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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葛走了。他把孩子放到了床上,孩子似乎经过风雨,也见过一些世面,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已是见惯不怪了,睁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他。
孩子,你叫啥?他小心地问着。孩子不答,或者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一脸新奇地看着他。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亲切一些。说着,还伸出手,在孩子的小脸上碰了一下。
孩子看着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宝宝。
宝宝?他下意识地重复着。
孩子这时又说了一句:军军。
他似乎就明白了,看来这孩子一路上已经辗转了不知多久,可能每一次驻足某地,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他弯下身子,冲孩子说:你叫宝宝,也叫军军,对不对?
孩子咬着小手说:我还叫小小。
他的猜测在得到证实后,心里忽然不是个滋味起来,眼前的孩子实在是太不幸了。因为父母的牺牲,小小年纪就成了遗孤,被组织辗转从这儿转到那儿。在他这里,孩子也不过是短暂的停留,不知还会被转几次手,才能送到延安。对于这孩子未来的命运,他不敢去想,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他看到孩子的小脸灰灰的,一双小脚也沾满了污渍,他决定先给孩子洗个澡。
烧好一锅水,他把孩子抱到一只木桶里,仔仔细细地洗了,又把他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看着孩子换下来的脏衣服,想了想,又把衣服放到木桶里,洗了。当他忙完这些时,孩子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望着孩子,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拿出老葛交给他的纸条,看看上面的几个字,再看看酣睡的孩子,他感慨万千。独立团他是知道的,在县大队时他就知道。他们县大队是地方武装,独立团可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大家都习惯地称八路军的正规军为老大哥部队。县大队的许多枪支弹药都是独立团支援给他们的。在县大队的时候,一提起独立团,心里就觉得温暖和踏实。独立团是冀中八路军惟一的正规部队,打了许多大仗,也打了许多胜仗。独立团的名字让日本人感到头疼,却让百姓们扬眉吐气。
看着纸条上“张辉光”三个字,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孩子的父亲已经牺牲了,只留下了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孩子会在这里待多久,才能被转移出去。但一想到孩子的父亲,心里就多了由衷的敬意,让他有了一种冲动。当他再去看那孩子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孩子,你爹妈为抗日牺牲了,你就是抗日的种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你,把你安全送到延安。
当他挨着孩子也躺下去时,孩子单薄而温暖的小身子,竟让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地接触过孩子。
第二天,杨铁汉带着孩子,背着磨刀的家什又开始了走街串巷。
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的喊声悠扬,洪亮,孩子听着新鲜,张开嘴也跟着喊了起来。
他惊奇地看着孩子。孩子也许是经历过太多,显得很成熟的样子。
他停下来磨刀时,孩子就在一边玩耍,有人就问:这孩子是你的呀?
他看一眼那人,笑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那人又说:这小子挺机灵的,叫什么?
叫军军。孩子正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他喜欢“军军”这个名字,叫起这个名字时,他就会想到县大队,还有独立团。
磨好刀,他就背上磨刀的家什,喊了声:军军,咱们走了。军军就站起身,喊了声:爸,蚂蚁还在打架呢!
军军也许是无意,也许是叫顺嘴了,但在他听来,这一声称呼让他感到陌生的同时,也感到兴奋。他怔怔地望着军军,半天才反应过来:军军,你叫我啥?
军军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用黑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转身往前走时,又喊了声:军军,咱们走了。
他这回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军军又在他后面叫了声:爸——
他没再说什么,伸出手,把军军的手抓在自己的大手里。他感到军军的手是那么的小,那么的柔软,心底里顿时升腾起一份爱怜。
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放开嗓子喊了起来。
军军也用稚嫩的声音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
军军喊完,就抬起头去看他。
他用微笑鼓励着军军,军军于是再接再厉地喊下去。
从此,大街小巷里,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的喊声,像一支动听的歌谣,错落有致地响了起来。
杨铁汉拉着军军的手,出现在振兴杂货铺门前时,彩凤正好出来泼水。一盆水被倒在门前的街上,水滋润着泥土发出“滋滋”的声音。
彩凤一抬头,就看见了杨铁汉和军军,她怔了怔,目光从军军的脸上移到他的脸上:这是你的孩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军军冲彩凤喊道:磨剪子嘞,戗菜刀——军军的喊声把彩凤给逗笑了。抗生从屋里出来,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军军吸引了。抗生走过来,盯着军军问:你叫啥?
军军望一眼杨铁汉,清楚地回答:俺爸叫俺军军。
抗生就说:军军,咱俩玩会儿吧?军军扭过头,看着杨铁汉说:俺还和俺爸去磨刀呢。
抗生从背后拿出一支棒棒糖,冲军军说:你跟我玩儿,我就给你糖吃。
军军犹豫了一下,显然,他被眼前这支棒棒糖吸引了。他吮着口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紧紧地盯着棒棒糖:这糖是甜的吗?
这时候,彩凤从店里拿出一支棒棒糖,递给军军。
军军不接,把一双小手背在身后,却用目光望着杨铁汉。杨铁汉从彩凤手里接过糖,递给了军军。军军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糖,只皱了一下小眉头,就激动地喊了起来:爸,甜,真甜!
杨铁汉看到孩子的表情,心里就有些难过。他站起身,走进杂货铺,彩凤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掏出几枚铜板,冲彩凤说:给孩子买点儿吃的。彩凤一边往外拿着东西,一边问:孩子他妈呢?杨铁汉低下头,没有回答彩凤的问话。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彩凤也不再问了。杨铁汉把彩凤拿出来的小吃,小心地装在自己的衣兜里。就在他走出杂货铺时,彩凤叹了口气,道:你也怪不容易的。他回过头,冲彩凤笑了笑。
院外,军军和抗生已经玩成一团了。
他蹲下身,专注地看着两个孩子。这时候,彩凤也出现在他的身后,看着两个兴致勃勃的孩子。
彩凤在他身后轻声说:以后你出门,带孩子不方便,就把他放到这儿来吧。抗生一个孩子,连个伙伴也没有。
他转过身子,冲彩凤点点头。这时,他发现彩凤望着他的目光已经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杨铁汉终于带着军军一同去城外执行了一次任务。这次的任务有些特别,老葛交给他一味已经包装好的中药,让他送到城外大柳庄路口的第一户人家。从城里到城外的大柳庄足有十几里路,他领受这项任务后就有些为难,为难的并不是完不成任务,而是发愁没有办法照顾军军了。
老葛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便说:你就带着孩子吧,对你的身份也是个掩护。
于是,他扛着磨刀的家什,带着军军出发了。从出城到完成任务,一路都很顺利,可就在回来的路上,天下起了雨。他肩上扛着磨刀的家什,怀里抱着军军,走了一路,雨下了一路。
当天晚上,军军就发烧了。发烧让军军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军军一直在昏睡着。杨铁汉第一次见军军生病,他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一遍遍地去摸军军的额头。额头很烫,让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军军传递给他的热度。他想到去药房买药,在城里他只认识老葛那家药房,但老葛有过交待,没有紧急情况,让他不要轻易去药房。
他不停地喊着军军的名字,军军却一直昏睡不醒,这时他就想到了彩凤。他披上衣服,急三火四地向振兴杂货铺奔去。
夜已经深了,杂货铺早就打烊了。他在门口犹豫了半晌,还是敲响了大门。刚开始,里面并没有动静,半晌,里面传出彩凤的声音:谁呀?
他扒住门板的缝隙,轻声地说:彩凤,我是铁汉。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彩凤把身子从门缝里挤出来,惊讶地看着他:这么晚了,有事儿?
军军发烧了,一直在睡,我想买点儿糖,让他喝口糖水。
彩凤的表情就有些急:孩子病了,喝糖水有什么用?
他有些委屈地说:军军爱吃糖,我想让他快点儿醒过来。
彩凤叹了口气:你把孩子抱过来吧,我这里有药,可别把孩子烧坏了。
无路可走的杨铁汉一头又扎进黑暗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军军有个啥好歹。军军是烈士的孩子,以后还要被送到延安去,如果军军在他手里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去向组织交待?
当他把军军抱到彩凤面前时,彩凤已经烧好了开水,她摸了摸军军的头:孩子是受凉了。
接着,取出一包粉末倒在碗里,冲了些热水,一点点地喂军军喝了下去。
吃了药的军军,没多久呼吸就变得平稳了,但仍在昏睡着。
彩凤看一眼昏睡的军军:这孩子一定是被激着了。
他搓着手,点点头:军军是下午被雨淋着了。
他说话的表情很是自责。
你这个当爹的也太粗心了,怎么能让孩子淋着雨呢?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发烧了。
当彩凤说这话时,他的头更深地低了下去,脸也有些红。在彩凤的眼里,军军无疑就是他的孩子。他不想辩白什么,也无法辩白,他站起身,感激地看了眼彩凤,说:谢谢了。
说完,伸手去抱躺在床上的军军。彩凤一把推开他的手:别折腾了,让孩子就在这儿睡吧。明天早晨起来,我再喂他吃一次药。
他没说什么,转身挤出杂货铺的大门。
那天晚上,他回到布衣巷十八号之后,一夜也没有睡踏实,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的战友魏大河。大河牺牲时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是他让大河闭上了眼。他对大河许下的承诺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大河,你放心,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有我一口干的,就决不让他们喝稀的。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承诺,可现在,他又为彩凤母子做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的脸在发烧,他恨不能揪着头发,扇自己两个耳光。后来,他迷糊着睡去了,似乎做了个梦,梦见大河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声声地质问他:兄弟,我托付给你的事,办好了吗?他无言以对,呜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说:兄弟,我对不住你。
后来,他就醒了,天也已经亮了。这时,他就想到了军军,便急三火四地走进了振兴杂货铺。
彩凤看见他没说什么,只看了他一眼,他小声地问:军军咋样了?
彩凤冲里屋摆了摆头,他走进去,见军军已经醒了,正在和抗生玩呢。退了烧的军军还显得很弱,他把手伸向军军的额头试了试,这才放下心来。军军懂事地看着他说:爸,我吃药了,也喝糖水了。
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杨铁汉站在彩凤面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嗫嚅着:彩凤,谢谢你啊。
彩凤头也没抬地指责起来:你们这些男人呀,就不该带孩子。孩子就是没啥,也会让你们带出毛病来。
他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我这就带军军走。说完,就要去里屋抱军军。
回来。彩凤喊道。孩子的烧刚退,你这是要把他往哪儿带呀?弄不好又得烧起来,你没见他和抗生正玩得好好的。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那里。彩凤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这里不用你管了,军军有我呢。
他站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他走在街上,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彩凤和魏大河。他知道,自己要想为彩凤和抗生做点什么,他就要说实话,把大河牺牲的消息告诉彩凤。想到昨晚的梦境,忧伤和歉疚就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那一天,他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满脑子里都是大河的身影。那个空弹壳还在他的身上,没人的时候,他会拿出那枚空弹壳,取出里面的纸条,那是大河留给他的。上面除了写着家庭住址和彩凤母子的名字,还写着一句话:李彩凤和魏抗生是魏大河的亲人,也是杨铁汉的亲人。最底下一行,写着魏大河的名字。
他看着手里的纸条,心里的什么地方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犹豫再三,他终于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彩凤,也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会踏实下来。
太阳西下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振兴杂货铺,见抗生和军军正在门前的空地上玩着,彩凤也正在上着店铺的门板。
他放下肩上的东西,走过去,帮彩凤去上门板。彩凤没去看他,等门板上完了,彩凤才说一句:军军的病好了,下次可得小心,别让孩子着凉了。
说完,彩凤扭身走进了屋里,他也跟着走了进去。彩凤回过头,看着他问:你有事?
他停下脚步,盯着彩凤说:我想跟你说个事。彩凤拉出一个凳子,放在他面前:那你说吧。
他没有坐,紧紧地攥着自己的两只手,可就在他要张开嘴说出实情时,他的眼前立刻闪现出李科长的身影,李科长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你们是地下工作者,隐藏好自己就是最好的保护组织。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他憨憨地说:没啥,就是想跟你说谢谢,这话我早就想说了。
晚上,他和彩凤吃饭时没再多说上一句话,两个孩子倒是边吃边玩,有着说不完的话。
吃完饭,他站起身,冲彩凤说:我该回去了,以后店里有啥重活,就留着我来干。说完,他拉着军军向门口走去。抗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抱住彩凤的腿,抬起一张泪脸喊着:妈,我不让军军走。
军军也站在那里,望一眼抗生,又望一眼杨铁汉。他看着两个孩子,也一时无计可施。
彩凤抹了把脸上的泪,冲军军说:军军,别走了,陪抗生玩吧。
军军懂事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杨铁汉。彩凤,那就让你受累了。彩凤哽着声音说:这有啥,就是多把米,多碗水的事。见彩凤这么说,他也不好说什么了,弯下身子,冲军军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7。两个遗孤
从此以后,杨铁汉经常把军军寄放在彩凤那里,这给他执行任务提供了便利。在这期间,他向老葛打听过,询问什么时候把孩子送走?老葛每次都回答:别急,再等等,还没有接到上级的通知。
老葛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完成传送情报的任务后,有时他会把军军从彩凤那里接回来,每次去接军军,彩凤都会说:你要是放心,就把孩子放这里吧。
他不说什么,还是领着军军离开了杂货铺。他不是不放心彩凤,而是不忍心再给彩凤添麻烦。他向魏大河承诺过,要照顾好彩凤和抗生,可现在他还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却又要给彩凤带来麻烦。他心里不忍,也不能那么做。
慢慢的,他似乎适应了有军军的生活。晚上,他和军军躺在床上,军军抱着他的一只胳膊,把脸贴在上面,香甜地睡着。看着军军脸上细细的茸毛,感受着温暖、柔软的小身子,他的心里漾起一丝丝的甜蜜,他伸出手,爱抚着军军的小脸,仿佛军军就是他的孩子。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去问军军:你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军军忽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回答: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