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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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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丁大人挪开她手,“对了,老夫走后,你要多多关注商会。有它在身后,老夫在京里底气就会足些。”

“查敬轩他……向来与咱泰记不合谱,不肯听话咋办?”

“查敬轩落势了,你须当心的是彭伟伦,他是袁世凯的人,姓袁的近来有点见不得老夫了!”

“要是这说,贱妾就放心了,”如夫人笑应道,“妾身这把姓彭的交给姓查的就是。广肇与四明,水火不容哩,让这两条狗自个撕咬去。老爷——”如夫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似有要事。

“还有什么,你这讲吧。”

“是泰记!”如夫人决定把话挑明,“听车康讲——”

“泰记是夫人的,你不可惦记!”丁大人脸色一沉,扔下一句,大踏步而去。

如夫人吃此一噎,一时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缓缓挪回榻上,扯被子蒙头,呜呜啜泣起来。

第十二章上海滩流氓艰难起步

黄昏时分,顺安胸前挂着跑街包,脚步匆匆地穿过中院长廊,走向后院宿舍。路过中院时,隐约听到小姐的闺院里传出女人啜泣声。

顺安吃一大惊,顿住步子,循声走到小院的圆拱门边。

小姐的闺院是禁区。他与挺举住进鲁宅的第二日,齐伯就晓谕二人,没有老爷特许,不得入内。然而,此时的顺安,心里就如猫抓一般,莫名涌出一股冲动,四顾无人,一闪而进,隐身于假山后的竹丛中,偷眼望去,见竹影掩映的亭子上只有小姐一人,正凭栏抽动双肩,哭得伤悲。夕阳余晖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轮错落有致的背影曲线,在轻微的抽动中楚楚动人。

顺安被这场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

碧瑶仍旧沉浸于莫名的伤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无一人,不似有谁招惹,小姐哭得介伤心做啥?”顺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来,齐伯叫你!”秋红的声音从前院飘来。

碧瑶打个惊怔,答应一声,擦去泪水,将一物啪地搁在栏杆上,拔腿跑去。

顺安听她走远,晓得院中再无他人,怦然心动,蹑手蹑脚走进亭里,见栏杆上放着一书,打眼一看,是《西厢记》。

书中透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顺安深吸几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见上面满是泪水。细看下去,竟是长亭送别一段。

这是顺安从小就听姆妈唱过来的,此时得见,竟是忘了环境,情不自禁地学起姆妈的腔调,轻声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顺安顾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书,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待他听到脚步声时,小姐已到院门外。顺安来不及将书原样摆回,纵身闪进竹丛。

碧瑶直奔亭子,见书没了,纳闷道:“咦,这书哪儿去了?”又寻一会儿,朝远处大叫,“秋红,快过来,我的书哪能寻不见哩?”

秋红急跑过来,问道:“小姐,你放哪儿了?”

“就这儿。”碧瑶指指栏杆,“我才放下一时时儿,竟就不见了,难道是闹鬼不成?”。

听到鬼字,秋红打个哆嗦,镇住胆子道:“小姐,怕是让风刮到下面了,我去寻寻。”秋红绕到栏杆下面,遍寻不见,见风吹竹林,发出沙沙声,遂看向竹林,“小姐,会不会让风刮进竹林子里去了?”

顺安打个惊战,面无血色。

碧瑶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书,介小的风,哪能刮得动哩?”

“不定来股旋风呢?”

“旋你个头!”碧瑶白她一眼,“你就想着闹鬼!”

旋风与鬼本是连在一起的,听碧瑶这么一说,秋红再次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阳落山,最后一抹红光已经淡去,竹林里真还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秋红吐下舌头,颤声道:“小姐,我……这去拿个灯笼。”

“算了,”碧瑶皱起眉头,“一本破书,没啥稀罕的!哪个鬼欢喜,就让它拿去就是。”扭过身,快步走向闺楼。

小姐句句离不开鬼,秋红吓得花容失色,紧跟于后。二人打开楼梯上的电灯开关,快步上楼去了。

顺安吁出一气,闪出竹林,顺阴影溜出院门,踅进后院,将自己关进房里,心里扑通扑通地紧跳一阵子,方才缓过气来。

直到此时,顺安才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中依然拿着小姐的香书。

“天哪,这可哪能办哩?”顺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寻不到,真会以为是闹鬼,也必告诉鲁叔。鲁叔必定让齐伯追查,齐伯那人……”

顺安想到此处,由不得打个惊战。

顺安拿起书,拉开房门,走向中院,正欲还书,远远听到脚步声和齐伯的咳嗽声,赶忙退回,再次闪进屋里,喘会儿气,心道:“也罢,既然是闹鬼,就让它闹去。要是小姐不闹,啥人也不会晓得此事。要是小姐闹了,鲁叔追查,我就把书毁掉。查无实据,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这样想定,顺安心里踏实下来,开始翻看小姐的香书。

翻着翻着,顺安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场景。

大街上,碧瑶鄙夷地骂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鲜血准确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鲁家客堂里,碧瑶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

碧瑶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记得你好像不叫晓迪吧。你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着是老潘的声音:“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的是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师父思虑许久,觉得不太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我们茂字号看扁了……”

顺安眼前,耳边,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越想越是烦闷,呼吸也渐渐加重,自语道:“眼下与我扯不断、理还乱的只这两个人,一个是鲁小姐,一个是挺举阿哥。鲁小姐让我头大,挺举阿哥让我……”

顺安折腾得头大,长叹一声,将书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听到外面脚步声近,是挺举回来了。

顺安打个惊愣,忙将香书压在枕下,顺身一躺,歪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打起鼾声。

翌日晨起,顺安故意磨蹭,见挺举出去,方才麻利地从枕下取出书,塞进跑街包,走到门外,想想不妥,返身复取出来,在屋内寻处安全地方藏起,刚要出门,又觉不妥,将书再拿出来,干脆擦燃火柴,在地上点了。

眼见香书焚为一炬,顺安这才长出一气,扫去灰烬,一身轻松地走出门去。

然而,烧没的是书,不是顺安的心。一整天里,昨夜枕下那册让他嗅了一夜香气的《西厢记》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大街上,顺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书为风花雪月之最,长亭送别为莺莺小姐与张生难舍难分之最。鲁小姐在那书上特别喷洒香水,足见珍视之重,又在长亭送别处伤感洒泪,足见用情之深。小姐如此这般,又是为何?难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顺安心里一颤,耳边不由荡起章虎的声音:“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狗屁不是,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方才混出个人样来。不想这人样混大了,反倒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净往这方面想呢?”顺安暗骂自己一声,大步走去,没走几步,再次忖道,“咦?我为什么不能这般想呢?鲁叔既能这般,我凭啥不能?何况鲁叔膝下无子,只此一个女儿。天底下哪来介好的事体,打灯笼也难寻哩。”

顺安闭上眼睛,良久方才睁开,脸上浮出一层浅笑,抬头一望,刚好看到一家门面,匾额上写着“瀚海书局”四字,灵机一动,抬腿走去。

一个穿长衫、秀才模样的店主看到顺安一身光鲜打扮,又见他背着一只跑街包,知是个有钱的主儿,堆起笑脸迎上,深鞠一躬:“先生,进来看看吧,本店种类齐全,价钱便宜,保管先生满意!”

“有曲子戏没?”顺安劈头问道。

“有有有。”

“讲讲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么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类?”

“《西厢记》。”

“呵呵呵,是艳曲呀,”长衫店主压低声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谈情说爱的。先生请随我来。”引顺安走到最里厢,从架上拿出一套,“请看这一套,天一阁刻本,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艳而不淫,堪称上品嗬。”

“几钿?”顺安接过来,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块五角。”店主脱口说道。

“介许多!”顺安皱下眉头,将手伸进袋里,摸一会儿,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几钿?”店主追出来。

“我身上只有三块!”顺安如实说道。甫韩氏塞给他五块,让挺举摸走两块,身上只剩这点了。

“看你实意想买,三块就三块吧。”

苏州河北岸的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几个孩子在脏乱狭窄的巷道里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一个小男孩一头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饭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裤子、鞋上溅满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弯腰拍打裤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饭洒了,碗却没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动也不动,依旧像个木桩一样竖在那儿。

“小赤佬!”章虎跺下脚,把鞋上的米饭震掉,抬腿又走,因眼睛仍旧盯在那孩子身上,刚巧踩到洒满一地的稀粥上,打个趔趄,幸好伸手撑住墙,没有滑倒。

“你个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稳住身子,扬起拳头,朝他龇龇牙。

“姆妈——”孩子回过神了,顾不上拿碗,撒腿逃开。

“小娘比,人走倒运,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鸟!”章虎苦笑一声,拍拍手,继续走去。

走过几道门,章虎推开一扇,走进一个简陋的棚户。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溜儿草席子挨排摊在地上。一个兄弟头上、胳膊上、腿上各缠几条绷带,躺在一条破席子上,几个小阿飞在他身边或坐或躺,无不面色沮丧。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过来。

“看我做啥?饭哩?大中午了,一个个就跟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等我喂呀!”章虎白众人一眼。

几人面面相觑。

“阿哥,没……没米了。”阿青嗫嚅道。

“啊?”章虎惊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讲哩?昨晚不是还有菜粥吗?”

众人把头扭向他处,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拼凑几把捡回来的烂菜叶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给四弟和阿哥了。”阿青勾下头,扫众人一眼,低声喃道,“阿拉……”顿住没再讲下去。

“你……哪能不早讲哩?”章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许久,抬起头,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给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这地下埋着大米似的。

“不瞒阿哥,这些日来,啥人也没寻到生活,就身上那点钱,早折腾光了。”阿青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章虎,眼睛望向受伤的阿飞,“四弟昨日就该换药,可那大夫死也不肯来,说是前两次换药的钱还没付哩。”

“娘稀屁,”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横!”转对阿黄,“阿黄,你这再去请他!传我的话,再敢不来为四弟换药,我就叫他永远关门!”

“好咧!”阿黄应过,开门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让兄弟们全都填饱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阵,寻到一个银角子儿,递给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点事体,外面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饿得咕咕响,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一群麻雀在街面上疯狂啄食,待章虎走近,忽地飞起,却又不肯飞远,只在旁边的梧桐树上喳喳地聒噪,叫得他心烦。章虎走到麻雀啄食的地方,见是有人扔掉的一块碎面包,快被路人踩成粉末了。

肚子又叫起来。不知怎的,章虎突然羡慕起这些麻雀来,心中泛起说不出的失落与沮丧,甚至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

人说上海滩遍地黄金,章虎在这里苦撑月余,却连一块土疙瘩也没捞到。显然,上海滩在刻意与他作对。可以说,此生迄今,他还从未有今天这般感到挫败。这帮兄弟懒散惯了,苦力做不来,讨饭舍不下脸,打工没手艺,唯一能做的就是耍横捞财。但上海滩不比牛湾镇,没过几日,他们就可怕地领教一个事实,莫说是黑道街帮,即使乞丐也都是严格划分过地盘的。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如几条乡下稻田里的小泥鳅突然闯入大池塘,一时无所适从,偷偷摸摸出手几次,钱没捞到几钿,人却被盯上,一帮人堵住四弟,将他打个头破血流,几处骨折,且又留下狠话,断去他们报复的念头。对此窘境,弟兄们谁也没说二话,然而,即使章虎自己,也觉得这个大哥当得窝囊。

眼见断粮,兄弟几人也都泄气,没人再出门,章虎真正着急了。

“小娘比,我就不信,介大的上海滩竟就容不下我一个章虎!”章虎飞起一脚,将那块烂面包一脚踢飞,而后迈开大步,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道,径直走向一处高大门楼,在门口头停下,抬眼望向当头高悬的“鸿运赌局”四字。

显然,章虎并非初次上门了。

站一会儿,章虎摘下毡帽,细审一遍,复又戴上,将手伸向挂在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嚓一下扯它出来,现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金锁。

这是把长命锁,自幼就戴在他的脖子上,不曾有须臾离开。章虎轻轻抚摸几下,狠下心,用牙齿扯断红丝绳,将金锁攥在手心,昂首挺胸地跨入赌场。

赌场内人来人往,设着多个赌局。

章虎走向赌台,将手中金锁摆在柜上。

庄家拿过金锁,眯眼审看。

“不用看,足金货,你过下秤,看看能抵多少银子?”章虎泰然说道。

庄家这也审看过了,朝他笑一下,把金锁递给一个人,让他过秤。那人秤完,伸出十根指头。

庄家伸出手掌,也对章虎比出一个十字。

“换筹码来。”章虎朗声说道。

庄家示意,早有人拿过十个筹码,双手递给章虎。

章虎径直走到赌骰子的赌案上,将筹码摆在眼前,神态轻松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赌局开始了。

章虎每次只押一个筹码,且只押在一个点上,连押两次,全输。

章虎做出诧异神情,将剩余八个全部押上,仍旧押在那个点上。开盘前,章虎低下头去,仔细查看盘子,似乎要看看这个骰子里是否有鬼。

确认无误,章虎方才直起身子:“开盘吧。”

庄家开盘,果然是章虎所押的那个点。

庄家大是诧异,几个看客不无惊愕。

章虎将十六个筹码依旧押在那个点上,如法炮制。再次开盘,章虎又赢。

众看客发声喊,齐围过来。

章虎连赢数次,面前筹码越堆越多。

庄家显然吃不消了,停住赌盘,朝章虎拱拱手:“客人稍候,容在下方便一下,去去就来!”言讫,径直走向附近一处茅厕。

几分钟后,庄家走出茅厕,神态安闲地坐在赌局前,笑问:“先生,还要赌不?”

章虎迟疑一下,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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