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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要从道阶的手里挣扎出来。道阶松开手,吩咐大醒守在一旁,自己则飞奔槐安胡同杨宅。
杨度听了道阶这一路上的叙述,心里又闷又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叫何三爷打马快走。进了法源寺,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禅房。
才几天不见,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老朋友便突然变得面黄肌瘦气息奄奄了。他悲愤地喊了声“法师”,就气堵于胸接不上话来。
寄禅睁开眼睛,见杨度坐在一旁,脸上微露一丝笑容,轻轻地说:“皙子你来了,好,好。”
又对道阶说:“你给我喝两口茶。”
道阶泡了一壶酽酽的天童茶,将师父扶起,靠在床背上坐着。喝了几口茶,寄禅略觉精神好些,失却光彩的双眼望着杨度,慢慢地说:“这几天发生的事,道阶都对你说了吗?”
“都对我说了,法师,你要想开点。”杨度安慰老朋友。
“没有想到这袁大总统的民国政府跟前清官场一个样。”寄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贫僧出家四十多年,世人之意气仍未去得干净,终于不能受此奇辱而自栽至此,这也算是一段孽缘吧!”
道阶在一旁愤怒地插话:“礼俗司这样对待师父,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古画的缘故,都是让这幅画害的。我看干脆把它烧掉算了!”
“道阶,千万莫这样,与古画何干。”寄禅气喘喘地说,“我死之后,你们把画再藏到夹板中去。不管礼俗司如何来纠缠,也不能让他们得到。还定下一条寺规:不到太平盛世,决不能让此画再见天日。记下了我的话吗?”
道阶含泪点头:“弟子谨记在心。”
“这事不说了。死生有命,何况我们佛门无生无灭,你们也不必悲伤。皙子,我把你请来,是想最后跟你说几句话。”
杨度将身子前倾过去,悲戚地说:“请法师讲吧!”
“皙子,自从光绪二十一年认识你,到现在已有十六七年了。你志大才高,用世之心强烈,老衲虽是方外人,却也可以理解到。”寄禅将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杨度赶紧用双手握着。“你眼下虽有点小小的不顺意,但大体上还是得志的,日后也可能还会做出更大的事业。这事业值不值得去做,老衲的看法或许与你有些不同。尽管如此,你还是努力去做,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尘世茫茫,苦海无边,惟有我佛门才是了却一切烦恼的极乐世界。佛家经典博大精深,佛家子弟胸襟空灵。皙子,哪天你觉得尘世的苦恼有不可解决之时,望你遁入空门,皈依我佛,将可一了百了,同升化境。”
杨度十分感激地说:“我一定遵循法师的指示。”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凡俗人可以办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办成。”杨度极为诚恳地表示。
“不必说得这样严重。”寄禅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于你来说,此事并不难。我的诗文集自己虽编了一下,但未完工。我死后,这些诗文全部交付给你,你帮我清理汇编出来。若遇得机会将它刻印两三百部,分送给我生前的师友们。师友名单,我都开列了。”
杨度立即答应:“法师放心,我一定会把此事办得好好的,一定会刷印出来,分赠佛界诗界。”
“好,我谢谢你了。”寄禅的双眼里似乎增添了几分生气。“皙子,我之所以请你来编,是想借重你的大才。你是知道的,我念书不多,学问浅陋,诗中若有写错了的字,用错了的典,请你帮我改过来,莫让八指头陀遭后人讥笑,更莫让八指头陀贻误后世读者。”
苦苦修炼了四十五年,仍然没有把传名之心泯灭,临到终期,尚如此郑重地交待自己的诗作,可见人之本性是多么的难以移易!杨度边想边说:“法师乃今世之齐己、皎然,诗作不独佛界之绝,即使置于文坛,亦不愧为大家。倘若真有个什么瑕疵,我一定会妥善修补的。”
“好,好。”寄禅缓缓点头。他环视一眼禅室,见道阶仍恭侍一旁,便对他说,“我这会子好多了,你去佛堂料理吧,不必守在这里。”
道阶是个灵泛人,他知道师父一定是有腹心话要跟老朋友说,便悄悄退出禅房。
“你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你说过的净无师妹的事吗?”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寄禅问杨度。
“记得,记得。”净无并非寻常师妹,她与寄禅的那段故事,已深深地印进了杨度的脑中。
“净无喜欢我的诗,我也专心为她写了几十首诗。这些诗写在另稿上,并没有编进我的诗集中,而是搁在枕箱里。”寄禅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小黑漆长木盒,说,“麻烦你将它取出来。”
杨度搬过枕箱,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诗稿。那个时代,男人枕箱中所放的,或是朝夕诵读的经书,或是田产地契贵重文书,或是开启钱财之锁的钥匙。给净无的诗稿存放在枕箱中,杨度的心不觉为之一动。他看到诗稿的封面上题了三个字:《覆舟集》。旁署:三影和尚。杨度想:从没听人叫过他三影和尚,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他轻轻翻开下页,寄禅有一段题辞:
余诗有“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林声阅无人,清溪鉴孤影”。净无激赏之,日有此三影,
足可在诗坛上占一席地位。余感净无盛情,自号三影和尚,然此名不公之于世,仅为净无而署也。
这几句话,足见二人相知之深。杨度不再看下去了,以后再慢慢寻味吧!
“我本想叫人去慈悲庵请净无来法源寺,今生再见一面,但怕净无情感脆弱,哭哭啼啼的,人多口杂,传出去诸多不好。你抽个空去一趟慈悲庵,把这本《覆舟集》送给她。诗稿既然交给了你,你自然可以看,若是看出点什么来,请莫对世人道及。”
听寄禅这么一说,杨度的心痒痒起来。他下意识地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七绝,题作《怀慈悲庵主》:
寒灯燃尽情未消,芒鞋何惧路迢遥。明日即奔江亭去,桃李花开踱石桥。
这诗写得真好!这本《覆舟集》中所袒露的,或许才是这位高僧的真性情。杨度怀着欣喜的心情把诗稿包好,说:“法师,我一定会将它交给净无,也一定不会对外人道及此事。你就放心吧!”
说着说着,他突然看见寄禅的头偏向一边,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赶紧将法师抱起,平放在床上,然后叫道阶。道阶进来,摸摸师父的脉搏,眉毛皱得紧紧的。寄禅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半夜时分,他终于在昏迷中圆寂了。
中华佛教总会为他们的第一任会长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北京及各地一千多僧尼怀着无限的悲痛前来参加。慈悲庵主净无却没有来,她正云游五台山尚未回京。遵照寄禅生前愿望,火化后由道阶等人奉完南归,葬于天童寺前青龙冈冷香塔苑。
丧事过后,杨度将寄禅所遗诗稿带回槐安胡同,正拟整理,恰好李氏老太太带着媳妇黄氏及长孙公庶、次孙公兆及叔姬一大家子来到京师。人员突然增加很多,关系又添几重复杂,幸而老夫人通达,黄氏贤惠,亦竹谦抑,静竹则跟着叔姬读诗论文不管家事,一家人相处还算和气。风云变幻的政坛则如磁石般地吸引着杨度,他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整理八指头陀的遗稿,后来干脆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这期间,中国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闹剧,正在一幕接一幕地排演着。
三 袁世凯巧妙地逼迫熊希龄在解散国民党的命令上副署
先是为王芝祥任直隶都督一事,内阁总理唐绍仪与总统袁世凯出现分歧。袁世凯本来同意王任直督。后来想到王是靠近同盟会的军人,让他来掌直隶兵权不放心,遂改任他为南方军宣慰使。
宣慰使是个有名无实的官职。对于革命党要人,袁世凯既要笼络,又不愿给实权,便设了诸如宣慰使、筹边使、屯垦使、经略使等官职相送。章太炎也得了个东北筹边使的职务。他是个学者革命家,不懂袁世凯的权术,把这个职务很当一回事,抱着宏大的计划去东北筹边。谁知东三省官场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他要召见的人都不来见他,气得他大喊大叫:“本使是政府大员。他们不肯来见本使,就是目无本使;目无本使,就是目无政府。”一时传为新官场上的笑话。
唐绍仪见袁世凯出尔反尔,不免发了几句牢骚,两个老朋友之间闹得很不偷快。袁透出风来,除非唐辞职,否则总统与内阁难以协调办事。唐绍仪深知袁之为人,便不得不辞去了总理的职务。从三月底任职到六月中旬辞职,唐绍仪只做了不到三个月的总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内阁总理任职时期竟是如此之短促,国人大为惊讶。
接任的是陆征祥。陆当上总理后提出六个阁员的补充名单交参议院审查。各位参议老爷见陆演说时提不出任何政见,又说什么补充阁员好比开出一个新菜单的话,便断定他是一个庸才。他所提出的六个阁员候选人全部被否定。这个外交家总理吓得住进医院,死也不肯再出来了。还是袁世凯有办法。他指使北洋袍泽们发通电,写匿名信,打电话,散传单,使出各种手段来威胁议员们。这些文人出身的议员老爷们文的不怕,就怕武的,经军人这么一闹腾便吓慌了。第二次提出的六名阁员统统予以通过。国人于此看出,所谓民主,其实是假的,左右中国政坛的真正力量还是枪杆子。
这期间又穿插一个黎元洪借刀杀人的政治阴谋血案。
当年黎元洪被革命党人从床底下拉出来,原是颤颤抖抖地当上首义总头领的。却不料洪福齐天,武昌起义成功了,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就先后做了两任临时副总统。黎元洪对人谦和,不摆架子,大家对他印象都很好。到了酝酿正式大总统时,他又公布一个电报,说自己决不做大总统。大总统一职,袁世凯、孙中山、黄兴做都可以,又将他们三人与自己一一作了比较:“沉机默运,智勇深沉,洪不如袁项城;明测事机,襟怀恬旷,洪不如孙中山;坚苦卓绝,一意孤行,洪不如黄善化。”
这封电报传颂海内外,都说黎元洪谦退无野心。其实黎也并不是一个谦诚君子,革命元勋的桂冠戴在头上,他自知有愧。当他眼看着那些真正的元勋们在他的面前恃功而骄的时候,他便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给他这种压力最大的要数张振武。
二十九岁的原武昌共进会头领、现武昌军政府军务部副部长张振武一向看不起黎元洪,常常当众藐视他。黎怀恨在心,想出了一个计策。黎叫张去北京,说是中央政府有要职委任。当张兴冲冲地带着几个人进京的时候,黎又给袁世凯一个密电,说张在武昌煽惑军队,请袁在北京逮捕张就地正法。袁对革命党头领本是一百个不放心,黎的电报正中下怀。
张进京后,袁命北洋军高级将领轮流设宴招待张,又亲自在六国饭店大宴在京革命首领,张振武也被邀请出席。不料次日一清早军警部便逮捕了张振武一干人马。当天审讯,当天判决,当天便执行枪毙。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黎正在庆幸袁为他不露声色地除去对头时,袁却公开宣布,此举系按黎之密电办事,将黎置于万分尴尬之中。
过不了多久,北京又闹得热热火火起来。原来是闻名中外的三个大人物:孙中山、黄兴、梁启超相继入京。
梁启超半个月前才从日本回国。两年前,还是载沣当国的时候,杨度给载沣上了一折,说方今筹备宪政之时,应当启用人才;梁启超学识渊邃,冠绝等伦,宜赦其罪而用其才。还说倘若梁启超被赦后或有不利于国之行为,请皇上杀他以为不忠之诫。谁知此折上去后,不但没有赦免梁启超,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抓了。梁启超拥护民主共和制,见袁世凯做了民国的总统,也便捐弃前嫌,应袁之邀进京。
袁世凯对孙、黄、梁一律待之以国家元首的礼仪,将自己乘坐的金漆朱轮双马车饰以黄缎迎接他们,又打开正阳门让他们进城。北京市民万人空巷,前去瞻仰他们的丰采。袁世凯更是执礼甚恭,把他一向擅长的拿手好戏演得淋漓尽致,无懈可击。孙、黄、梁对他都有极大的好感。
此时同盟会与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大党,名日国民党,推举孙中山为总理,黄兴为协理。黄兴邀请袁世凯加入国民党,又多次动员杨度也参加。
袁世凯觉得黄兴真正是天真可爱,他笑着问杨度:“皙子,你看我像个革命党吗?”
杨度望着袁世凯直笑,不知说什么好。
袁世凯收起笑容说:“他们国民党提倡政党内阁,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君子不党,我这个总统以天下为公,怎么能结党营私呢?皙子,我劝你也不要入国民党。”
当年孙中山劝他入同盟会,他没有答应。现在他正跟着袁世凯做事,袁反对政党政治,他自然更不能参加国民党。他对黄兴说:“除非你们放弃政党内阁,我就加入国民党。”
黄兴对杨度有条件入党的态度很不满意,遂不再提起此事。而杨度这句话却惹怒了一位人物,此人即宋教仁。
三十一岁的宋教仁是一个热情焕发才华横溢的政治活动家,他醉心于法国的政党内阁制度,同盟会联合国民共进会等组成国民党,便是宋教仁活动的结果,只是因为资望不及孙、黄,他只能坐第三把交椅。其实,他才是国民党的真正党魁。他设想由国民党获得议会的多数,然后组成清一色的国民党内阁,他自己出任总理,把总统袁世凯架空,将他的一套治国大计在全国推行。因此,他以极为高昂的政治热情游说各地,肆无忌惮地鼓吹他的政党内阁方案。宋教仁滔滔雄辩的口才,出色的组织才能,使得他的政党内阁制赢得了许多人的理解和支持。然而正因为此,他成了袁世凯的大敌。袁世凯感觉到宋教仁正在强有力地威胁着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必须拔掉宋!
就这样,宋教仁先后在长沙、武汉、南京等地发表竞选演说,取道上海回北京的时候,突然在上海车站遭人枪击,第三天即气绝身亡。当时内阁总理已由陆征祥换成了赵秉钧。凶手不久后即被抓获。经审讯,事情牵连到赵秉钧和袁世凯。但宋案后来不了了之,而国民党则从此与袁世凯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随即袁世凯解除了国民党籍的江西都督李烈钧、广东都督胡汉民、安徽都督柏文蔚的职务。李烈钧不服,在江西组织讨袁军,黄兴也接着在南京组织江苏讨袁军。袁世凯派兵镇压,很快便把各路讨袁军打了下去。于是袁世凯的地位空前巩固,许多人都把袁世凯当作中国真正的救世主。
因为宋案的缘故,赵秉钧又做不下去了,总理一职落到熊希龄的头上。熊希龄此时是进步党的骨干。自从国民党成立后,参议院中另一些议员们就商议着也要合成一个大党。仿照西方议院中两党对立的样子来互相竞争互相监督。这样,共和党、统一党、民主党便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名曰进步党的党派,推举黎元洪为理事长,梁启超、张謇等人为理事。熊希龄做了内阁总理,梁启超便积极为他出谋画策。
熊希龄雄心勃勃,想组建一个第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