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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看看。”重子从代懿手里接过印石,杨度也凑过来看。
这枚印石是个长方体,高约二寸,一头是完好的四方形,边长约半寸,另一头破碎了,不成形状。印石古朴厚重,色彩斑斓。
代懿见他们看得仔细,在一旁说明:“前两天,我去郊外操练,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农夫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我好奇,便走上前去。原来他们在传看一个小石头。一个老头说,这是我今早从对面坟山上捡来的。另一个中年人说,这可能是昨夜盗墓的贼漏掉的。几个农夫都说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心想既是墓里出土的,一定是颗古印石,叔姬一直想要块好石头刻印章,买给她最好。我就问,你们这块石头卖吗?老头说,卖呀,你想买?我说,你要多少钱?老头不做声,旁边的人帮他定价。一个说,你真的想买码?拿三块银元来吧!另一个说,两块也可以呀!我摸摸口袋,刚好有两块银元,便把它买来了。重子,你看给你姐刻个印章可以吗?”
说完又拿眼睛瞟瞟妻子。叔姬也被这块石头吸引了,正抱了澎儿在后面看着,代懿心里欢喜。
重子仍不做声,走到窗户边,将石头举起,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好半天,他才转过脸对代懿说:“姐夫,恭喜你,你得了一块宝贝了!”
“什么?”代懿惊道,“你说这是宝贝?”
重子把石头托在手里,对代懿说:“姐夫,这不是印石,这是一块玉。”
杨度笑着说:“小三子少见多怪,就是一块玉,也算不得宝贝呀!”
澎儿从母亲怀里挣下来,走到舅舅身边,伸手就要抓:“小舅,给我看看!”
重子吓得把手高高举起,忙说:“不能让你看,你会打碎的,打碎就太可惜了!”
叔姬冷笑道:“什么破石头,装神弄鬼的!”
“你们不知道,这不是一块寻常的玉。”重子一脸正经地对哥姐说,“这是一块沁玉。”
“沁玉是什么玉?”代懿兴趣盎然地问,他希望自己真的无意中得了一件宝贝。
重子解释:“古人装殓时,常以玉伴死者,口里放一块玉,耳洞鼻孔里也塞上玉,身上也佩着玉。皇帝和皇族的人死了,有的还穿金缕玉衣。这是因为古人以为玉能防腐,玉伴着死者,则死者尸身不会朽坏。玉在死者身上,时间一久,棺木中的其他东西便会慢慢沁入玉中,被沁染的玉就叫沁玉。”
“唔,原来是这样!”代懿似乎都明白了。
“其中最容易沁入玉中的有五种东西。”重子继续说,“即朱砂、水银、石灰、雄黄、黑土。朱砂沁入玉中,玉则呈血红色;水银沁入玉中,玉则呈草灰色;石灰沁入玉中,玉则呈淡青色;雄黄沁入玉中,玉则呈杏黄色;黑土沁入玉中,玉则呈漆黑色。玉有一沁,则身价高十倍;若五沁俱全,则世所罕见,价值连城。这块玉在阳光照耀下,血红、草灰、淡青、杏黄、漆黑五沁俱全,本是连城之宝,只可惜打碎了一截。就这样,在识货者眼里,也在三五千块银元之上。姐夫以二块银元买来,真个是狸猫换来了太子。”
“真的这样吗?我再好好看看!”代懿从内弟手里小心拿过,又细细观摩起来。
“重子,你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一套辨玉的学问。”杨度笑道,“莫不是专为哄代懿的吧!”
重子说:“哥,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学问得之于易安居士的丈夫赵明诚。”
杨度说:“只听说赵明诚写过一部《金石录》,没听说过他有辨玉的书。”
“是的。”重子答,“《金石录》是一部名著,大家都知道。其实,赵明诚还写过一部《古玉考》。书未写完,金兵南下,他们夫妇逃到江南,半部《古玉考》的稿子就存在赵明诚的侄儿赵端手里。赵明诚、李清照死后,赵端手抄五部,自己留一部,以其余四部赠亲友。元代时,赵端的七世孙赵齐为躲避蒙古人的屠杀,携《古玉考》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后来在日本刻了二百部,《古玉考》得以在日本流传。相反地,在中国的四部,后来都失传了。三个月前,我偶尔在东京旧书摊上见到一部,用十块银元的高价买了过来。刚才我说的这段《古玉考》的流传过程,便都写在赵齐的序文中,下次我带来给你们看。”
杨度道:“太有趣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赵明诚还有这样一部书,现在经重子在日本发现,真是一大贡献。日后回国了再刻印出来,也让赵明诚失落数百年的绝学复苏。”
重子说:“你这样说,我就不拿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如何去识玉,我就没有名气了。要刻,也等我死后再刻吧!”
杨度笑着说:“别看小三子本本分分,心里也是很鬼的。”
代懿说:“重子,给你姐做印章,你看刻几个什么字?”
重子不假思考地一说:“就刻‘叔姬之印’四字好了。”
代懿走到妻子身边,满脸堆笑地问:“你看这四个字要得不?”
叔姬板着脸不做声。
杨度走过来说:“我看别刻名章,刻个藏书章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将你们夫妻二人所有的书都盖上这四个字。”
代懿深谢内兄的美意,赶忙说:“哥说得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
杨度对妹妹说:“你看代懿多舍不得你,得了这个宝贝,就急着要给你刻个印章。这样的好丈夫到哪里去找,听哥的话,吃过饭后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回家去,再不要吵架了。”
“好,听哥的!”代懿忙表态。
叔姬不做声,死劲地用牙齿咬手绢。
重子拍着手掌说:“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不做声就是同意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叔姬的手绢不知不觉地松了。
七 千惠子向故园归来的英雄献上一束腊梅花
博爱丸一声长鸣,慢慢地驶进了横滨港。杨度提起随身所带的小皮箱,随着上岸的人流踏上了码头。
“皙子先生,皙子先生!”
迎接旅客的人群中传出一阵轻脆喜悦的呼叫声,杨度听来十分耳熟。他向人群中望去,只见一个婷婷少女手捧一簇素雅的腊梅花,正迎着寒冷的海风向他奔来。
“千惠子,是你来了!”
杨度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忙加快了脚步。
“献给你,中国留学生的英雄!”当两人靠近的时候,千惠子把手中的腊梅花递给杨度,调皮地笑着说。
杨度没有立即接过花,他凝神将千惠子看了一眼。她今天显然经过精心的化妆,眉梢鬓角都做过修剪,小巧的嘴唇上涂着浓厚的口红,白皙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红底起黑花的绒呢和服上罩了一件宽大的银狐披肩。通体上下,本已出众的娇艳华美,再在淡黄色的梅花的衬托下,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韵致。杨度下意识地将她与离别不久的妻子相比较,简直有仙女与村妇之别。
“千惠子,你真美!”杨度接过花,从心里进发出这句动情的话。
“是吗?”一阵娇羞飘过少女的脸庞,她心里甜丝丝的。
“你怎么知道我坐的这班船?我离开上海时并没有向谁拍过电报呀!”杨度对于他的这个东瀛女学生此时的出现,既满心喜悦又深感意外。
“是这样的。”千惠子将银狐披肩稍稍移动了一下,说,“半个月前,弘文学院一个留学生从中国返回东京,告诉了重子先生,说你就在近日会回来。重子先生和叔姬女士专程来横滨接你,接了三天没接到,他们回东京去了。我每天都来此等候,终于把你盼来了。”
杨度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你怎么有时间,不上课了?”
“学校放假了,我反正没事。”
杨度笑着对千惠子说:“我给你带了一件小礼物,我想你一定喜欢。”
“真的吗?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刚才情意绵绵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欢喜雀跃的小女孩。
杨度打开皮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绢小包来。千惠子从他手里抢过,急忙打开,白绢里包的是一个粉红色缎子做的心形小荷包,小荷包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香袋!”千惠子惊喜地叫道。
“来,我给你戴上。”
杨度打开香袋上长长的红丝带,将它挂在千惠子凝脂般的脖颈上。
“真香!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千惠子把香袋送到鼻子边,轻轻地嗅着。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离骚》吗?那里有这样几句。”杨度望着有一双明亮杏眼的千惠子,念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这里面装的是兰蕙、留夷、揭车、杜蘅与芳芷。”
“哦,难怪这么香!”千惠子深深地发出一声感叹,似乎领悟到,这个小小的香袋里不仅装了香草,而且还装下了中国人对美好品德的执著向往,就如同那个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一样,对自己的崇高追求,虽九死而不悔!
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驶过来,千惠子招呼了一声,两人上了马车。马蹄踏着石板,一路上发出“嘚嘚嘚”清脆的响声。千惠子挨着杨度坐在车箱软座上,香袋里的清香一阵阵散出,皙子终于又坐在自己的身边了。她的心,就如同这颗心形香袋,充溢着芬芳温馨。
三个月前的一天,她突然听说杨度要回国了,她像掉了魂似的,连夜赶到东京爷爷家。爷爷告诉她,皙子君回国办铁路案,事情办完了,就会马上返回东京。过会儿,杨度从外面回来,也这样对她说。姑娘见房间里一切如故,没有丝毫长期离开的迹象,这才相信了。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有点担心,生怕杨度这次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二十岁的姑娘的心是多么复杂啊!
那次赏樱花,又引出了雌雄刀破镜重圆的喜事后,千惠子的少女情窦第一次被一个异国的男子打开了。她深深地爱上了杨度,完全坠入了情网。尽管她后来知道杨度有妻室在国内,又知道杨度对自己并无此意,但千惠子还是爱着他。她爱他潇洒的风度,她爱他脱俗的谈吐,她爱他超群的才华,她爱他高尚的抱负。万贯财产家的千金小姐,把金钱视为粪土,而把这个中国留学生当作天地间真正的财富!
千惠子每个星期六晚上便乘车去东京。星期天,她和杨度对面而坐,听他讲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学问,请他教她做诗词,练书法。有时他们两人或者再加上爷爷奶奶一起去外面散步谈天。从春天到秋天,千惠子没有缺过一个星期天。半年来,她觉得生活中突然增加了亮度,增加了色彩,连往年令她烦躁的酷暑和愁闷的秋雨似乎都不存在了。
杨度离开东京后,千惠子顿时觉得天地暗淡起来。她本来从不读《新民丛报》,自从有一次听爷爷说起《新民丛报》刊登了关于中国粤汉铁路的争论后,她便将每期《新民丛报》都买下来阅读。有不认得的字、不懂的意思就去问爷爷。这时她知道了杨度在国内的活动卓有成效,并受到留学生们的赞扬。风度翩翩的书生真的是一个纵横摔阖的政治家!她天天盼望着杨度早日归来。得知他就要回来的消息后,她夜不能寐。她劝说叔姬姐弟回东京,她希望他由她一人迎回。于是,她天天去港口等候,真的天遂人愿,他到底由她一人接回了。
“皙子先生,孙中山先生到爷爷家去过两次,他想见见你。”在浓情中沉浸了很久的千惠子突然记起了一件大事。
“哦,中山先生!”杨度转过脸问,“他还住在横滨吗?”
“对,住在横滨。不过,近日他去了神户。我告诉他你就会回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他再来找你。”
“中山先生是个很有名的人,我时常听到人们提起他,可惜一直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慕你的大名,见面随便谈谈,没有什么大事。”
“好,我也很想见见他。”
马车在滕原家华丽的大门口停下,千惠子付了脚费。千惠子的父母和外祖父母非常高兴地将杨度接进家门。
在滕原家休息两天后,杨度乘火车重返东京田中的家。田中夫妇也自然欢喜。杨度立即发一封信给杨钧,告诉弟弟他已平安抵达东京。
过几天,杨钧和杨庄母子来到田中家,手足见面,很是亲热。杨度将母亲亲手做的火焙鱼交给妹妹。叔姬接过,一股强烈的思乡恋母之情油然而生,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哎呀,代懿呢?代懿怎么没有来?”杨度问妹妹。
叔姬听了这话,却突然哭了起来。
“哥,姐夫和姐这几天又吵架了。”杨钧看了姐姐一眼,答道。
“什么事又吵了?”杨度说,“难怪千惠子说你们到横滨接我,也没有提到代懿,到底怎么啦!”
叔姬还是哭。
“哥,你要说说姐夫,他跟那个下女还有往来。上次在上野公园偷偷幽会,给姐看到了。”杨钧气愤地告状。
“这个家伙!”杨度笑着骂了一句,又对妹妹说,“叔姬,别哭了,代懿与那个下女也没有别的。下女照顾他一段时期,彼此有了感情,再见见面也没有关系,你要大方点!”
“哥,你不要再瞒我了,重子把代懿先前跟那个下女的事都告诉我了。”叔姬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能跟他一起过了,我要与他离婚!”
“离婚?”杨度吃了一惊。“不要耍孩子气,怎么能离婚呢?”
“真的离!”叔姬口气强硬地说,“离了婚,我带着澎儿过。”
“哥,姐夫也真的不争气。”重子又告起状来,“上个学期有三门功课不及格。公使馆说,这个学期若再这样,就停发他的公费银元。”
“噢,是要说说他才是!”杨度说着,抱起三岁的小外甥。“澎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了?”
“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就是刮大风的那天,他跟妈妈吵架走了,我就没有看到爸爸了。”澎儿长得既像爸爸又像妈妈,是一个机灵的孩子。
“想爸爸吗?”杨度继续逗外甥。
“想,爸爸答应买枣糕给我吃哩!”
两个舅舅都哈哈笑了起来。
“澎儿,不要想他,妈妈给你买枣糕。”叔姬拿出手绢来抹眼泪。
“叔姬,你这几个月来做了些什么?”杨度见妹妹心绪不好,特为和她多说几句话。
“心里不舒服,什么事都没做。”
“姐这几个月写了许多诗,我给她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今天特地带来了,姐说请哥览正。”重子抢着答。
“噢!”杨度高兴地说,“第一次出国,感慨多,题材也多,一定会有不少佳作,快给我看看。”
重子帮姐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簿子来。这簿子装订得很精致,封面用了一张蛋黄色的硬纸板,上面题着四个字:“东瀛诗稿”。右边是一幅画: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只船在航行,远远的天边上挂着一轮鲜艳的红日。这字和画无疑都出自重子的手笔。簿子以雪白的宣纸裁剪装订而成,每页都画上了一行行的乌丝栏,后面大部分纸还是空的,前面端端正正地誊抄了二三十首。
杨度慢慢地翻开看着。《秋夜有感》、《秋末宴集日本上野莺亭》、《观海涛》等等都写得才气横溢,情致缠绵。再翻下去,有一首题作《日本病院中月夜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