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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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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庄家走出茅厕,神态安闲地坐在赌局前,笑问:“先生,还要赌不?”

章虎迟疑一下,点头。

“先生,还押这个点吗?”庄家再问。

“是。”

“押多少?”

“全押上!”章虎牙关一咬,将所有筹码尽数推去。

庄家开盘,输的却是章虎。

全场惊诧。

章虎面无血色,一屁股跌坐于地。

“先生,还要押吗?”庄家微微一笑。

章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庄家没说什么,朝他微微一笑,两手拍打几下,朝众人略拱一拱,起身走向后院。

章虎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一脸沮丧和懊悔。

章虎走有十几步,后面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章虎站住,见后面快步跟来两个汉子。

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一人拱手道:“先生,我家老头子有请!”

章虎心里一震,晓得麻烦来了,想来硬的,估量一下对方实力,自己并无把握,只得硬起头皮,跟他们走进旁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一处雅室。

雅室里坐着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庄家站在一边,身边各立一个汉子。

章虎脸色变了。

“年轻人,晓得输在哪儿吗?”老者望着章虎,缓缓问道。

“晚辈不晓得,敬请前辈指点!”章虎拱手。

“我不晓得你输在哪儿,但我晓得你赢在哪儿!”老者的声音稍稍阴冷。

章虎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

“摘下他的帽子!”老者虎起脸,吩咐一人。

章虎打个惊战,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

那汉子走过去,摘下章虎帽子,双手呈给老人。老人从帽子里取出一块磁铁,啪地扔到章虎脚下。

“年轻人,敢在我老千庞的眼皮底下耍这个,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嗬!”老千庞手指轻扣椅子扶手,发出嘭嘭闷响,转向庄家,“阿根,按照家法,此类行为该是哪能个惩戒?”

“回禀师父,轻则杖责二十,重则断其三指!”

“年轻人,可听清爽否?”老千庞看向章虎。

“听清爽了。”章虎横下心来,朗声应道,“晚辈有眼无珠,既犯虎威,悉听前辈处置!”

“哦?”老千庞倒是惊愕了,盯他许久,微微点头,“嗯,年轻人,你有此等胆识,倒叫老朽刮目相看。好了,老朽也不再问你姓啥名谁,今日饶你一次。记住,下不为例。”转对庄家,“阿根,送客!”

“晚辈章虎叩谢前辈不罚之恩!”章虎扑地跪下,向老千庞连磕三个响头。

阿根努下嘴,几个汉子护送他出去。

“师父,这就放他走了?差点让他——”阿根不解地看向老千庞。

“你小子,难道想把事体闹大么?”老千庞白他一眼,“去,马上换掉那副骰子,三个月内不可再用!”

“是!”庄家转身走出。

侧室门帘掀起,一个身穿租界巡捕警装的汉子走出来。汉子年不足四十,中等身材,一身结实的肌腱一看就知是练过功夫、混过道上的。

这汉子姓王名鑫,十年前就在大英租界巡捕房的华探所里当差,做了三年包打听,六年前就被提升为探员,负责维护附近几条街道的治安,鸿运赌局刚好就在他的辖区。

大英租界甚大,华人探员不下十个,探长却只一名,是一个姓张的资深探员。近日张探长生病住院,听说是死症病,巡捕房有心在众探员中物色新探长,资历足厚的王鑫动心了,这来与老千庞谋划此事,偏巧撞到章虎。

老者朝他抱拳道:“今朝大意,差点失荆州,让大人见笑了!”

“呵呵呵,还是你这老姜辣嗬。”王鑫在椅子上坐下,“不过,那小子倒也是个人物,让在下看了一出好戏呢。”

“大人好眼力嗬,”老千庞微微点头,“此人是个干家子!”

“老庞呀,”王鑫歪头看着他,“看到此人,在下倒是想到一步妙棋,或能破局!”

“哦?”老千庞眼睛眯过来。

王鑫招手,老千庞凑过头。

二人耳语,老千庞连连点头。

天色昏黑,苏州河边的白渡桥上,过往行人稀疏下来。

从赌场里逃过一劫的章虎不无沮丧地沿着苏州河的土堤岸走到白渡桥下,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一屁股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黄黄的河水发呆。是哩,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今后的棋路,何去何从,每一着都是关键。

肚皮却不争气地响起来。饭还是昨晚上吃的,从早上到后晌他几乎水米未沾牙,这阵子定神了,胃肠终于发作,叽叽咕咕地响个不住。

“小娘比,咕咕个屁!就为填饱你,老子把姆妈送我的长命锁也搭进去了!”章虎恨恨地捶打肚皮,正自着恼,桥上响起一阵骚动和奔跑的脚步声,有女人的尖叫声跟着传来:“抢劫了,抓歹徒啊——”

紧接着,是巡捕的警哨声、众人的奔跑声和其他骚乱声。

章虎搭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抢包的瘪三正在撒丫子跑向桥北。两个巡捕追到桥的中间,不约而同地停住步子。

“快追呀,就是那个歹人,这就下桥了!”女人大声叫道。

“对不起,夫人,我们只能追到桥中间,桥那边不归我们管!”

“那……归啥人管?”

“归美国巡捕房。我们是大英巡捕房的!”

章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瘪三提着个包包在夜色下走下桥头,几乎是不慌不忙地与守在桥柱下的另外一人会合,悄无声息地绕过桥柱,眨眼间消失在一片苍茫中。

章虎灵光闪动,精神陡来,将饥肠抛在一边,一口气跑向他们租住的小窝棚,气喘吁吁地掩上院门。

几个兄弟早已听到声音,纷纷迎出。

“有米饭没?”章虎跟他们走进屋里,兴致勃勃地问。

“有有有,”阿黄迭声应道,转向阿青,“快给阿哥盛去!”

阿青端来满满一碗米饭,上面还搭一层油油的炒青菜。章虎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几口,看向受伤的阿飞,见伤口都已包扎过,腾出口问:“郎中来过了?”

“是哩!”阿黄兴奋地说,“阿哥,你这办法管用哩。我搁下两句话,狗屁郎中再不敢接腔了,提上医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一路跑来!”

“呵呵呵,”章虎乐不合口,“是哩,运道来了,想挡也挡不住!”

“阿哥,看你这神气,可有好事体了?”阿青急问。

“诸位兄弟,你们这都过来!”章虎搁下饭碗,向众人招手。

众阿飞齐围过来。

章虎如此这般附耳低语,群情亢奋。

由于在商会选战中完全站到四明一侧,鲁俊逸的茂记系列商号彻底被广肇卡断了财路。丢豆子事件过后三日,与茂记合作的六家洋行有五家以各种理由中止业务,又过几日,最后一家也来函中止。

茂记的十二家店面,有八家与洋行合作,直接从洋行批货,或代洋行购货,往来业务均经由茂升钱庄与洋行结汇,里里外外,数目甚巨,占茂记业务总量的百分之六十。这些业务突然中断,对茂记上下无疑是个沉重压力。

尤其是对鲁俊逸。

这日早上,俊逸在家里闷坐一时,千头万绪,竟无一个解招。

马车像往常一样停在门口。听到齐伯在叫,俊逸想也不想就拿起提包,径直走出大门。快到钱庄时,俊逸吩咐车夫回头直驱商会。快到商会时,俊逸再次吩咐回头,直驱阿秀处。

得知俊逸要一直待在这里,阿秀受宠若惊。她亲自下厨,亲自侍候,连二楼的卫生都是她亲自做的,只让阿姨在楼下打转,做粗活,打下手,购东置西。

看着阿秀把亲手做下的佳肴一盘一盘地端到楼上,看着阿秀把偌大一个桌面摆得满满当当,再看着她一件接一件地搁齐酒具,斟满酒,把酒杯端到他面前,俊逸似乎一下子把外界的所有不快尽皆抛掉了。

“阿秀,你……真漂亮!”俊逸两眼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年仅二十余、从未生育过的阿秀真就宛如一个少女。

“阿哥?”阿秀放松开来,俏脸红到耳根。

是的,站在面前的是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是她从少女时代就一直爱着的男人。这些年来阴差阳错,阿秀没有开心过。然而今天,她如一朵鲜花,艳艳地开了。

俊逸接过酒杯放在桌上,无视这酒这菜,只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拥住。

“阿哥,酒菜都要凉了。”阿秀偎依一阵,作势挣脱。

“我不饿,我不要吃菜,”俊逸将她抱到床上,动手解开她的衣服,“阿秀,我要吃你。我这就要你为我生一个儿子!”

阿秀不无羞涩,欲推还迎,配合他脱去自己身上最后的褂兜。

“不不不,阿秀,”俊逸三下五除二地解去自己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不是只生一个,我要你生两个,生三个,生出一窝儿子!”

“阿哥……”阿秀的身体酥软了。

一连数日,俊逸像是醉了酒似的泡在阿秀房间里,直到小半夜才赶回家,更有两日,直到天亮依然不见踪影。

春江水暖鸭先知。鲁宅上下,感受深刻的莫过于碧瑶。

第五日晚上,眼见天色将要黑透,碧瑶、秋红仍旧一边一个守在鲁宅的大门外面,眼巴巴地望着大街。

齐伯走过来,冲碧瑶扬下独臂,笑道:“小姐,你俩站在此地做啥?当门神哪!”

“没啥事体,随便看看街景。”碧瑶冲他淡淡一笑。

“晚饭凉了,郑姨让我请你俩吃饭呢。”

碧瑶略显失望地又看大街一眼,朝齐伯点下头,与秋红一道随他走向餐厅。

满满一桌都是她平素爱吃的菜肴,但此时的碧瑶胃口全无,在餐桌边闷闷地坐一会儿,看向陪在一边的齐伯:“齐伯,我想问你个事体。”

“小姐请讲。”

“我阿爸他……这几日哪能不见个影哩?”

“哦,”齐伯晓得她有这一问,早就备好了,“老爷新近当选商务总会的总董,增添许多事体,忙不过来哩。”

“忙得连家也不回了?”碧瑶直盯住他。

“回了呀。”齐伯挠挠头皮,“昨晚老爷还回来了呢。”

“我哪能没看见?”

“呵呵呵,老爷回来得太晚,想必小姐睡熟了。”

“你骗人!”碧瑶忽地站起,将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摔,“我到鸡叫都没睡!”两手捂脸,哭着跑向后院。

齐伯倒是傻了,干脸坐在那儿。秋红怔一下,放下筷子,紧追出去。

碧瑶一气跑进自己闺院,坐在亭子里正自伤心,隐约传来顺安的朗朗吟咏声。声音来自后院,由小到大,略带一丝他从甫韩氏那儿耳濡目染的南词腔调:“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碧瑶心里烦透了,拼命捂住耳朵,可那声音犹如一把钻,隔着房子和围墙,一字接一字地直钻过来。

碧瑶越听越火,猛然擦干泪水,冷笑一声,跳下亭子,黑起脸走过去。

后院正中,顺安坐在一个矮凳上,跟前摆着一摞书,就着从西天边一层厚厚黑云的缝隙里钻过来的最后一抹辉光,正拉开长腔,抑扬顿挫地吟咏。

碧瑶越走越近。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厣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地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帮重重叠叠的泪……”顺安感受到是小姐来了,且越离越近,吟得越发起劲。

“哟嗬,啥人在此吟唱古韵哪,介好听哩!”碧瑶在离他十几步处站定,压住火气,半带嘲弄道。

“小姐……我……”顺安稍显尴尬,起身揖道,“刚买回几本书,见天色尚早,就在此处品读,谁想看得入迷,吟唱出声,有扰小姐了!”

“嗬,没想到大男人也欢喜小女人的书哩!”碧瑶的语气越发嘲弄。

“莫非小姐也欢喜这些书?”顺安故作惊愕。

“欢喜,欢喜,欢喜死了!”碧瑶黑沉起脸。

“敢问小姐欢喜的是哪一本?”顺安拿过几册书,殷勤地介绍,“我这里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清一色天一阁读本,堪称上品哩。”

“这几本我都欢喜。”

“太好了。小姐若是欢喜,小生双手奉送。”

“这就奉送吗?”

顺安双手捧书,走到碧瑶跟前,弯腰揖个大礼,模仿戏台上的小生做派,拉开长腔道:“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小姐笑纳,玉览!”

碧瑶一把接过,冷笑一声,噌噌噌噌,一本接一本撕作两半,啪地摔在地上,猛踏几脚,咚咚咚咚大步离去。

“小姐,你……”顺安没想到是这结局,结巴道。

“叫丧呀你!”碧瑶顿住步,叉开腰,恶狠狠地回他一眼,“难道本小姐不能撕掉属于本小姐的书么?”扭个身,扬长去了。

顺安呆了。

鸿运赌场的雅院子里,阿根脚步匆匆地打外面进来,见老千庞正与王探员在聚精会神地下棋,躬身候在一边。

“讲吧。”老千庞的眼睛仍旧盯在棋盘上,声音却冲他飞来。

“回禀师父,”阿根哈腰道,“小的查清爽了,姓章的原有六人,新近又收容两个小瘪三,一道住在棚区里,连续数日在白渡桥上作案,专门选择黄昏之后、夜色降临之际出手,北边巡捕来了,朝南跑,南边巡捕来了,朝北跑,就跟耗子似的,这几日捞到不少,还没有失过手哩!”

老千庞缓缓看向王鑫。

“嗯,该将军了!”王鑫摸起一马,啪地落下。

见阿根仍在发愣,老千庞白他一眼:“王大人发话了,你还傻愣什么?快去,照我讲定的,逮上几个,扭送巡捕房!”

“是。”阿根转身去了。

是夜九时左右,一个黑影飞也似的跑进棚户区,推开房门,靠在门框上,呼呼喘气,带着哭腔道:“阿哥,阿哥——”

正在与养伤的四弟清点战利品的章虎急走过来,见是阿青,心里一沉,急道:“出啥事体了?”

“阿哥,我……”阿青上气不接下气,“我跟阿黄、阿波去做……做生意,没提防巡捕房的人换成便装,在桥两边伏着,把阿黄、阿波几个全抓走了,只……只我一人逃出来!”

章虎倒吸一气,愣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走到一个大坛子前,抱起坛子,倒出里面的所有银子,装进一只钱褡子里,对阿青道:“走,跟我去趟巡捕房!”

二人赶到巡捕房,见不下五六人候在大厅里,或愁眉苦脸,或怒骂不止。不用问就晓得他们是等候报案的受害人。

看到他来,一个包打听模样的走过来:“是来报案的吗?”

“是是是!”章虎连连揖礼。

那人打量他一眼:“叫何名字?”

“在下姓章,叫章虎!”

“哦?”包打听没有再问,拿眼扫他一阵,招手道,“你跟我来!”

章虎略怔一下,让阿青候在厅里,抬腿跟他走去。

二人绕过几个廊,来到边角一个房间。

包打听敲门道:“王巡捕,你要的人到了!”

屋里传出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包打听打开门,推章虎一把:“进去吧!”复又关上房门,回身去了。

一张大几案后面,王鑫用指节轻扣桌面,两眼不住地上下打量章虎。章虎二话不说,扑通跪地,倒头就拜。

王鑫悠悠问道:“你叫章虎?”

章虎叩道:“小的章虎叩见大人!”

“你来此地,可是要报案的?”

“小的不敢。”

“哦?”王鑫再次轻扣案面,“你非来报案,又有何事?”

“小的是特意来孝敬大人的!”章虎从腰中掏出钱袋,双手捧过头顶,跪前几步,将钱袋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案上,复又跪着退至原处,叩拜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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