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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出两三颗人头来,说道:“这儿,这儿,快来罢,真把我们等急了。”那两个孩
子便含笑进去了。这一进去不打紧,那屋子里就如倒了鸭子笼一般,乱笑乱嚷起来。
明秋谷先一见就觉得那两个孩子,有些可疑,他一个人身上,各穿了一件灰棉袍,
戴着一块瓦式的便帽。帽上那一块护目的帽照,和戴的一副茶青眼镜,几乎要连到
一块。心想这分明是藏着他脸子,十成之九,就猜定这是两个科班学生,被老斗约
来吃饭,怕人看见呢。这时,那两个孩子在里面说话,明秋谷听那声音,原来是郑
蓉卿汪莲卿两个人。明秋谷生平最喜欢打听这些事,而今亲眼看见,岂能放过,便
留心往下听去。只听见有个人说道:“不要紧,我明天请你师傅吃饭。他要钱花,
我就送他几个钱花。”明秋谷一听那声音,却是熟人贝抱和的声音。这人的父亲,
也是吃瓦片儿的,和明秋谷正是朋友。他本人又喜欢听戏捧角,所以和明秋谷也认
识。明秋谷听那声音很熟,决没有错,便隔着板壁叫道:“抱和,你也在这儿吗?”
那贝抱和把一顶红顶瓜皮小帽,戴在脑后,蓝绸驼绒袍子外面,系了根白绫子腰带,
垂着带子的两头。一掀门帘子出来,便道:“啊哟,是明先生,咱们一块儿坐。”
明秋谷道:“不,你那儿有客,各便罢。”贝抱和道:“没有外人,两个是我的同
学。”说到这里,四围望了一望,又低着声笑道:“还有汪莲卿郑蓉卿两个人,我
介绍介绍,将来还仰仗您的大名鼓吹鼓吹呢。”明秋谷道。“也好,大家坐在一处
热闹些。”他两个一步进房,那四个人都站起来。贝抱和就先介绍两个同学,一个
是文勤学,一个是程祖颐。彼此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指着瓜子脸的孩子道:“这
是郑蓉卿。”又指着鸭蛋脸的孩子道:“这是汪莲卿。”接上对他二人说道:“这
是明秋谷先生,又是名票友,又是评剧大家,又是老爷。”郑蓉卿,汪莲卿都含羞
答答的,站在桌子边。贝抱和一说,两人都红着脸和明秋谷行了个鞠躬礼。明秋谷
走上前,一只手握着郑蓉卿,一只手握着汪莲卿,笑着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可
认得你哩。坐下坐下。”说着,老实不客气,他坐在中间,却让郑汪坐在两边。一
看汪莲卿隔座是贝抱和,郑蓉卿隔座是文勤学,便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程祖
颐坐着远一点,却把桌上的菜,接连不断的夹着放到郑汪二人面前。他两人每逢夹
了一筷子菜来,只是略微把身于扭一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明秋谷摸着汪莲卿
的头道:“真是一个大姑娘的样子。难道说来了我一个生人,你弟兄俩就害臊吗?
那末,我还是走开。”说着站起来,做要走的样子。郑蓉卿年纪大一点,到底懂些
事情。连忙回转身来,两只手按住明秋谷说道:“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不会招待,
您别见怪。”在座的人,立刻口里叫着好,又带着鼓起掌来。郑蓉卿把眼睛瞅着众
人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贝抱和道:“不怎么啦。我们说你会说话,给你叫好,
你还不乐意吗?”汪莲卿见大家夸赞郑蓉卿,他也不肯落后,就拿着锡酒瓶,对明
秋谷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明先生,您喝这一杯。”这一下子,
大家又叫好鼓起掌来。都对明秋谷道:“这杯酒得喝,不喝瞧不起人。”明秋谷端
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随后叫了一声“干”,对大家照了一照杯。程祖颐这时发
起议论来了。说道:“小江儿,都是朋友,你怎么只敬一个的酒哇?”文勤学道:
“对了。要敬酒就普遍。不能专敬一个人。”贝抱和道:“人家随便敬一杯酒,也
不算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一样?”文勤学道:“不成,你帮着他也不成,总得大家
喝一杯。”贝抱和道:“也成,小寅子敬一回,小龙儿也得敬一回。”原来小寅子
是汪莲卿的小名,小龙儿是郑蓉卿的小名。他们这些小老斗,叫小花旦的小名,表
示亲爱的意思。郑蓉卿道:“你们别嚷,我就给你斟上,还不成吗?”于是大家一
阵大笑,抢着喝了一阵酒。
贝抱和喝了有几分醉意,说话有些絮絮叨叨的。便用手拍着汪莲卿的肩膀,斜
着眼睛对明秋谷道:“我这小兄弟,你得做点文章登在报上,捧他一捧。我叫他拜
在你名下做干儿子,你瞧好吗?”程祖颐手上拿着筷子,对他点了几点,笑道:
“你这人上当是不拣日子的。”贝抱和歪着脑袋,眯着双眼问道:“老程你说,我
上什么当?”程祖颐道:“你的小兄弟,拜在人家名下做于儿子,你算什么呢?”
贝抱和笑道:“错不了。告诉你说,明先生和咱们老爷子就是好兄弟。捧起角来用
钱真不分彼此,哪像咱们?照辈分说,我就是他的侄儿。小寅子要拜在他名下,真
不含糊。”明秋谷见他说话夹七夹八,实在不受听,便道:“你喝得不少了。得了,
我们不喝了。”贝抱和道:“哪个喝醉了?伙计!再来两壶白干。”说着举起酒杯
子,刷的一声响,喝干了。但是桌上的人,都不敢让他喝,也没有添酒,模模糊糊
的,就这样收了场。大家吃完饭之下,贝抱和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将手向桌上一
按,说道:“今天吃我,谁要会了账,我是孙子。”说话时,那脖子就像钢丝扭的
一般,脑袋几乎放到肩膀上来。众人见他说话,舌尖都团了,料他是十分的醉,没
有敢拦阻他,由他去会账。他是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伙计的。一会儿伙计找上
零头来,贝抱和除给了小账之外,还有两块现洋,便给一块汪莲卿,给一块郑蓉卿。
说道:“给你俩坐车回去罢。”郑蓉卿接了钱,对贝抱和一鞠躬。贝抱和摇头道:
“不成,不不不成。那是小子行的礼,姑娘们不应该那样行礼。”说时,把两只手
交叉着放在胸脯之下,肚皮之上,擦了几擦,说道:“要这样的才对呢。”郑蓉卿
见贝抱和要他学女子作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会。”贝抱和道:“你不
会,在台上怎么会的?”郑蓉卿道:“你这是成心。”贝抱和道:“我是成心啦。
你不要那样,以后见了面,谁也别理谁,咱们就不算朋友了。”郑蓉卿撅着嘴道:
“你怎样单跟我一个人捣乱?”贝抱和对汪莲卿道:“他这是说你啦,你就先做一
个样子给他看一看。”汪莲卿比郑蓉卿更是脸嫩,臊得低着头,扭转身子去。贝抱
和道:“得!你们都不给我面子,我走了。”说着,在壁上帽钉子上取下帽子,就
装出要走的样子。汪莲卿以为他真要走呢,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别生气呀,
我这里先给你谢谢。”说时,把头偏到一边,不望着人,学着女子行礼的样子,对
贝抱和作了一个揖,说道:“这还不成吗?”贝抱和笑着对郑蓉卿道:“怎么样?
人家做在你头里了。”郑蓉卿执拗不过,只得照样给他行了个女子礼。这一下,乐
得贝抱和要飞起来。大家都落了魂一般,哄堂大笑。因为贝抱和实在醉了,不能走
了,让他一人雇车回家。文勤学程祖颐,分头送郑汪二人回去。明秋谷今天晚上,
总算福气好,白吃白喝白乐了一阵。自己也觉着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有些不客气,
便对文勤学道:“明后天我到水平园去找你。”回头又拍着郑蓉卿的肩膀道:“你
是什么戏拿手?我明天烦你一出戏。”接上又问汪莲卿道:“你呢?”程祖颐道:
“小寅子是《汾河湾》好,小龙儿是《玉堂春》好。”明秋谷道:“好,我就烦这
两出戏。”程祖颐道:“明先生说定,是哪一天。若是约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
要到的。”明秋谷道:“明天后天我有一点儿事,过了这两天,哪一天都成。”程
祖颐道:“今天礼拜一,干脆是礼拜四罢。”明秋谷毫不考虑,一口气便答应了。
其实他随口一句话,作一个顺水人情,人家真把他这话当一桩事,却出于他意料以
外。
到了礼拜二,正是梅又芳宣告就职之期,这些捧梅的人,衣冠齐楚,大家齐到
润音楼去,参与盛会。所有下场门,楼上三个包厢,都是任黄华包了。他朋友里面
的殷小石金大鹤却说道:“我们和梅又芳都有交情。小任既然这样大捧,我们多少
也要撑撑场面。若坐到他的包厢里去,未免不好意思。”于是殷小石包了一个厢,
金大鹤也包了一个厢。那池座里的前两排,不必说,也是任黄华所包办。北京人最
好赶热闹的,看见报上登着一寸见方大的字,说梅又芳今天在洞音楼,行加冕典礼,
新排《麻姑上寿》,内加仙女腾空,八仙斗宝许多新布景,不能不看。于是要看戏
的来看戏,不要看戏的,也来看看梅又芳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这天润音楼的生意很
好,竟卖了一个满座。到了《麻姑上寿》这出戏将要开演的时候,台上正中摆了三
张桌子,上面堆着银盾银鼎,和一块大匾,上书“坤伶之后”四个大字。桌子下面,
罗列了一二十只花篮。东西摆得停当了,梅又芳梳着高髻,穿着黄色的古装,满面
含笑的出来。于是满戏园子里,轰雷也似的鼓起掌来。梅又芳走到花篮边,先对正
中池座里一鞠躬,然后对左右两边包厢,各一鞠躬。在她这鞠躬的当儿,不免将眼
睛向前一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本来鼓掌声音,刚刚停住,见她眼睛一睃,重新又
鼓动起来。直待梅又芳转进后台,声音才算停止。一会儿戏上场了,左一阵,右一
阵巴掌,都是欢迎梅又芳的。俗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又芳经大家这样热
烈的欢迎,唱戏也就格外有神气。任黄华坐在包厢里,左右一望,一排五个包厢,
全是自己人,面上很有得色。就对同包厢的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捧小梅,总算
捧出一点颜色来了。你看她今天在台上多高兴,能不感谢我们吗?”麻一振笑道:
“要论起功劳来。我这一双巴掌,可是卖力不少,不知道将来可以得着什么好处。”
任黄华笑道:“我可以下个命令叫她和你握一握手。”隔壁包厢里殷小石听见了,
笑道:“黄华兄,你指望以后的梅又芳,还是以前的梅又芳吗?”任黄华道:“无
论她身价怎样高起来,只能在戏园子里抬身价,和我们这些熟人,总不能不敷衍。”
明秋谷和殷小石,也是熟人,他就坐在殷小石那个包厢里。说道:“三爷在这里面,
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所说的话,自然是阅历之谈,不过梅又芳的脾气,我却很知道。
她为人极其豪爽,肯交朋友,得意忘形的话,或者不至于。”殷小石笑道:“你是
这里面一个老油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回头又对隔厢的金大鹤道:“老金,你
也是个过来人。”金大鹤不让他说完,便道:“三爷说话,是想到便说,不加考虑
的。各有各人的缘分,各有各人的交情,哪能一概而论呢!黄华的命令,梅又芳那
是绝对服从的。”任黄华和金大鹤隔得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是看他那神情,是
表示同意的。便对殷小石道:“今天早上我还碰见她妈,她妈对我是千恩万谢。我
就问:‘今天你们姑娘大喜的日子,请她在永平饭店打几圈牌,成不成?’她妈接
二连三的答应说成成成。我已经在永平饭店,开了两间大房间,回头我们一块去乐
一阵。”明秋谷道:“同兴堂的饭局呢?”殷小石道:“谁要吃那种饭?就是到,
也无非是敷衍一下面子,凑凑热闹。今天他请的人很多,个把几个人不到,那并没
有关系的。”麻一振道:“我是两边都到。”说着和任黄华做一个鬼脸,把舌头一
伸,接上说:“不带我玩吗?”皮日新也在这包厢里,便道:“你这样不漂亮的人,
说出这种话,人家就不愿意你去。”麻一振道:“知道你穿了一件绿哔叽的袍子,
很是漂亮。”皮日新还要说时,殷小石一皱眉说:“听戏罢。”他们这班人,最是
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愿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静起来,都不谈话。一直到戏
完了,已是六点多钟。任黄华当时就在包厢背后,暗暗的约好了殷小石金大鹤李星
搓孟北海明秋谷五个人先到德福楼去吃晚饭。吃完了饭,就上水平饭店。明秋谷道:
“现成的有人请不去,自己反要请客,这是什么意思?’任黄华望着殷小石和金大
鹤微笑了一笑说:“请问此二公。”殷小石道:“不要问,去就是了,回头又惹许
多麻烦。”于是一个暗号,走出戏园门,就到德福楼来。
走进一个黑暗的长弄,李星搓在前,望着正对面一盏门灯的地方,就往前闯。
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道:“哪里去?你要上帽庄上去吃帽子吗?这里
呢。”回头一看,侧边果然有扇门,里面油腥之味扑人。大家进门,由厨房里钻过
去,一条长弄,一顺摆着几张桌子,人都坐满了。早有一个操山东胶州口音的伙计
迎接上来。满面是笑的说道:“您啦。系黄先生停的座抹?向楼向楼。”大家扶着
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楼来,果然留了一个雅座。这雅座里摆了一张圆桌面,余外
便是壁子。抬头一看天花板,和人头相离不到一尺。李星控道:“这家馆子,是很
有名的,何以小到这种样子?”孟北海道:“只要他菜弄得好,馆子大小,有什么
关系。”说时,走进来一个伙计,见着殷小石便请了一个安。笑着说:“三爷有好
久没来了。”殷小石指着瓜皮帽上的白帽顶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这一个。
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来呢。”伙计道:“三爷现在来了,大概要玩一两个月,不
能就走。多照顾我们一点。”殷小石道:“那也瞧高兴罢。”一面说话,一面就要
了纸笔,开了一张字条给伙计道:“你叫赵老板快来,金大爷在这里等着呢。”金
大鹤一把将字条抢回来便道:“又惹她做什么?我来了就没有让她知道。”殷小石
皱眉道:“这又算什么呢?来了没有别的,无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说从此以后,
就不和她会面吗?若是要和她会面,这种要求,她总是有的。”金大鹤道:“我就
让她来,你呢?”殷小石道:“当然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你等一会儿,自然有人
来就是了。”金大鹤见他这样说,只得把条子交给伙计,让他去打电话。
不多一会儿,果然听见门外有女子的声说道:“是这儿吗?”说时,门帘子掀
起一角,一个女孩子,伸进半截身子来望了一望,口里说,“哪儿呀?”一眼看见
段小石弯着腰伏在人身后,她便微微一跳,跳进门来。说道:“我瞧见了,你那衣
服我认得哩。”殷小石这才笑着坐起来,将身子问了一闪,拖出一个小方凳子来,
用手拍着道:“在这里坐。”那女孩子当真就由人丛中挤了过去。殷小石给大家介
绍道:“这是谢老板,小珊瑚就是她。”然后又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这些人因
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认得她。小珊瑚对于座上这些人,却只认得一个金大鹤。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见她梳着一条溜光的辫子,额顶覆发之上,插着一朵珠花。
身上穿一件印度红的袍子,大襟挂着朵湖色绸花,脖子上悬了把金锁。她年纪不过
十六七岁,圆圆的脸,略微扑了一点浅色的胭脂在两腮之上,憨态可掬。觉得她和
别个坤伶,又别具一种风味。心想,要捧角,就该捧这种人,她才是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