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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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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此人与我等有缘。”

“哦?”

“此人姓伍名挺举,宁波人氏,书香门第,家道中落,科举无路,眼下寄身于鲁俊逸门下,在茂平谷行学伙计。前番宁波一行,葛荔与他一见钟情,久未释怀。”

“五哥讲的有缘,不单是这个吧?”

“是哩。听苍柱讲,此人亦得七弟器重。七弟历尽沧桑,阅人无数,能得七弟看重之人,定非凡俗之辈。今日观之,此人身上果现浩然之气,实乃大器材质,小荔子可托终身矣。”

“阿弥陀佛!”

不无郁闷地从茂平谷行里出来,顺安无处可去,只好返回钱庄。

顺安的屁股尚未落座,老潘冲他叫道:“是晓迪回来了吧?过来一下!”

“师父!”顺安小跑过去。

“我这问你个事体。”

“师父请讲。”

“听说伍挺举是与你一道来的,你俩这又同住一室,你可晓得此人?”

“师父,”顺安心里一紧,“挺举他……出啥事体了?”

“呵呵呵,”老潘淡淡笑道,“没有出啥事体,师父不知他是何来路,这想问你个底细。”

“师父,”顺安吃不透老潘究底想了解什么,但略一盘算,觉得告诉他与挺举的关系也好,遂压低声音,“是这样,我和挺举真还有点关系。他是我阿哥,我问他姆妈叫姑妈。我听挺举说起过他家的事体,他阿爸,也就是我姑父,跟老爷是世交,打小玩大的朋友,与齐伯关系也不错。别的没啥了。”

“哦!”老潘恍然悟道。

“师父,”顺安小心地赔出个笑,“你忽然问起这个,想必有啥事体,能不能……给弟子稍稍透点儿?”

“真的没什么。”老潘轻松地笑笑,“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只有师父觉得不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茂字号看扁了,就没有同意。”

从老潘的协理室出来,顺安心里愈发沉重,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案前,两手抱头,暗自忖道:阿哥呀阿哥,怪道你铆足劲儿朝那处破地方钻,原来是另有机巧哩。

顺安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闷头思索:同样是生员,同时进鲁家,若论起步,我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岂料这情势突变,此人突然唱出一曲叫板,我该哪能个应腔哩?

正思忖间,一个声音冲他叫道:“晓迪,师父在不?”

顺安打个惊怔,抬头见是庆泽急急惶惶地走进来,忙道:“在在在,刚刚还在和我谈事体哩!”

庆泽没再说话,一头钻进房里。顺安心里挂牵,紧步跟在后面。

庆泽敲门:“师父?”

“啥事体?”老潘也早听到声音了,打开门道。

“老爷在不?”

老潘皱下眉头,看向庆泽。

“师父,出事体了。”庆泽急切地说,“是怡和洋行那笔生意,怕是……黄了!马克刘要我传话给……老爷!”

老潘长吸一气,略一思考,扯上庆泽径到经理房门,连敲两下,问道:“老爷?”

“进来。”

老潘推门,二人走进。

顺安迟疑一下,也跟进去。

“老爷,”庆泽一脸苦相,声音急切,“马克刘今朝寻我,说是上次与我们签的那份合同有点儿小麻烦,那笔生意恐怕得……候些辰光。”

“咦?”老潘惊愕道,“洋人一向尊重合约。合约这都签了,哪能又出此话哩?”

“我问这话了,”庆泽应道,“马克刘说,合约上只有洋行盖章,没有洋总理签名,做不得数的。这事体怪他一时疏忽,没有细审。洋总理今朝复查合约,过问此事,马克刘才注意到这一疏忽。洋总理生气,将他呵斥一通,合同也就压下了。不过,马克刘说,这笔生意没问题,一定能做成。马克刘还说,只要老爷识大体,眼光放远,怡和洋行有的是生意。不仅是怡和,其他洋行,他也能通,这笔生意不过是个开场。”

俊逸凝起眉头,朝他摆下手:“晓得了,你们去吧。”

庆泽看下顺安,二人一道退出。

俊逸对老潘道:“看明白没?”

老潘迟疑道:“他放出此话,难道是为商会选举的事体?”

“是哩。”俊逸点头。

“这这这……”老潘急了,“这可如何是好?牵扯的不止是这几万两啊!”

俊逸眉头拧紧。

“老爷,明朝就要丢豆子,我们哪能办哩?”

“你是啥想法?”

“老爷,”老潘脖子一硬,“我就说句大不敬的话,生意场上无父子,在上海滩做生意离不开洋行,跟洋行做生意离不开买办,广肇的人多是买办哪!”

“晓得了。”俊逸点下头。

“那……我这就通知大家,投广肇?”

“甭急,我再想想。”

“好咧。”

投广肇还是投四明,俊逸陷入苦思,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他原先的如意算盘是,将旗下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投四明,一路投广肇。两股人马中,略略倾向于四明。他设计的是票箱暗投,面上很难看出,实际也不太好查,无论是见到哪一方,面上都好说,毕竟投了,心里就有底气。

然而,查敬轩的一招丢豆子,让他的所有算计无从施展。

摆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为生意计全投广肇;二是为乡帮计全投四明;三是依旧兵分两路,四明、广肇各投一半。若走第一条路,生意倒是顾住了,后果却十分可怕,不仅保不住四明的公董席位,且也必将受到在沪甬人的唾弃。从长远来看,广肇气势渐衰,四明气势正炽,此路显然不智。若走第二条,就等于公开与广肇决裂,依彭伟伦为人,必竭全力致自己于死地。在上海滩混枪势,失去洋人这个根基,等于是自断气脉,此路亦为不智。

显而易见,三条路中,切实可行也较理性的办法仍旧是第三条。

“奶奶的,反正两厢都晓得我鲁俊逸是脚踏两只船,我干脆就踏在明处!”俊逸一发狠,将烟斗在烟灰缸上敲得梆梆直响,尚未吸完的烟丝让他尽数磕出。

俊逸刚刚盘定应策,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上楼。不一会儿,齐伯陪着查锦莱、祝合义直走进来。

“俊逸兄,有稀客来了,快备好茶!”合义走在前面,老远就叫。

“不是稀客,是贵客哩!”俊逸赶忙出来,堆出笑脸,躬身揖迎。

“呵呵呵,什么贵客呀,你这门槛我哪一年不踩个十趟八趟的。主要是怕你烦,不然的话,看我非把你这门槛磨光不可!”锦莱一边还礼,一边打趣。

“好好好,我一定备下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就等你来磨门槛!”俊逸将他们迎进书房,指着座位,“二位仁兄,坐坐坐,我这里真有一盒好茶哩!”

见俊逸准备茶具,查锦莱伸手拦道:“俊逸兄,茶先不急,快把你的好宝贝拿出来,让我哥俩开开眼界!”

“好宝贝?啥个好宝贝?”俊逸有点怔了,看向合义。

“镜湖双叟呀!”合义微笑道。

“呵呵呵,”俊逸转向锦莱,“啥人不晓得锦莱兄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俊学雅士,府上还能缺这个?”

“俊逸兄,甭笑我了。一听合义讲起你有双叟真迹,我这心里就痒痒起来了。”

“这不,在墙上呢!”俊逸朝墙上一指。

锦莱、合义这也看到了,围着字画品鉴、颂扬一会儿,复又坐下。齐伯也在这当儿沏好茶水,每人面前搁一杯。

“俊逸兄,”锦莱品一口茶,挑明来意,“实话说吧,我与合义来,一是为看画,二是我仨得商议一下明日选举的事体。明日一战,至关紧要,我们四明不能接受败选这一结局。你晓得老爷子这人,铁心要干的事体,必须做成。四明后生中,老爷子最是看中二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合义。大战在即,老爷子特别要我与你俩合议此事,确保完胜。”

俊逸长吸一口冷气。

“俊逸兄,合义兄,”查锦莱从袋中掏出一个本子,放在膝上,“我们这就合计一下各帮各行的有效选人。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先算四明的,润丰源有会员三十七人,俊逸兄的茂记一十五人,合义兄的裕记一十三人,进卿那里八人,若雨那里八人……”

俊逸心里就如猫抓一般,根本没听进一句。显然,查老爷子已经算准他的心思,将其他所有的棋路都给堵死了。

送走锦莱,俊逸仰头望天,发出一声长叹。

“老爷因何长叹?”齐伯问道。

“老爷子算是把我彻底逼上梁山了。得罪广肇,就等于是前功尽弃,从此后,茂记将会步步艰难哪!”

“老爷,要叫我看,老爷子此举未必不是好事体。”

“哦?”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老爷脚踏两只船,早晚都有踏空的一天。”

“是哩,”俊逸苦笑一下,“早晚都得踏空,只是眼下……”无奈地摇头,“好了,不扯这个吧。齐伯,明日你接到阿秀后,对她讲一声,我可能晚点过去,让她甭急。”

“好哩。”

自挺举从清虚观回来之后,一向冷清的茂平谷行陡然闹猛起来,不到一天,就有不下二十人登门,或询价,或购买,其中一个客户出口就是两石,急得阿祥把仓底都扫起来了。

“阿哥呀,”阿祥心里乐颠颠的,却又故意做出苦相,“你以后还是少去清虚观吧。”

“为个啥哩?”挺举不解了。

“你看看,”阿祥指着店铺里的几个零售谷仓,“你才去一趟,这不,我就得扫仓底。要是你天天去,这这这……我这怕得挖地三尺哩!”

“呵呵呵,”挺举这也乐了,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三清爷显灵说,咱这谷行时来运转了!”

“啊?”阿祥显然不信。

“不瞒你讲,阿哥拜过三清爷,一出来就被一个观相的老者叫住,说阿哥要交红运哩。在这谷行里,阿哥还能交啥红运?不就是有人来买大米么!”

“太好了,”阿祥兴奋道,“怪道阿哥讲话粗哩,原来是有三清爷罩着!照这势头,我敢说,不出十年,咱不定真能赶上仁谷堂哩!”

“呵呵呵,”挺举笑着朝仓里撇下嘴,“这得进新米了呢。”

话音落处,茂平谷行后面的河浜上,传来卖粮人一阵又一阵的叫卖声:“收大米不?今年的新米嗬,粒粒饱满,四块八一石!”

挺举听得真切,拔腿就要过去,阿祥飞步拦住:“阿哥,你不能去!”

“这不是没米了么?”

“没米也不能去!”

“咦,不进米,卖啥?”

“我这就寻仁谷堂,先从他们那儿周转点。”

“嘿,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生意?我不是没地方进米,干吗向他周借?”挺举袖子一摆,“去去去,我这过去看看,要是米好,这就进货了。”

“阿哥呀,你万不能去看。”阿祥扯住他衣服,指下整条街道,语气坚定起来,“这条街上介多米行,你看到有哪家应声的?新米刚收下来,粮农们心里有数,你一过去就让粘上了,脱不开身哩。”

“听见没?四块八一石,比去年新谷下来时便宜三角哩。”

“这只是个开始。仁谷堂不动,所有价钿都不作数。”阿祥悄声交底。

“仁谷堂,仁谷堂,你一口一个仁谷堂!仁谷堂不就是转角那家大米行吗,有啥大惊小怪的?”

“阿哥呀,”阿祥声音不大,语气却是老道,“你有所不知,这条街上有规矩,每年新粮下来,价钿得由仁谷堂定。仁谷堂不动,哪家收粮哪家倒霉!”

“咦,新米上市,米行收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哪能是倒霉呢?”

“看来阿哥是真的不懂呀,”阿祥苦笑一声,“比如我们吧,现在收,一石四块八,收一百石,四百八十块。可仁谷堂一直压价,过上一月半月的,定价在四块以下,譬如说三块八,我们每收一石,就得整赔一块。”

“他们凭啥一直压价?”挺举不解了。

“财大气粗呗!”阿祥压低声音,“仁谷堂的大股东是善义源的彭老爷,钱多去了,连我们老爷见他都得哈腰说话,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哦。”挺举若有所思。

二人正说话间,马掌柜一手提个酒葫芦,一手柱个司的克,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后面照例跟着几个看热闹的人。

一见是马掌柜,阿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扑到钱袋子前,一把抢在手里,两眼紧紧盯在他身上。

挺举迎上:“马叔,里厢坐。”搬过一只凳子,伸手礼让。

“嗯,好小子,算你有眼色!”马掌柜朝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葫芦塞进嘴里,连灌两口,朝阿祥道,“你小子不用发抖,本掌柜今朝不是拿你钱来的!”

“鬼才信哩!”阿祥仍旧护牢钱袋子,不信任地望着他。

“呵呵呵,”马掌柜摇摇头,“我说不拿就不拿,信不信在你。”

“为啥不拿了?”阿祥问道。

“因为今朝另外有人送本掌柜下酒钱呀。”马掌柜洋洋得意。

“啥人?”阿祥两眼大睁,追上一句。

“这不,送钱的人来了!”马掌柜朝门外努嘴。

果然,一辆马车急驶过来,在门前停下,老潘匆匆走进谷行,冲他嚷道:“振德,辰光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哩,你哪能跑这里来了?”

“去哪儿?”马掌柜白他一眼,朝嘴里送葫芦。

“去商会呀。”老潘急道。

“去商会做啥?”马掌柜不急不躁,又是一口。

“丢豆子呀!不是早就跟你讲清爽了吗?”

“我晓得是去丢豆子。有啥好处没?”

“要啥好处?”

“下酒钱呀。”

“没问题,只要你去丢豆子,下酒钱包在我身上!”老潘笑了。

“小子,你也来,这跟马叔走一趟!”马掌柜看向挺举。

“振德,”老潘皱眉,“是去商会丢豆子,名额只有一个,只能是你一个人去。”

“我晓得。”马掌柜白他一眼,“这小子不去,啥人替我拿葫芦?”将葫芦一把塞给挺举,“替马叔拿上!对了,小子,马叔这酒是有数的,你小子不得偷喝!”

众人皆笑起来。

马掌柜把文明棍一扔,朝挺举伸出胳膊:“小子,来,扶上!”

挺举扶起他。

马掌柜朝老潘瞪一眼:“走不?”

“走走走!”老潘迭声说道,跟在马掌柜后面,扶马掌柜跳上马车。

马车一溜烟尘儿刚刚离开,乐不合口的葛荔就从茂平谷行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跳下,哼着小曲儿,径投店门而来。

“小姐,是来买米的么?”守店的阿祥乐呵呵地迎上来。

“废话,到你店里,不买米还能做啥?”葛荔大摇大摆地走进,逐一看向几个谷仓。

“小姐要买多少?”阿祥跟过来,笑脸问道。

葛荔把谷仓挨个扫视一遍:“嘿,你个头不大,话倒讲得大哩!我要一石,你这有没?”

“有哩有哩,”阿祥赶忙应腔,“小姐只消略候半个时辰,小的保管大米进仓!”

“鬼才有辰光候你哩!”葛荔朝柜台上搁下六块银元,“米到后,给本小姐送到这个地址!”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阿祥收好地址,拱手送出:“小姐放心,今朝保证送到!小姐慢走嗬!”

查老爷子腾出来的房舍位于南京路与九江路之间,里面有个大院子,门楼甚是气势,主楼是个庞大的洋式三层建筑,三年前因债务落到润丰源手里。由于正门设在九江路,不临正街,查老爷子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它,刚巧这商会来了,就让人装饰一新,改作会馆。

主楼底层是个庞大的厅堂,足能容下三百人。尽管是白天,厅堂里依旧灯火辉煌。所有登过记、交过会费的会员按照行帮,每人一把小木凳子,齐刷刷地坐在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主席台前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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