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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儿深思不语。医生又道:“去大医院,痊愈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大。”
鹿儿突然开口:“我治!”
医生惊问:“你说什么?”
鹿儿:“我治!”
医生:“你是学医的?”
鹿儿不答。他站起身,望着门外,发誓:“我一定要治好姑姑的伤!”
大石山的山路上,鹿儿背着根儿,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雷州海峡,一艘登陆艇颠簸在风浪里。
贺子达独立船头,迎着风浪。他右臂的石膏已拆,吊在胸前。
那三个军人在避风处抽着烟。一人问:“‘五七’干校在哪儿?”另一人答:“就是原来的‘八一’农场。”
“‘八一’农场?”贺子达嘴里念叨着,思维骤转……突然,贺子达的眸子一亮,“石娥!”一张年轻的脸浮出贺子达的脑海!
前方,岛影青幽。贺子达翘首眺望着,脸上显出异常的急切。
登陆艇靠码头,除有军车在等,一前一后还有两辆全副武装的三轮摩托。贺等上了军车。车队驶离码头,驶上一条郊区公路……最后驶入“干校”大门,驶入一片海滨椰林、橡胶林。
一入干校,贺子达就抑制不住东张西望,凡是闪过车前的中年妇女,他都要使劲看两眼。
车在一处两开间的破旧平房前停下。贺子达被带入,里面十分肮脏、简陋:一张竹床连席子、蚊帐都没有;一张木桌上有盏油灯;到处是蜘蛛网,几只老鼠在慌忙躲窜……
军人头:“这座‘将军楼’怎么样?”
贺子达:“比打游击时强多了。”
军人头:“现在宣布五条审查纪律:一,除了专案组人员,不准与任何人接触、交谈;二,除了上厕所,不许走出这间房子;三,不许写信、打电话;四,不许要求请假回家及让亲友探访;五,不准装病及企图自杀。另外,对你还得再加一条,不准打人、骂人、训人、拍桌子、瞪眼睛、大声喊叫、耍军阀作风!”
贺子达故作虔诚地问:“准不准许放屁?我这人肠胃不大好。”
军人头气极:“贺子达,你要老实!两周之后军委要派专人了解案子的进展情况,在这期间你必须彻底交待所有问题!从现在就开始!”军人头扔在桌上厚厚一沓纸和一支笔,带人离去。一名战士持枪站在了门口。
走出门,军人头对其他几人说道:“这个人硬得很,你们常去看看他。”
“是,组长。”
夜晚,一专案人员悄悄靠近竹窗。只见油灯底下,贺子达拿着笔伏在纸上,十分认真。此人走向远处的军人头:“组长,他在写呢,已经写了起码十页纸。”
组长冷笑:“看来,骨头再硬的人,面对政治审查也得酥。”
第二天上午,组长走进小屋。贺子达躺在竹床上打着呼噜。组长吼道:“贺子达!……为什么不继续写交待材料?!”
贺子达睡意朦胧:“都在桌上呢,纸不够用。”说着他又转身睡去。
组长走到桌前,拿起那沓纸,翻翻,气得鬼火乱蹿——所有的纸上都画着一个形态各异的王八!并且有一个箭头从王八指向一个圆圈,意为王八蛋。
“来人!”组长暴跳如雷,“把他的床搬出去!”
几个专案人员把贺子达揪起,把竹床抬到隔壁房间。
组长在桌前坐下,记录人员也坐在桌前,贺子达被按在一个很不平整的树墩上。
组长:“说,你与彭德怀什么关系?”
贺子达:“你和你的头什么关系?”
组长:“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子达:“还在你爹都穿着开裆裤的时候。”
组长:“……你为什么说他没有问题?”
贺子达:“因为他没有问题。”
组长:“你回答!”
贺子达:“我一直在回答。”
组长:“‘庐山会议’难道你不知道吗?”
贺子达:“我不够开会的资格。”
组长:“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公开反党!”
贺子达:“那时你连站岗的资格都不够,你怎么知道?”
组长气得有些糊涂:“……你,你反对毛主席吗?”
贺子达:“你这么问,说明你这家伙胆敢怀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组长急了,忙制止记录:“这句话别记!”
记录:“已经写了。”
“赶快划去!划干净!”组长夺过本子亲手使劲涂抹。
贺子达哈哈大笑。
组长有些口拙:“我刚才的意思,是反问的意思,我是说,你不反对毛主席,为什么要为彭德怀反映情况?”
贺子达:“你既然承认我不反对毛主席,我为什么不能向毛主席反映情况?”
组长又气又烦:“你,你简直把我绕迷糊了!”
贺子达:“我见过的迷糊兵多了!四一年我的一个通讯员拿我的手表跟老乡换了一个马蹄表,我骂了他一通,他又给我换回一座挂钟。不过他还没有你迷糊,他好歹知道个大与小。你呢?充其量在没取消军衔时是个少尉,现在却想搞清楚一个少将和一个元帅,可笑!”
组长:“你……好,好,咱们先把彭德怀放一放,说你的老婆!”
贺子达:“这个问题我爱说。我老婆那个漂亮啊……都没法打比方,在延安,好几个官比我大得多的老家伙跟我一块儿抢,硬是没抢过我,有一位气得锄了一晚上地……哈哈哈……”
“闭嘴!”组长气坏了。
贺子达继续说:“我还没说完呢!你们知道我老婆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她说我长得魁伟。我问她啥叫魁伟,她说就是很阳刚。我问啥是阳刚,她说就是英俊。我还是不大懂,问她什么是英俊,她说就是帅呗!我总算懂了,但我还是故意装不懂,你们猜她最后怎么解释,她脸一捂,身子一扭,大辫子一甩,说我长得迷人!哈哈哈……”
记录员听得入神,最后跟着贺子达大笑。组长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走出去。屋里,贺子达开怀大笑,居然笑得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组长在外面转着圈,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突然吼道:“你们几个过来!”专案人员围上去,“从今天开始,你们几个排一下班,轮番审问他,他爱说什么让他说个够,就是不准他喝水,不准他睡觉,几天几夜地连轴转!直到把他的傲骨熬垮!”
清查中最残酷的手段开始了:
日出,有人在审,贺子达还在谈笑风生……日落,另一人在审,贺在树墩上扭着身子,硌得难受……深夜,又一人在审,贺仰头不语……
日出,换人,贺在破口大骂……日落,换人,贺要抓桌上水杯,被一下泼掉……深夜,换人,贺几次从树墩上困得栽倒在地,又被人架到树墩上……
日出,换人,贺憔悴不堪,口唇爆裂……日落,换人,贺已深深地把头垂在膝盖上,但不断有人抓住头发把他的头提起来……深夜,换人,贺浑身瘫软,两边有人架着他,还有一人不断朝他头上一桶一桶地浇凉水……
第四天,组长走进小屋,拿起审讯记录:仍是一字皆无!
组长气得连连大叫:“贺子达!贺子达!贺子达……”
贺子达被人支着,在树墩上深深地佝偻着,低垂的脑袋已白发苍苍!
组长:“贺子达!你给我开口!再说说你的漂亮老婆啊!”
贺子达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石娥家。
盼盼一身红卫兵打扮,跑回家门,边喝水边说:“天真热!妈妈,干校是来了一个大走资派吗?”
石娥冷冷地道:“不知道。”
“您现在是干校的副校长,怎么会不知道?”
石娥看看女儿,然后望门外:“我不知道他走过资本主义。”
盼盼:“有人听站岗的兵说,已经四天四夜没让那人喝水、睡觉了。”
石娥正盛饭的碗“啪”地掉到地上……盼盼看了石娥一眼。
深夜,平房小屋仍然闪着昏黄的光。对面椰林,石娥站着,满目哀伤地凝望着那窗……
海水呜咽……
谢石榴与大碾子坐在岸礁上。良久,大碾子像是问,又像是自语:“他们到底把我爸爸弄到哪儿去了呢?”
过了很久,谢石榴像是答,也像是自语:“不要说他们不会告诉,就算姜崽子和楚风屏知道,也不会说。自从打AB团开始,就是这个规矩。”大碾子问:“什么是AB团?”谢石榴沉吟一下:“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红军杀红军,……几万条人命,杀得惨啊!”
大碾子更加着急,抓住谢石榴:“他们会不会……”谢石榴痛苦至极,无语。大碾子摇着谢石榴:“老号长,他们会不会?!”谢被摇得乱晃,还是无语。
姜家,谢石榴与大碾子的小屋。大碾子已经睡着了,眼角上有一行泪痕。谢仍坐在床沿,抽着烟。烟团中,渐渐显出的是当年贺子达与杨仪婚礼的情形:有人用竹竿吊着一颗红枣,逗着两个人咬。枣在贺、杨的嘴之间一上一下地跳着……贺、杨奋力一捉,枣抽走了,没咬着,两张嘴碰到了一起。杨羞得要逃,被众人挡着。贺伸手一把揪下那颗枣,塞进嘴里。男、女军官们闹着……谢石榴扬着两只手,护着一对新人,阻止众人闹得太凶……
谢石榴笑着……他的脸渐渐沉下来,烟雾中又渐渐显出另一场景:悬崖边,杨仪那张美丽的脸上泪流满面。她突然向前一跃……高山万仞,峡水奔流……
谢石榴的眼中泪光闪闪。他磕磕烟灰,在床上躺下来。
清晨的大石山,山雾未尽。
房内,鹿儿扶起根儿,靠在床头。鹿儿端起一个小药碗,一边喂着,一边说:“姑,方子我有些调整,变化不大。”
根儿:“丹参的量可以再大些。”
鹿儿:“哎。”
这时,徐老板拄着拐杖,提着篮子走进门来。他看到鹿儿正喂根儿吃药,丢下篮子和拐杖,快步走到床前,拿过药碗闻了闻,尝了尝,品着,咂摸着。鹿儿看了看徐老板的衣着:徐的肩尖被雾水洇湿,裤腿不但湿得很厉害,而且沾满了草屑。
徐老板把药碗放在一边,抬起根儿的一只手,试了试,那手依然软弱无力。徐老板口气很急地说道:“我还是那个话,你们不能这样治!草医草药,配搭好了,治病:配搭不好,要命!不行……我不能由着你们……”说着,徐老板干脆抓起小碗,把药泼在地上。
鹿儿注意地看了看徐老板。根儿在床上笑笑:“鹿娃,给大叔端张凳子。大叔,您又没吃饭呢吧?”鹿儿站起身,在徐老板身边放好凳子,说道:“我去做早饭。”出门时,鹿儿又回头看了看根儿和徐老板。
鹿儿走后,徐老板看看根儿,唉声不断,眼中充满怜悯。
根儿:“大叔,说了多少次了,您别每天都来,来回几十里的山路,年轻人都吃力,您将近六十的人了,怎么吃得消。”
徐老板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谷家几代人的交情……”
根儿打断他:“您又来了,我知道,您对我们谷家好。”
徐老板:“那么好的人,不该是这个命啊!你爷爷、奶奶,你的父母,没有一个善终,现在,你又……哎——”
鹿儿在灶房做着大米稀粥,不断用勺搅着。
灶房的侧屋是个草药房,有各种药草和工具。桌上摆了一架天平,二三十个小碗,几本古书和一堆鹿儿用过的纸。一头梅花鹿在屋角的草堆上卧着。
徐老板进门,把篮子放在灶边。
“鹿儿,一会儿把肉也煮上。”
“哎。”
徐老板走进侧屋,先看了看那些小碗,又拿起一张纸看着。突然,徐老板大惊,叫道:“鹿儿,你在药里还用了什么?!”
灶边,鹿儿一惊,丢下勺扑进侧屋,抢下那张纸。“徐爷爷,您别动我的东西……”
徐老板:“你是不是放了闹羊花和白露丹?!”
鹿儿:“您小声点儿,就放了一点点儿……”
徐老板的声音更大:“鹿儿,根儿可是你的再生父母啊,你可不能乱来啊!”
鹿儿:“大爷,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您卖了一辈子药,知道这种东西,把握好药量,也是可以治病的。”
徐老板激动得胡子乱抖,声音一点儿不减:“我当然懂!你告诉我,这些剧毒的药,是从哪弄来的……”徐开始在屋里乱翻乱找,“闹羊花,你可以采到……这白露丹,大石山根本没有,你是哪买来的……”
鹿儿拦着:“大爷,您这是干什么……”
徐老板:“我要把它拿走,要把它扔了……”
窗外传来根儿的喊声:“鹿娃——鹿娃——”
徐老板拉住鹿儿的手:“走,去跟你姑说清楚,你在背后悄悄地干什么!”
一进根儿的门,徐老板就叫着:“根儿,鹿儿这孩子太大胆,他在你的药里加了四五种烈药,还有白露丹!”
根儿愣住了。鹿儿低着头,十分害怕。
徐老板吼道:“鹿儿,徐爷爷知道你也急,可谁不急!但急归急,能随便拿你姑的性命试药吗?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被根儿拉扯大的,你小时候被人贩子骗走,才一天多,你姑就急得差点儿跳井,你知道不知道!你……”
根儿柔声打断徐老板:“大叔,您别生气,鹿娃用的药方子都是和我商量过的。”
“商量肯定是商量过,但你看到他写的方子了吗?”
根儿稍沉了一下:“我看过。”
徐老板语塞一阵,再开口有些气结:“好,好,根儿,你也会说谎了,你很早就给人治病,别说毒药,稍猛一点点儿的药,你都从来不敢用!我对你熟得连你把脉的手势都一清二楚,你还骗我……”
徐老板气得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就算你看过鹿儿写的方子,可你亲眼看过他下药、熬药了吗?”
鹿儿追出院门,将徐老板的拐杖双手递给他。徐老板夺过拐,颤着声说:“鹿儿,这大山里有谁上了大学?你可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啊!”说完,徐气冲冲地下山了。鹿儿望着徐老板的背影,眼中有着困惑的神色。
鹿儿走回根儿的屋,站在门口,歉疚地看着根儿。
“过来,鹿娃。”根儿叫道。
鹿儿走过去,坐在根儿的床头,低声说:“我是放了微量的闹羊花和白露丹,没有告诉您。”
根儿眼中闪着慈爱:“姑知道,这么重的病,不用猛药、烈药,是根本没有希望的。鹿娃,姑信得过你。”
鹿儿感动地叫了一声:“姑——”
根儿:“你再给姑弄一碗来,吃完药,咱们再吃饭。”
鹿儿一脸坚定:“我发誓,贺子达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治好您的病。”
根儿看着鹿儿,很是感动,但马上又现出痛苦:“……好不容易进了大学的门,又这样回来了……姑这心里真比死了还难受。”
鹿儿:“姑,别为这事多想,我讲了,学校天天打派仗,功课早停了,算不上什么遗憾。”
根儿叹息一下:“也好,既然到处武斗,你在我身边,我也踏实。拿药去吧。”
鹿儿站起来。根儿又道:“鹿娃,别生你徐爷爷的气。”
鹿儿看看窗外,又看看根儿:“我一点儿不生他的气,只是觉得他……他对您……有点儿……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