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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全天下的百姓!”
张謇不假思索的回答道,然后又诧异看着袁世凯,似乎是在说,这还需要问题吗?
“既然如此,若是这全天下的百姓之钱利皆为高利贷所盘剥,那老兄所办工厂所出之货,又售于何人?”
其实,同样的问题,袁世凯也曾被人所反问。也正是这个反问改变了他的态度。
“这……”
一个简单的反问只使得张謇不由一愣,以至于半晌都反应不过来,这个问题他可还真没有想过。以至于吱呒也好一会才说道。
“这,这借高利贷的毕竟只是一部分……”
“今年浙江全省借出了三百余万两的米粮,若是按乡间一出三归的借法,等到收粮时,百姓就要还上千余万两的粮来,届时,粮商又借乡民急需还粮,趁机压低谷价,谷贱伤农之时。乡民损失又岂下千万两?”
袁世凯的话只使得张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还从未算过这么一笔细账。更准确的来说,他从未曾考虑过。放之一省,高利盘剥给乡民造成的银钱之亏竟然如此之大。现在细细盘算可不正是如此,所谓“仁借青黄不接糊口之粮”,表面是看似“仁”,可那“仁”的背后却又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
“季直兄,小弟请问,如果这两千余万两本应为高利盘剥的银利尽入乡民之手,那荷包里丰沛了,乡民届时自然会添衣买布,自然会买以商品,到时候何愁商业不振,实业不兴?”
自从出任浙江巡抚以来,可以说为了充实府库,袁世凯可谓是想尽了种种办法,除去借着剿灭乱匪的时机重整善后局、厘金局之外,又仿效台湾建立了禁烟局,以推行烟土专卖,虽说籍此增加了进项,勉强维持新军编练,但于推行新政而言仍有不足。
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振兴商业,而这又是新政的核心。如果振兴商业?如何发展实业,这无一不在考验着袁世凯。
相比于关内任何一位巡抚,袁世凯无疑是最年青的,也正因如此,他更能放开手脚来,更善于听取他人的意见,当然最重要的是善于用人,除了用了一批留美幼童之外,他甚至还从东北挖来了一些人才,也正是那些从东北来的人,把经济统制理念带到了浙江,尽管受限于外部环境,仅只是改头换面推行一部分,但却已经显现了其功效。
就如同成立浙江省粮食公司一般,虽说未能如东北一般,“悉数统制粮食购销、尽得购销之利”,但仍然打破了粮商对浙江粮价控制,更重要的是通过借粮于民的方式,获得了百姓的信赖,从而为将来收购粮食直至垄断市场打下基础。而相应的粮食公司的成本亦能从根本上高利盘剥、谷贱伤农等问题,进而使乡农收入增加,达到增加消费,刺激商业的目的。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这是市场的基本循环,乡农越穷生意越难做,生意难做就谈不上振兴商业,反之亦然。正因如此,只有千方百计的增加乡农的收入,才有可能刺激商业发展。
虽说不懂做生意,但是袁世凯却懂得口袋里有银子才敢花银子的道理,可以说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从去年开始在权衡数月后,同意设立粮食公司“与民争利”,而争的这个利,就是为了借手粮食公司把地利从富绅的手中放还到乡农之手,当然官府亦能从中渔利。
其实,袁世凯之所以能够下定决心,恰恰是因为其在心里同那位东北的三省总督在那里比着,于其看来既然他唐浩然能用这些法子办成事业,他袁世凯自然也能凭此成事。也正是这种心态使得袁世凯在无形之中模仿着东北,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其主持下浙江的新政锐变。
当然,袁世凯之所以能够于浙江推行比直隶等地更为大胆的新政措施。恐怕还是因为其特殊的位置,在名义上浙江属闽浙总督辖区。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袁世凯都是北洋布在江南的一着棋子,这使得闽浙总督一直不能插入浙江之事,而另一方面,北洋衙门却又因种种原因,无法直接插手浙江,这自然导致了袁世凯可以于浙江省“肆意妄为”,几乎全无顾忌。当然最重要的是李鸿章支持他的那些“肆意妄为”的新政之举,李鸿章,甚至张之洞等人,都需要看看这这种仿效到底能否成事。
恰正像当年唐浩然所说一般,中国太大,船大不易调头,所以有些新政举措,需要辟地尝试,先行以试行,待试行成功后。再放之于全国,东北之政于东北偏远之地可以成事,但于内地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袁世凯治下的浙江就是答案,就是李鸿章、张之洞等人需要的答案。
“再则,以季直兄看来,当今之世,若中国之乡绅仍困守于田,又焉能有将来,困守于田又国家又有何助益?因而于小弟看来,方今之世,非工不强。非商不富,国家欲求富强。必当兴办工业,振兴商业。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而今日小弟之所以以粮食公司废以乡绅高利,所谋者,正是令其看到田利微薄,进而转入实业,以工商求富,岂不胜于苛榨乡农?”
一番大道理从袁世凯的口中传入张謇的耳内,却让张謇惊讶之余,同样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袁世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会怕没有谁比他更能体会其中意味着,以至于好一会方才感叹道。
“慰亭之远见,远非为兄所能岂及!为兄佩服、佩服!浙江父老能得慰亭这般父母,实是三生之幸!”
如果说先前张謇还心存芥蒂,那么现在听了袁世凯的这番为国为民的话语之后,内心深处充斥的只有佩服之意了,以至于那些许芥蒂全因袁世凯的这为国为民之心而荡然无存了。
张謇在言语以及心态上的变化,让袁世凯心下一阵得意,他焉能不知其心底在想些什么,心知其为自己言语打动的袁世凯言语倒是没有显出得意之色,反倒又是诚恳的说道。
“季直兄既然意投身实业,如若兄长不嫌弃,不妨考虑于我浙江投资,若兄能于浙江投资,小弟必给予最优厚之条件,不知兄长以为如何?”
袁世凯的邀请确实是诚心诚意,于袁世凯看来张謇是个办事业的人,与其让他在江苏办事业,倒不如请入浙江办事业,至于浙江本地的商绅,还没有几人能入他的眼界,当然更重要的是在浙江,张謇只能依靠他袁世凯,而相比之下浙江的那些地头蛇……则只能谨慎用之了。
对袁世凯的邀请张謇并没有立即给予拒绝,而是言道着要加以考虑,随后他又把话题一转。
“慰亭,这世人皆知,自他武昌主持东北以来,其所办之工厂可谓天下独有,海内无双!听人说,那沈阳枪炮厂要超过德国的克虏伯厂,以弟看来,这将来东北之势谁人能挡?”
这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出格夸大之词,对欧洲并不陌生的袁世凯,对于国人的这种夸大之词,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吱声,但在心里却又知道张謇话语倒也不是无的放矢,或许现在武昌收敛起了爪牙,可谁都知道,当年他凭着十万新募之兵,把大清国打了个落花流水,纵是中堂大人……若非如此,现在大家伙又岂会闷着头的练新军。
“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天下之势莫过于此,东北今日之锐气,全在工商之兴,然东北地处关外,又有俄人相绊,其将来……”
微微摇摇头,在这一点上,袁世凯倒是如其它人一般,将宝完全压于俄国对东北的牵制上。
“如若给武昌二十年之功,其兴许可与俄人一较长短,毕竟以武昌之能,国内实无人能及!”
一声赞叹之后,袁世凯又可惜道。
“只可惜,这天下,又岂会给武昌二十年的时间?”
尽管作为翁同龢最器重的弟子,对唐浩然更是心存敌意,但是张謇却不像他那位老师那般迂腐将李鸿章、张之洞等地方权臣视为“奸臣”,在他看来,李鸿章等人之所以沦为奸臣,完全是为朝廷所逼,甚至就连同最先挑起叛旗的唐浩然,那也有朝廷相逼的因素。
也正因如此,张謇比他那位恩师更清楚现在的时局至此,已绝无逆转的道理,所以自然也知道,这天下将变,而能变这天的莫过于地方权臣,而在地方权臣中,又以李张唐三人为最,这三人实力最强者为李,而根基薄弱的就是东北的唐浩然。
而袁世凯的这番话,更是让张謇点头称是。
二十年!
可不是嘛,若有二十年时间给唐浩然打下根基,届时这天下自然无人能出其左,可问题就在于此,李张等人是否会给他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将来唐氏至多也就是东北的土皇帝,嗯,或者说是新朝的异姓王!
而将来这新朝又将姓谁?
是姓李,还是姓张?
瞧着面前的袁世凯,张謇笑道:
“确实,武昌精通西学之名,举世皆知,只可惜武昌年少轻狂,根基薄弱……”
话至此,张謇又把话峰一转,轻轻的拍了袁世凯一个马屁。
“为兄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这天下论办新政,于关内者,慰亭当为第一,初时我还以为只是夸张之言,可这次来了杭州,瞧着杭州的变化,方知绝非夸张之词,想来,他日慰亭之成就定不下武昌。”
张謇的马屁倒是让袁世凯颇为受用,不过他并没有飘然,而是连忙笑道:
“不过就是勉强操持罢了,现在浙江新政刚下正,想来过些年后也就会差不多的,季直兄,现在正是我辈锐意进取之时,有弟居于官府,若兄于此投资实业岂不妙哉?”
。。。
第118章 潜伏(求月票)
乱哄哄的茶馆里头,在晌午之后便坐满了人。穿着洋服戴着礼帽的,穿军服腰夸洋刀的,穿长袍马褂的顾客,不断地在这茶馆里头进进出出的。有时候变革碰撞就是如此的直接,就像人们的服装一样,当然,免不了的还有人们脑袋上的辫子,那辫子,有剪掉的,有留着的,毕竟关内不比东北,没有人强求剪辫子。
这家位于江宁城内茶馆儿,素来是座无虚设的。每天晌午过后,更是拥挤不堪。到这里喝茶的,不仅有嗜爱品茗的茶客,还有那些习惯在茶馆里了解行情、进行交易的掮客,当然更少不了商人,还有两江的官场人物,以及穿着洋军装,胯着洋刀的新军军官。
这里既有喜欢在此消磨时光的人,也在这里约会、聚谈、互相传播琐事轶闻,纵谈天下大事。那些高谈阔论,嘻笑怒骂的声音,加上茶杯碗碟叮叮当当的响声,应接不暇的茶房的喊声,叫卖香烟、瓜子、画报、杂志的嘈杂声,有时还混进一些吆喝乞丐的骂声,融汇成一片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闹市景象。
此刻,在纷杂的茶座之间,有两位顾客,正靠着一张精巧的茶桌,对面坐着。一个是戴墨框眼镜、穿咖啡色西服的李玉山,另一个穿蓝长袍的是许仕允。他们混迹在这热闹的茶馆里头,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即便是他们的服装也甚显眼。
这种热闹的环境。正是最适合间谍进行碰头和商谈某些工作的好地方。越是热闹的地方,却不为人注意。即便是为人所发现,也有办法解释,毕竟这往茶饷里一坐,喝杯茶、听个曲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活法了。
桌上摆的五香瓜子,已经嗑了不少。许仕允的手指轻敲着茶碗,外貌颇为悠闲地喊茶房来冲开水。
茶房来了。迅速续了一壶茶。
在茶房续茶的时候。李玉山慢慢放下手上的《亚洲日报》,慢吞吞的说道:
“依我看哪,咱们泸宁铁路的股票还得看涨,你没瞧见嘛,现如今,是条铁路的股票,那都得看着涨起!”
他的话语和旁座面红耳赤地争论行情的喧哗夹杂在一起,显得很是和谐。等茶房的伙计冲过开水以后,他才习惯地抖了下报纸。轻声地告诉许仕允。
“听人说,这衙门里准备把安徽的一协新军调到江西去,消息确定吗?”
许仕允点点头,也低声问道:
“这个消息倒是不假。不过衙门里头,似乎现在还在争着,毕竟这练出一支新军也不容易!”
“照你这么说,这次调兵也就是个面子?大概没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李玉山沉着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那这次江西那边可就没什么危险了……”
李玉山说这话时毫无表情,然而那看似懒散的目光中却偶尔的闪过一道犀利地眼神。
“如果真这样的话,那看样子……”
“看样子是没什么危险了!”
“哦。”李玉山说:
“既然如此。那回头我就设法和他们那边的人联系一下。”
他口中的那边的人,指的是江西民军那边派来的人,一直以来双方都很少直接联系。这是一个报童摇晃着手上的报纸,穿过店内的拥挤的客人,李玉山摸出火柴,从容地点燃纸烟。
“……来一份新到的《中华时报》,还有这个《两江日报》!昨天才出版的上海《扬子江评论报》……”
那报童吆喝着,这些报纸无不是因新政的推行而兴,从两年前九督议后,在官府的允许下报社与报纸如雨后春笋般的涌现,虽说这些报纸发行量不等,少者不过只有千余份,但却极大的活跃了原本死气沉沉的社会。
报刊固然是传递新闻最为重要的载体,其作用与价值随着国家时局的变动而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所以时人往往将报纸之多寡与国家文明之进步联系起来。而在“报是今日之书”的影响下,读书人读报已然成为风气,在“时局阽危”的形势下,读书人变化在某种程度上也标志着国家的变化。
“九督议政”是满清“过渡社会”开始的标志,在士绅阶层向知识人转变的过程中,在古典与现代、保守与前卫、中学与西学之间,读书人面临着身份认同与价值取舍。而读书人是否愿意看新政报刊,更是立场与观念的考量。“九督议政,国之板荡”,作为新政产物的报刊则以“新政图强”的观念引领社会思潮,很快得到仕林的广泛回应,围绕着地方官办新政报刊而形成的读者群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阅读共同体”。推崇新政的报人运用其广泛的人脉资源和发行系统,将报刊渗透到“城镇社会”和“乡村社会”,新政言论使许多读书人“如饮甘泉”,在整个社会产生巨大的震动,乃至达到“梦寐以求”的地步。
报纸在整个士绅社会中形成了巨大的舆论场,由此吸纳更多的读书人加入到报刊的阅读潮流之中。即便是那些守旧的士绅亦受到报纸的影响,开始变得摇摆不定。可以说正是报纸成就了现在的新政之风。而地方总督也从未曾忽视报报纸——因为报纸是其左右舆论,言道自身绝非乱臣贼子的主阵地,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动因左右下,才有了现在的举国报业兴盛。
即便是在这茶馆中,卖报纸的报童只是拿着报纸左右喊了一会,便迅速卖掉了数十份报纸。当然,对于这一切,无论是李玉山亦或是许仕允都没有注意,他们只是在报童走近的时候,迅速转移了话题。一如大多数茶客一般。
不过在转移话题加以掩饰的时候,听到李玉山谈及的话题。许仕允的眉头微微一锁,立即对目前的形势有了一定的了解,作为潜伏于两江府衙的暗线,他一直于衙门内收集两江的情报,于情报局的情报设置中,两江并不是热点地区。甚至其等级还不如上海。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