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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尚未落腔,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顺安脚步踉跄地走进来,面孔扭曲,手指众人,歇斯底里道:“滚滚滚,都给我滚!”
众人惊愕,纷纷放下乐器。
甫韩氏回过神,干笑几声走过来,柔声道:“安儿,好事体来了。鲁老爷衣锦还乡,要办堂会,齐伯上门,说是马老夫人点了咱家的戏班子,要十一人档,出十块洋钿,要是唱得好,另有赏钱哩!”
顺安两眼冒火,不认识似的射向她。
甫韩氏心里发毛:“安儿,这……是桩好事体哩,介久没来生意了,一来就是大宗,阿拉这得练练,免得唱砸了。”
顺安指向她鼻子:“唱唱唱,全都滚到野地里唱去!滚到姓鲁的大宅院里唱去!”
甫韩氏面上挂不住,却仍赔着笑,作势欲搭他的肩膀,语气稍稍加重:“安儿?”
顺安一把拨开她的手,指向甫韩氏,然后是甫光达,再后挨个指向众人,吼道:“你,你,你你你,你们这群没骨头的贱人,世上行业千千万,为啥偏选这个行当?当牛做马也比做这破戏子强!”重重跺下一脚,扭身走出院门。
甫韩氏搞不清来由,表情错愕。
众艺人被他这顿劈头盖脸的数落骂得兴致全无,各自耷拉脑袋,抱乐器逃离。
顺安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作,由着性子走到镇外,没入一片杉木林里,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合适地方尚未寻到,身后有嚓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人声:“兄弟,走介快做啥?”
是章虎。
“章哥?”顺安转过身,有点吃惊,“你哪能来这地方?”
“寻你呀!”章虎扬扬手,赶上来,“你这拉个马脸,啥事体想不开哩?”
顺安长叹一声,摇头。
“瞧你,不把大哥当大哥嗬!”章虎两手重重地拍在顺安肩上,“兄弟,街上的事体我全晓得了。听说兄弟遭人欺负,我立马赶去,本想为兄弟出口恶气,不想成了个马后炮。你这讲讲,那帮家伙都是啥人?”
顺安摇头。
“奶奶个熊,”章虎将火引向鲁家,“鲁家人不是东西,仗恃财大气粗,不把我们当人看。兄弟,这事体不能算完,这口气大哥帮你出!”
“大哥——”
“咦,兄弟,你信不过咋的?”章虎眼一瞪,“大哥答应为你出气,就必定为你出气,你只管把心放到肚里!”
“我……”顺安嗫嚅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泣出声来,“我……上辈子不知做下啥孽,竟然托生在这个卑贱之家!”
“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连连摇头,“兄弟此言差矣,托生哪儿不是个生?不瞒你讲,你这出身大哥早就晓得,可大哥啥辰光嫌弃过兄弟你了?”
“阿哥——”
“兄弟,”章虎拍几下他的肩,“你这净讲傻话来着。没有啥人生来贵贱,是不?大哥比你多吃两年白饭,也多见过两年世面。不瞒你讲,大哥啥也不信,只认一个字:钱。有钱,再贱也贵。没钱,再贵也贱。”
顺安睁大眼,显然听进去了。
“别的不讲,”章虎接道,“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放个屁都不敢出响,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混出人样来了。不想这人样混大了,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顺安摇头。
章虎恨道:“大哥此番到上海滩混枪势,时运不济,听闻此人有些豪气,往投他府,欲借几两银子暂时救急,不料姓鲁的狗眼看人低,不肯见面不说,又放看门狗羞辱大哥。那看门狗将一串铜钿掼在地上,就如打发叫花子一般。这且不说,那狗还要大哥为那一串铜钿磕头谢恩!”捏紧拳头,“小娘比,这口恶气尚且未出,今又摊在兄弟头上,好心帮他做事体,竟是无端蒙羞,阿哥这是——”紧握拳头,“旧恨新仇哪!”
顺安的火气完全被撩拨起来,牙齿咬紧,拳头捏起。
“兄弟,跟着大哥干吧!大哥有力气,兄弟脑子好使,你我合璧,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我……”
“兄弟放心,出事体了,大哥顶着。事体成了,大哥与兄弟分成!”
“大哥,我……容我想想。”
“呵呵,”章虎忖出他的顾虑,“兄弟放心,大哥给你托个实底。这番游历上海滩,大哥感慨颇多,但真正让大哥开悟的只有两件东西,一是铜钿,二是这个!”掀开衣襟,露出短枪,摸出来,朝它呵出一口热气,“呵呵呵呵,兄弟呀,它比铜钿还管用哩,因为铜钿怕的是它!”
顺安吓得倒退数步。
入夜,离鲁宅不远的一家客栈里,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灯还亮着。申老爷子与苍柱各坐于蒲团,两只磨得铮亮、鸡蛋大小的铁蛋子在申老爷子的手心里滴溜溜翻转。
吱呀一声,葛荔推门而入。
“老阿公,”葛荔开门见山,一脸兴奋,“老阿公,小荔子全都打探清爽了,这老倌人是鲁老板的管家兼护院,在此地生活十多年,镇上不分老幼,人人管他叫齐伯。”
“今朝他都做些啥?”
葛荔清清嗓子:“老阿公听好。鸡鸣头遍,在门前打拳,天色大亮,打扫庭除,吆喝下人上工。吃过早饭,到街西预订堂会。然后出城,到刘庄寻到一个刘姓胖子,交给他一盒东西,返程时拐进城郊一个土地庙,在庙内待有半个时辰,想是给土地爷供香来着。错晌午时分回到镇上,再后——”顿住话头。
“讲呀,关键辰光,就卖关子。”
“嘻嘻,”葛荔一脸嬉笑,“老阿公,后面的事体,没啥可讲了。老阿公,小荔子这想求问一桩事体。”
“问吧。”
“据我打探,这老倌人言语和气,未曾与人起过争执,不像坏人。老阿公,你是不是弄错了,愣说他是叛逆。咱不能放过坏人,可也不能冤枉好人哪。”
申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人坏人不会写在脸上,关键是看他做事体。记住,盯住他,看他究底做不做坏事体。”
“是哩。”葛荔恍然有悟,“坏事体见不得光,我该夜间盯他才是。老阿公,你们坐,我这就去。”话音落处,人已不见了。
听她走远,苍柱看向申老爷子:“五叔,看这样子,七叔似是没有帮手,也看不出发达迹象。那笔巨款会不会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申老爷子凝神端坐。
“依寻常处事,有此巨款在手,定然全力护卫,更不会寄身为奴,可七叔他……”
“苍柱,”申老爷子睁眼应道,“不可以寻常人忖度你七叔。”
“哦?”
“遥想当年,”申老爷子沉入追忆,缓缓说道,“我们兄弟皆为忠王侍卫,义结金兰。兄弟七人中,你七叔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武功也高,甚得忠王信任。天京突围辰光,忠王要我与你阿爸、二叔、六叔随他保护幼天王,将府上仅有的十万两现银交予你七叔,派你三叔、四叔护佑,图谋东山再起。我们乘夜突围,在方山遭遇湘军。为引开敌人,我与你六叔主动出击,与忠王、你阿爸等失散。我二人血战得脱,几日后得知,忠王将宝马让予幼天王,自己从容罹难,你阿爸、二叔等兄弟皆为保护忠王分别战死。”
“后来呢?”
“其他你已尽晓,就剩这笔巨款了。晓得此款下落的只有他们三人。十年之后,我们兄弟四人在丹阳会面,只你七叔杳无音信,那笔巨款亦无影踪。你三叔、四叔甚是自责,终其后半生只做一事,就是寻你七叔,追回天国遗款。你三叔、四叔你是晓得的,想必不会空口诬人吧。”
“依五叔之见,七叔会不会携款私逃呢?”
“依他为人,应该不会。但树倒猢狲散,危难见真章。天京失陷后,什么样的人物都出来了。再说,观物须观里。这笔巨款迄今下落不明,姓鲁的又是在得到你七叔之后才发家致富的,其中关联颇为耐人寻味。”
苍柱长吸一气,缓缓闭目,有顷:“我这就去拿他过来,五叔一审即知。”
“既然寻到他了,倒也不急。”
夜深。
齐伯最后一次巡视完院子,回到自己房里,开始入睡前的例行功课——打坐。
齐伯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二目闭合,眼前不由浮出一连串的闪回场景:上海街道上,二人跟踪;去十六铺路上,身后紫衣少女紧跟;大街上,那少女如影随形。
齐伯正在盘思,一阵细微声音由远而近,停在自己窗下。这声音轻如飞蛾,寻常人根本听不见,却是难逃齐伯的耳朵。
齐伯两耳竖起。
齐伯猛然睁眼,犀利的目光直扫窗口。
夜色将一个淡淡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齐伯双眉锁起,再次闭目。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从中院走过来。窗纸上人影消失。
一个仆役站在院中叫道:“齐伯,老爷叫你!”
“来了。”齐伯应一声,起身走到前院客堂,见俊逸仍旧坐在那儿,神情闷闷的。
“老爷,你还没睡?”齐伯招呼道。
俊逸指指对面:“齐伯,坐。”
“还是站着舒服。老爷,啥事体?”
“姆妈这番苦心让瑶儿搅黄了,伤感得紧。我想把堂会办得闹猛点,邀请亲朋好友及远近头面人物捧个场,让姆妈开开心。”
“好哩。”
“时间定在后日,来得及否?”
“来得及。”
“不过,有桩事体,倒是难办。”
“啥事体?”
“姆妈吩咐我务必请到伍生员一家,这——”
“去请就是了。”
俊逸苦笑一下,指着书案上摆着的一封信:“你看这个。”
齐伯看完信,怔了:“伍先生又与老爷打赌?”
“是哩。”
“呵呵呵,”齐伯笑起来,“没想到读书人也是一根筋哪。”
“齐伯,”俊逸却没笑起来,眉头横切,“看明白没,他让儿子送画,今朝又让一个小毛头捎来战书,是明欺我鲁俊逸膝下无子啊!”
“老爷,你……”见俊逸竟然朝这里想,齐伯觉得事情严重了,敛起笑,刚讲了个开头,就被俊逸摆手打断:“齐伯,你甭讲了,我应战就是。我要让他看个明白,钉是钉,铆是铆,喇叭是铜锅是铁,他伍中和想翻的不过是个过时历头。”
“老爷呀,”齐伯再次笑了,“他是一根筋,你这也是一根筋,难怪当年你俩赌得起来。”
“是哩,”俊逸气也缓解,“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是……他这拗上劲了,必不肯赏脸,姆妈那儿哪能个交代哩?”
“老爷不必出面,我以老夫人名义送个请柬,想必伍生员肯给面子。”
“我也是这意思。你办去吧,务必请到。”
关爷庙的破院里有块石案,案上摆着树枝石块,搭作宅院的简易模型,乍眼望去,像是孩子在玩过家家。
章虎与阿青几个正围蹲在石案边,对着模型比比画画,七嘴八舌。章虎不住摇头,眉头凝滞。
院门传来敲击声。几人互望一眼。
章虎兴奋地朝院门努下嘴:“快,军师来了!”
“这……”阿青迟疑道,“要是他认出我们,岂不——”
“是着哩。”章虎一拍脑门,“去,你们几个这都躲进殿里。”
几人躲进大殿,闩上门。
章虎开门,果见顺安神色惶惑地站在门口:“阿哥……”
“兄弟,总算等到你了。来来来,里厢坐。”章虎扯住他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石案边,按他坐在一只石凳上。
顺安看着石案上的摆设:“这是——”
“这是鲁家。”章虎一边指点,一边介绍,“你看,这是前院,这是中院,这是后院。前院是客堂,中院是姓鲁的与他女儿寝处,后院是库房。”
“大哥,”顺安迟疑一下,“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前思后想,觉得这桩事体不可行。”
“为什么?”
“齐伯武功无人不晓,鲁家仆役也都身强力壮,会些拳脚。你我二人势单力薄,根本不是对手。再说,即使没人发现,单是搬运钱财,也非易事。”
“兄弟放心,没有金刚钻,大哥不会揽这瓷器活。我已想出办法对付齐伯,至于人手,多去了,粗活用不上兄弟。”
“有啥办法对付齐伯?”
“呵呵呵,你忘了阿哥这个玩意儿了!”章虎拍拍腰间,“齐伯武功再高,料也抵不过铁子儿。”
“阿哥,”顺安脸色变了,“这……这是要死人的!”
“呵呵呵,”章虎拍拍他肩,“大哥用尽心机拉拢兄弟入伙,为的就是不用这玩意儿。屈人之兵,不战为上。兄弟脑筋活,是智多星,这就动动脑筋,为大哥想出个兵不血刃之计。”
“若是此说,”顺安沉思有顷,小声道,“眼前倒是有个机会。”
“兄弟快讲。”
“齐伯到我家请唱堂戏,点了十一人档。”
“哦?”章虎眼睛圆睁,“在哪儿唱?”
“马家。听说马老夫人玉体欠安,开堂会是为她冲喜。”
“啥辰光?”
“明日后晌开唱,连唱三天,每天三个时辰。”
“太好了!”章虎一拳擂在石案上,忽身站起,兴奋地边踱步边自语,“姓鲁的此番回来,鸣锣开道,大甩红包,这又为丈母娘请唱堂会,点下十一人档,无非是图个显摆。既为显摆,姓鲁的必邀亲朋好友、达官显贵前往捧场,齐伯亦必前往护场。娘稀屁哩,天赐良机嗬!”拳头捏紧,冲顺安晃晃,“就在明天吧,人定辰光。兄弟也去搭把手,在外照高!”压低声,“兄弟务必到场哟,要不,分银子时,大哥就没个说辞了!记住,明晚迎黑,此地汇合。”
翌日后晌,伍中和正在书案前发闷,伍傅氏换好一身新衣服走进:“他爸,辰光到了。”
中和白她一眼。
伍傅氏压低声音:“他爸,不讲鲁老板了,你总得给马夫人留个面子,是不?齐伯哪能讲哩?要是你不去,马夫人就不看堂戏。介大个堂会,方圆头面人物都来为老夫人捧场,老夫人若是因为你而不看堂会,岂不闹成个话柄了?”
中和心里一颤,看伍傅氏一眼。
“鲁老板又不在家常住,过几日就走人了。待他一走,啥事体就都没了。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
中和瞪她一眼:“什么独木桥?我走的才是阳关道!”
“是着哩,”伍傅氏扑哧一笑,“我该掌嘴。走吧,家里有挺举照看。”
中和缓缓起身,不情愿地拿起请柬。
翌日苍黑,章虎约定的时刻到了。
关爷庙就在那片杉木林的尽头。顺安沿着林中小路,不无犹疑地走着,心里就如虫子咬似的。将出林子时,顺安的步子渐趋缓慢,继而完全站下。
顺安走到路边,靠在一棵杉树上,暗自忖道:“此为打劫,事成倒好,万一事泄,岂不白搭一条性命?再说,章虎这人是出了名的三不惹,心狠手辣,声名狼藉,上到他这条贼船上,早晚要出事体。逃过这次,下次势必难保。是哩,我还是不蹚这池浑水为好。”
顺安主意打定,一忽身,沿来路匆匆逃回。眼见又要走出林子,顺安的步子再次慢下,再次自语:“话说回来,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似我这般卑微身世,天晓得何日翻身?眼前机会,这般坐失,岂不可惜?”
顺安缓缓蹲下,两手抱在头上:“这一步当为人生大棋,万万错不得!去还是不去,这……我该哪能个办哩?对了,在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当是挺举阿哥,关键辰光,且向他讨个主意。”
主意打定,顺安忽地起身,脚步轻松地走回镇里,径直走向伍家,飘飘忽忽地晃进院中。略顿一下,缓步上楼,推开书房门,侧身倚在门框上。
“顺安?”挺举搁下书,“这两日没见你,忙活啥哩?”
“没忙啥。”顺安心不在焉地支应一句,“哪能没见伍叔、伍婶哩?”
“鲁家开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