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都要当掉啦。”胡金宝道:“赵先生,你这话,别对我们说啦。叫座不叫座,
是台柱子的事,和我们什么相干?嘿!我早就说这一个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两
天风,自己唱给自己听得了。长辛店的人,谁也到过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
鸾笙听到这话,好不后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现在还是安然的做着少奶奶,何
至于跑到长辛店来,住这样和鬼窟一样的客店,再说受苦能赚钱也罢了,自己身边,
又是王驼子一党包围着,弄几个钱,也是好这几个坐地分赃的。听赵德三那种声音,
对我已经不客气了,我还待在这里,看他的颜色吗?好在我的账还没有用过头,这
时我走了,他也不能说我拐款,那些半新不旧的行头,也是废物,不唱戏要它也没
有用。行李带来不多,丢了就丢了,算什么?朱鸾笙心里一起要走的念头,立刻就
要走。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其余零用的东西,一齐丢了不要。一看
手表,现在是八点钟,九点钟正有一班车,由这里到北京去。趁着天刮大风,大家
都缩在屋子里,便提了那个包袱,轻轻悄悄的走出客店来。这时天已漆黑了,一阵
一阵飞沙由拐弯的冷胡同里,随着风向人身上扑了来。人家的黄土墙上,安着一个
破玻璃罩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出来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黄黄的颜色,
映在这寂寞的空气里。人在这惨淡的境况中走,不但不看见自己的影子,仿仿佛佛,
连自己都成了一个影子。这时心里也来不及害怕,只是低着头,用眼睛望着地下,
极力的向前走。到了车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样拥挤,稀稀落落三四个人,坐在屋子
一个犄角上打瞌睡,朱鸾笙买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着。一会工夫,火车到了,朱鸾
笙提着那个包袱,自走上火车去,坐在窗子边,一看车站附近,倒是电灯通亮,可
是灯光以外,越发是黑气沉沉的。只听那些电线,被那掀天的大风一吹,呜呜的叫
着,发出一种凄惨的声音。外面这样大的风,站台上除了火车站上几个执事人员,
在惨白色的灯光下,晃晃荡荡而外,不见什么生物,只是一派荒凉景象。朱鸾笙对
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长辛店呀长辛店,我们再见罢。火车开了,她心
里转觉又有些恋恋。心想我在长辛店,虽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门职业留住了我。
这回到北京去,白牺牲了许多东西,依然还是飘泊无依,不见得就有好机会哩。自
己不高兴,说走就走,似乎少考虑一点。但是转身一想,不走的话,在长辛店站得
住脚吗?站不住,将来又往哪里跑?真和王驼子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头年。
丢了一二百块钱东西,那算什么,当年在朱家的时候,一场小麻雀牌,还不止输这
些个钱呢。想到这一层,心里又坦然起来。
    



    当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点钟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风旅
馆去投宿,身上还带有二十多块钱,一两天内,也不必急于解决生活问题。心想在
长辛店也吃苦够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开了一个中等房间。又叫茶房彻
了一壶龙井茶,买了一些南式点心,坐在铁床上,慢慢地吃。只这时候,却有一阵
嬉笑之声,送入耳鼓。朱鸾笙也是住过饭店和旅馆的人,知道这种现象,很不足为
奇,所以并不留意,可是那种笑语之声,自从听得以后,有两三个钟头,还没有间
断过。自己睡在床上,对着一盏孤灯,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来,已是
将近十点。梳头镜盒,本来带着的,关着门梳了一个头。因为听见楼下有卖报人叫
唤的声音,打开门来,打算买份小报看看,一伸头,恰好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妇
人,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朱鸾笙认得她,也是从前在一处游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
程四小姐,她实在的名字却是程元贞。朱鸾笙一时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声“程小
姐”。程元贞一见她,早就想背过脸去的,现在人家已经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
便欣然改着笑容,抢上前一步,执着朱鸾笙的手道:“呵哟,原来是朱少奶奶,久
违啦。”说时,她的一双目光,早射在朱鸾笙屋子里。一见里面,放下一个衣裳包
袱,还有一个小提箱,好像是从哪里出门来,决计不是特意到此来开房间的。朱鸾
笙道:“可不是好久没见,坐着谈谈罢。没事吗?”程元贞道:“没事,很愿意和
你谈谈呢。”于是朱鸾笙让进来坐,一面按铃叫茶房沏茶。茶房进门,见这一位生
女客,却认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对朱鸾笙浑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
程元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贞朱鸾笙谈了一阵,才知道她
现在和朱家已经脱离了关系,看那样子,也是飘泊无依。心里暗算了一会,倒以为
是个合作的好伴侣。便探着她的口气问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来吗?”朱鸾笙随
口答应了一个“是”字。程元贞道:“这旅馆里价钱倒是不贵,不过长住是不大合
适。”朱鸾笙道:“我在这里也是暂住一两天。让我想定了以后安身度命的法子,
再作打算。”程元贞道:“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是欢迎的。我那
里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间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鸾笙不很知道程元贞
的历史,原先仿佛听见人说她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全靠她的姐丈供给她的费用。这
样说来,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问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许多屋子
空呢。”程元贞道:“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另外还有一位
老太太,是我一房远亲,给我看屋子的。哪有什么人呢?”说到这里,朱鸾笙立刻
醒悟过来。心想她既有家,为什么昨晚到旅馆里来住?昨晚上,我听隔壁屋子里有
人说话,说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内了。这样看起来,她的行动,恐怕不能十分正大
光明,很后悔不该和她打招呼。虽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碍,但是这旅馆里的人,看
见我和她认识,而且又和她住在紧隔壁,难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样
鬼头鬼脑,他还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经让程元贞谈话,也不能驱逐人家走去,
只得装着不知。
    这天朱鸾笙在外面找了几处朋友,心里虽然抱着求人的心事,决不能够和人见
面就说起这事来,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体面,也不肯随便就说出求人的话,所以跑
了一天,依旧还是回旅馆来住。偏是一进门,又遇见了程元贞。这时,程元贞不是
一个人了,另外和一个男子汉在一处,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纺绸做的西装,戴着平顶
草帽,架着大框眼镜,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极其时髦。朱鸾笙一看,心里早明白
了,招呼程元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里一点主意没有。那程元贞和西装少
年并排而走,她却毫不在意,老远就笑着点了一个头说,你刚回来。朱鸾笙随便答
应了一句,三人前后走上楼。到了房门口,大家都站在楼口的栏杆边,让茶房拿钥
匙去开里。这时朱鸾笙好奇心重,要仔细看看那西装少年,究竟是怎么一等人,不
免复看了一眼。那西装少年,也不知道朱鸾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样也偷看她。在此
彼此要看之时,打了一个照面,那西装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带着笑容,和她点了
一个头,朱鸾笙觉得这人,也并不是那样可以讨厌的浮滑子弟,礼尚往来,不能藐
视人家,因此也微微的点了一个头。茶房刚将两处房间打开,随后从楼下走上来一
人。这人穿着一件蓝印度纱的长衫,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当着扇子摇了上来。
程元贞回头一看见,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来。’哪人对西装少年拱了一
拱手,说道:“对不住。但是还不算晚,你们也是刚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紧,
主人翁没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样。”说着话,三人一同进那边的房间去了。
朱鸾笙这才知道那西装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贞没有关系。
    进得屋里,刚坐下一会儿,茶房捧着一本油纸糊面的菜单进来,说道:“晚饭
给您预备一点什么菜?”朱鸾笙将菜单子接过来,翻了一翻,还没有说要什么菜呢,
程元贞进来了,便对朱鸾笙道:“晚上没事吗?”朱鸾笙道:“没事。”程元贞道:
“你不必要菜了。回头咱们出去吃一点东西,一块儿听戏去。”说时,将那菜单子
一把接了过来,顺手递给茶房道:“拿去罢,我们不吃你们旅馆里的饭。”茶房笑
道:“程小姐,您又拦住我们的生意。”程元贞道:“不吃你们的饭,给你们省些
米,让你们多挣几个钱,那还不好吗?”茶房道:“您是明白人,还有什么不知道
的。咱们的饭不算钱,那是一个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点光呢。”程元贞笑道:
“你倒肯说老实话,你们当茶房的,管那些个呢,多给你们几个钱小费就得了。去
罢,别啰嗦了。”茶房笑着出去,将房门随手带着掩上。朱鸾笙道:“北京的旅馆
吃饭不包菜,这个毛病很大,住一块钱的房间,恐怕倒要吃上两块钱的菜。”程元
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罢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鸾笙道:“住旅馆的人,和
住饭店的,又有分别。住饭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馆的不然,都是京
外来的远客。出门的人,哪里过得许多讲究,在旅馆里随便吃饱了就算了。”程元
贞道:“你这话很有理,但是我们住旅馆,却是当饭店一样住,当然可以过些讲究
了。我请你去吃顿河南馆子,回头一块儿去听戏。春明舞台,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包
厢。”朱鸾笙暗想,她请客必定有那两个男子汉在内。虽然清自清,浊自浊,不怕
什么,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为什么这样客气?我倒不敢当。过
一天大家有空再说罢。”程元贞听她的口气,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两位客,
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绍你会一会,他们一定很客
气的。”朱鸾笙不肯自认是顽固分子,又不愿意和这种人来往,便道:“不是那样。
因为我和人家初次见面,似乎……”自己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样措词好,急忙之
中,找不到一句话,来替代“似乎不便”四个字,只说“似乎什么呢”。程元贞道:
“是我请,又不是让他二位请,你有什么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我
请的客吗?”朱鸾笙一想,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怪闷的,跟着出去混个半夜也好,自
己这个时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罢,我陪
你吃餐饭,戏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应,程元贞立刻逼着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介
绍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贞一层关系,不过如此。秦士狂却对朱鸾笙十分客气。谈
了一会儿,先是到饭馆于里去吃饭。吃过饭之后,却由秦士狂会了账,朱鸾笙一见,
让位生客会了账,心里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进一步,还要她去听戏。程元贞道:
“我们反正包了一个厢的,你不去,我们不少花钱,你去,我们也不多花钱,你又
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对了,况且这时候回旅馆会枯坐,也没意思,除非嫌我
们粗鲁,我们就不敢勉强。”朱鸾笙笑道:“这话太客气,我只好奉陪了。”于是
乎他们一路又去看戏。
    这是大家第一次集会,那童秀夫虽然对程元贞说说笑笑,程元贞还是躲躲闪闪。
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讳,当着朱鸾笙的面,放着胆子又闹又笑。好在那秦士狂,
知道朱鸾笙的来历,不敢象童秀夫一样放肆,不过极力的借着缘故来接近。一日之
间,他就到这春风旅馆来了五六回。朱鸾笙又不是呆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论
起外表来,这秦士狂西装革履,不见得讨厌。不过他用对付程元贞的手腕,来对付
自己,这是不能默认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固,搬出这
旅馆去。这样一想,心里就没有了主张,算来算去,只有赵姨太太是个好人,她或
者还能替我想点法子。虽然自己借了袁妈二百块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
已久,料她已垫着还了。这个时候会见她,她见我这种狼狈情形,未必还会向我要
钱。主意已定,便到赵家去。
    不料一到大门口,那里的门房认识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吗?”朱鸾
笙道:“是的。”门房道:“您大概这一阵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们姨太
太前半个月,就去世了。”朱鸾笙听了这话,正是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妇人的
心肠,是容易受感动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泪来。
呆呆的站在门口,进来是不好,立时走去又觉有什么事情丢不下似的。正在这个当
儿,老远的有人喊了一声“朱少奶奶”。朱鸾笙回头看时,正是那个借钱的袁妈。
心里不免说一声“惭愧,怎样正遇着她”。那袁妈看见朱鸾笙如苍蝇见血一般,一
阵风似的走了过来。说道:“朱少奶奶,这是哪里说起呀,我们姨太太去世两个礼
拜了。”说时,眼眶子一红,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脸上去擦眼泪。朱鸾笙
道:“我也是刚刚听见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来,一点儿也不知道呀。
这里太太,我又不认识,我不便进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设了灵位没有?”袁妈道:
“没有设灵位呢。朱少奶奶还住在那公寓里吗?”朱鸾笙知道她这句话,是有意的。
一定她借的那笔款子,赵姨太太没还她,现在是要来讨债了。对于住址一层,是否
可以告诉人,应当考虑一下的。袁妈不等她答应出来,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您
说,这就一路和您去谈谈。”朱鸾笙见她这样说,料着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
好,你雇两辆车,我们一块儿去罢。”袁妈巴不得一声,马上雇好两辆车,一路到
春风旅馆来。袁妈见朱鸾笙行李越发简单了,已经成了一个没把葫芦,要错过这个
机会,以后到哪里向她要钱去。于是老老实实的对朱鸾笙说,那笔款子,请朱少奶
奶就还我,已经过期不少日子了。朱鸾笙道:“你们姨太太,没有把款还你吗?”
袁妈笑道:“这是朱少奶奶借的钱,她怎样会代你还哩?”朱鸾笙不好说我猜她一
定会还的,只说道:“她原对我这样说过的。”袁妈道:“这是您错了。当时朱少
奶奶拿钱的时候,怎样不当着姨太太的面,交代一声呢?”朱鸾笙一想,这话对了,
现在既没有当面交代,就是赵姨太太替我还了,她要不承认,我也没法子指实呀。
说道:“既然赵姨太太并没有付还,自然我要拿出来,请你两三天后,再到这里来,
我自然有一个切实的办法。”袁妈想道:“好呀,两三天后,你还不打算给钱呢?”
便装着笑答道:“并不是我小气,见着朱少奶奶就要钱,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闲
儿,不容易见着面呢。现在朱少奶奶就给我罢,省得过两天我又来。”朱鸾笙道:
“今天身边没存着钱,三天后,你到这里来,我给你就是了。”袁妈道:“少奶奶
手上,还短着钱使呢,您这是客气话了。”朱鸾笙道:“今天我身上实在没带着钱,
过两天还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当时讨钱,就当时问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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