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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发现丹姐的眼神有点凄凉,愈发觉得不妙:难道静竹出了什么意外?
“亦妹。”杨度学着丹姐的口气称呼绿衣女子,急切地问,“静竹她现在哪里?”
“她已经故去了。”亦妹轻轻地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仿佛一根游丝在飘动。杨度一听,却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呢?五年前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甜美,那样的活泼热情,那样的生机蓬勃,她那时是一朵花瓣初绽的蓓蕾,这时理应是一朵迎风怒放的鲜花,她怎么能萎去,又怎么会萎去呢?
“她什么时候故去的,得的什么病?”二十八岁的堂堂男子汉杨度,竟忽然嗓音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
“上个月故去的,已安葬在西山了。她的病完全是因为思念你而得的……”
亦妹的话还刚刚开头,杨度却已脸色惨白,一时间百感交集,千悔万恨。他心摇神移,虚汗淋漓,不觉眼前一黑,猛地晕倒在楼板上。
“晳子先生,晳子先生!”亦妹吓得不知所措。
丹姐闻讯忙上楼来。她到底比亦妹大两三岁,见识多些,说:“不碍事,不碍事,他这是一时急的,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去。”
两个女子,一人抬肩一人抬脚,费尽了力气才把一条七尺大汉抬到隔壁房间的床上。丹姐从楼下打来一盆温水,要亦妹给杨度擦去脸上脖子间和手心里的虚汗,自己则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瓶同仁堂配的救急水。丹姐用竹筷撬开杨度的牙关,将救急水倒进他的口里,又喂了两匙温开水,再拿床薄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拉起亦妹的手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在刚才说话的房间里,亦妹将遇见杨度的过程告诉了丹姐。
“看来这位杨先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静竹的眼力不错,她真有福气,我不如她。”丹姐思忖了一下说,“他既是来赶考的,千万不要误了他的大事。依我看这次什么都不要对他说,待到他金榜高中的时候,再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喜上加喜。”
“行!”亦妹点头赞同。
半个钟头后杨度醒过来了,见自己躺在陌生女子的床上,很觉不好意思,他忙起身下床。亦妹听见响声,推门进来。杨度凄然笑道:“真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亦妹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杨度在梳妆台边的小凳上坐下,“亦妹,你把静竹的事详细告诉我吧!考完后,我去西山祭奠她。”
丹姐端了一杯热茶进来,忙说:“杨先生,你先喝喝茶,养养神,饭菜都好了,你就在我们这里吃饭。静竹的事,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楚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不便留你在这里过夜。你千里迢迢来北京,主要目的是为了赶考,回客栈后好好温习功课,待放了金榜后再到这里来,我们姊妹把一切对你说清楚。你看呢?”
杨度见丹姐一脸正色,又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不觉对这个房主人有点畏惧,他只得遵命照办。吃晚饭时大家再不谈静竹的事。吃完饭后,二人送他下楼。亦妹一再叮嘱,金榜放后,一定要来,她和丹姐在这里等着。
五 亦竹告诉静竹:你就要做榜眼公夫人了
杨度回到长郡会馆,拿出静竹送给他的拜砖,呆呆地看着,江亭题扇、潭柘寺定情的往事一幕幕地浮上脑际。往事是那样的清晰温馨,而今却芳魂已逝,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她那娟秀的面孔,听不到她那乳燕般的笑语了,感情丰富而脆弱的倜傥才子不觉失声痛哭起来。他一直哭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临到中午醒来时,他的心情已趋平静了。人既已逝去,再思念再哭也是空的了,静竹送拜砖时说过,要用妙严公主的恒心做一番事业出来;只有记住她的话,做出成就来,才是对她最好的缅怀。杨度这样想着,决心要把这次特科考好,待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再到西山去祭奠,去告慰静竹的在天之灵。
从那以后,杨度再不外出了,连夏寿田那里也很少去,他闭门谢客,真正实实在在地用起功来。各省应试举子陆续到京,大家纷纷互拜,借以通声息,交朋友。杨度本是极喜欢应酬的,因为心情不佳,一概不加入,别人拜他,他也不见。只有四川举子宋育仁曾经是尊经书院的弟子,因系同出于王辏г说拿畔拢撬氖π郑彼巫ǔ汤捶檬保坏煤退渭嗣妗S谑堑诙毂阌泄愣厝肆菏口毖私瘴庀厝苏乓击胍惨窗莘谩A菏口弊忠矸颍叛嗨铮錾砉偕讨遥厦鞲闪贰K越可矸植渭犹乜瓶际裕恍囊酶鎏乜谱丛U乓击胱种偃剩殴Γ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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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饱读诗书,以才闻名三吴。没想到杨度却借口生病不见,梁、张吃了个闭门羹,心中不悦。外省举子都说杨度性格古怪,他听了也不在乎。
待到主考大人张之洞排场十足地进了京城后,特科考试的气氛便骤然浓重起来。这次考试,朝廷派了八个阅卷大臣,除主考张之洞外,另外七人为:裕德、徐会沣、张英麟、戴鸿慈、李昭炜、张仁黼、熙瑛。这七个人无论科名、资历、地位、声望都远不及张之洞,自然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张之洞住进贤良寺的当晚,便将各部院寺正卿及各省督抚学政保荐的名单一 一细看,然后又将已报到的名单拿来对照:保荐的有三百七十二人,报到的却只有一百九十一人,刚好过半,他心中颇为不快,使他略觉安慰的是杨度、梁士诒、张一麟这几个人都来了。杨度见过面,他已看准是个栋梁之才;梁士诒、张一麟没有见过面,也不是他推荐的,但早闻二人的名字,论者都说他们有真才实学,他很想借此测试一下他们的才学究竟如何。经济特科是有清以来的第一次,朝廷于这次考试并无成议,一切都委托张之洞,要他全权办理。看完名单后,张之洞在心中暗暗定了主意:取士尽可能广,一来国家时局危阽,急需人才;二来录取的人愈多,被荐举而未来京考试的人就会愈感到遗憾,他存心要让那些人遗憾。慈禧太后为了表示对重臣的礼遇,特赏张之洞在主考前游颐和园一次。
颐和园乃光绪皇帝不惜动用海军经费为慈禧太后修建的园林。皇家园林是不允许外人游玩的。以李鸿章功劳之大,地位之高,未经允许私自游了一趟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尚且受到严责,罚俸一年,可见慈禧对张之洞礼遇之隆。
张之洞一生顺遂,此时受到这般礼遇,更是志得意满。游园的这一天,李莲英亲率一班抬轿太监在门边恭候。张之洞看不起阉竖李莲英,明知他是慈禧的宠奴,也不对他特别示以客气。八个太监轮流抬着张之洞穿长廊,游排云殿,上万寿山,登佛香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张之洞大模大样地坐在轿中,吆三喝四,颐指气使,全然不把这群御仆放在眼里。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李莲英,叫他分赏太监们。这些太监们满以为累了这一天,可以得个三百五百的,谁知一分下来,连四十两都没有,一个个气鼓鼓地跑到李莲英那里去挑唆:“大总管,这张之洞也太神气了,奴才们抬了一整天轿不要说了,大总管也为他辛苦了一整天,他只赏三百两银子。当年左侯爷那样高的功劳,大总管只交还他一顶遗漏的帽子,他就用三千两银子回赠。比起左侯爷来,张之洞不值一提,他凭什么这样看不起大总管!”
太监们说的故事是真的。
光绪七年,左宗棠从新疆前线载誉回京,谒见慈禧太后。左宗棠目空一切,睥睨天下,但第一次拜谒天颜,也诚惶诚恐,汗流浃背。退下时,因心情紧张,竟然将放在一旁插有双眼花翎嵌着大红珊瑚顶子的朝帽遗落在御桌前。这是一桩很失礼的举动,左宗棠出门后颇为着急。李莲英机灵,忙进去给慈禧太后换茶,借这个机会将帽子取出,连夜亲自送到左宗棠寓所。左甚是感激,问身边的幕僚要给多少谢银为宜。幕僚伸出三个指头,左命人托出三百两银子。幕僚说,不是三百两,而是三千两。左宗棠虽觉太多了,但还是照数给了李莲英,又对他说了几句感激的活,喜得李莲英逢人便说左侯爷是大英雄。二十多年来,朝内朝外哪个大官不竭力巴结他奉迎他,看他的眼色行事。张之洞居然如此无视他,李莲英窝着一肚子怒火,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下来。
张之洞却并不知道得罪了这班太监和他们的总管。他按规定日期闰五月十六日在紫禁城内保和殿,举行隆重的癸卯经济特科考试。经济特科的考试比进士的考试简单。进士考试有四场。第一场会试考出贡士;第二场复试贡士;及格者再参加第三场殿试,由殿试成绩定出一甲、二甲、三甲三个等次,分别赐予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统称进士;第四场朝考进士,择文章书法双优者为翰林院庶吉士,余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去各省任县令。经济特科只考两场,以第一场为主,称正场,考出一等、二等,五天后再复试,只要不出大问题,即维持正场的结果。所以,全体应试的举子都把第一场看得很重。临到进场这一天,有五个举子突然病了,实际应试的只有一百八十六人。
杨度找到自己的座号后坐下,拆开密封的试卷,里面有两道试题。论一篇,题曰:《 大戴礼 》“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与近世各国学校体育、德育、智育同义论。看到这道论题后,杨度心里甚是高兴,做这道题正是他的长处。在日本弘文学院半年,除学习日文外,专攻的就是各国教育,对外国所提倡的体育、德育、智育都有研究。这篇论文,无须思考就可以一挥而就。
再看策题:汉武帝造白金为币,分为三品,当钱多少各有定值,其后白金渐贱,钱制亦屡更,竟未通行,宜用何术整齐之策。西汉初期,文帝、景帝、武帝对繁荣经济都有过不少杰出的贡献,奠定了汉代兴盛的基础,以国计民生为己任的王辏г耍院撼醯木米鞴低车淖叛芯浚庑┭芯砍晒即诟说茏樱疃鹊闷渚伦疃唷H毡景肽辏稚媪怨鞲鞴木梅铰裕严壬难芯砍晒胱约核玫男卵Ы岷掀鹄矗黄税儆嘧值亩圆叨ǹ梢宰龅猛吠肥堑溃叨恕
杨度早有成竹在胸,用不着多加思考,便以恭正的楷书写出了一论一策两篇文章,当他停笔时尚未到正午。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还正在紧张应对之中,或托腮苦思,或挥笔疾书,无一人完卷,他心里高兴。看看时候还早,便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自己觉得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又如花团锦簇,耀人眼目,竟无须一笔更改。杨度十分得意,插笔合卷,早有执事官过来将他的卷子收了过去。当他起身离座时,看到端坐在主考大人席上的张之洞正向他捋须微笑。张之洞当即便从执事官员的手中要来杨度的试卷,细细地看了一遍。议论风发,剖析精当,虽措辞偶有偏激之处,总体来说是一篇难得之作,只可惜错了一个字,可见作者于才华横溢之余却不免有心气浮躁的毛病,张之洞深为之惋惜。
不到二百份试卷,有八个人看,阅卷费时并不多,到了第二天傍晚,一等二等的名次便大致出来了。全体名次的排列,张之洞委之于礼部侍郎裕德,他自己只排一等前五名的先后。同考官推出前五份试卷来,他们为宋育仁、李熙、梁士诒、张一麟和杨度的策论。张之洞将他们一一做了比较:论稳妥,宋育仁当排第一;论才气,杨度当排第一;论老练,李熙当排第一;论深刻,梁士诒当排第一;论典雅,张一麟当排第一。张之洞偏爱杨度,本欲置杨度第一,无奈他写错了一个字,置于第一不妥。比来比去,只得将梁士诒排第一,杨度屈居第二,以下依次为张一麟、宋育仁、李熙。
第三天,张之洞将取中经济特科一等梁士诒等四十八名、二等桂坫等七十九名奏报皇上,请求予以复试。光绪皇帝亲自看了前五名的策论,很满意,准予复试。二十日这天清早,张之洞将取中的一等二等名单张榜于正阳门城楼上,并特别注明:奉旨于二十五日在保和殿复试。
杨度看到这个名单时,虽以未中一等第一名而略有遗憾,但毕竟取中了第二名,他心里仍然高兴不已。考中的一百多名举子互相道贺,看到皇榜的百姓们也四处传播,不到一个时辰,喜讯便传遍京师。大家比拟殿试,将梁士诒称作状元,杨度称作榜眼,张一麟称作探花,尽管他们都知道制科毕竟不能与进士考试相比,但也乐于接受这个殊荣,尤其是梁士诒更是喜不自胜,当天在广东会馆大宴宾客。杨度也被夏寿田接去,在他的寓所里,几个湘籍朋友聚会一起,为新榜眼公贺喜。
夏寿田举起杯子对大家说:“我们一起敬湘绮师一杯,他老人家教出了两个榜眼,近几十年来无一人比得上他。”
大家都赞同,一齐举起了杯子。杨度笑着说:“你是真榜眼,我是假榜眼,不要鱼目混珠了。”
众人都说:“你也是真榜眼,过去博学鸿词科的待遇比进士还高哩!”硬逼着他喝下这一杯酒,杨度只得喝了。于是接下来你敬一杯,我敬一杯,把个杨度灌得醉醺醺的,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杨度根本不可能想到,此时在京师还有一个人甚至比他还兴奋,此人便是亦妹说的已死其实并没有死的静竹!她正在精心打扮,热切地等候着一别五年的郎君。
静竹是一个命运悲惨的女子。她出生在苏州城阊门外,父亲陆育之是个博学的秀才,人品学问都好,可惜科场蹭蹬。十八岁中了秀才后,连考三科举人皆不中,他一面教蒙馆,一面仍不死心,继续攻读八股。妻子郑氏漂亮温柔。夫妻二人生有一女,取名静竹。静竹长得伶俐可爱,一家人的小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亲亲爱爱。不料,郑氏第二胎难产,母婴都没有保住。陆秀才抱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妻子死后,陆秀才也绝了再考的念头,一心一意教书抚养女儿。女儿五岁时,他便教她认字;八岁时,他教她背《 唐诗三百首 》;十岁时,他教她读《 古文观止 》。女儿聪明好学,父亲一教便会。静竹十一岁那年,陆秀才经人撮合娶了顾氏。谁知两年后陆秀才得急病死去。静竹没有母爱后又失去了父爱,心中万分悲痛。顾氏年轻,耐不了寂寞,偷偷摸摸地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私通,有一次不巧被静竹撞见了。顾氏恼羞成怒,恨死了静竹。于是背着静竹,将她卖给了一家妓院的老鸨。老鸨见静竹长得漂亮,便一转手以三倍之价卖到了北京八大胡同的横塘院。可怜一个娇弱的江南小女孩被推进了举目无亲的京师火坑,她再不情愿再反抗也无可奈何,哭哭闹闹几个月后便也只得认了命。
好在教她弹琵琶的老琴师也是苏州人,老头子卖艺一生,到老来仍孤贫一人。苦命人怜苦命人,老琴师同情静竹,安慰静竹,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把四十多年来所练就的琵琶技艺悉心教给静竹。在艺术美的陶冶下,可怜的小女孩渐渐长大了,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婷婷少女。十六岁那年,老鸨收下了一千两银子,一个浪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