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五十六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时二十分
事情过去好几天,颜风还是惊魂未定。那天他扛着摄影机和三脚架,趁乱离开维尔蒙路。他在烈日下狂奔,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股子力气。他在外国坟山⑴旧城墙似的大门前拦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拉回甘世东路摄影棚。
他在亭元坊弄口看到很多汽车。他没敢进去,他看到巡捕房的大队人马。叶明珠裹着戏里穿的浴衣冲出弄口,跳上汽车匆匆离开。
他该怎样对巡捕房说呢?别人又是怎么说的呢?今天下午他被人用枪逼着干这桩加班活,他觉得这可没法向巡捕房说清楚。
从前他跟着北伐军,一路拍过战场。剪成新闻短片,在租界的电影院里搭配美国片一起公映,国民党中宣部驻沪办事处编审组艺术股为此还给他发过嘉奖令。可他拍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没人要求他真的钻进枪林弹雨里。说实话,那台35毫米摄影机,要让他扛着爬坡趟河,还真办不到。那些新闻电影是让士兵们表演出来的。甚至事先都设计好剧情,敌军尸体让北伐军士兵横在地上装扮,穿着从战场上死人堆里剥下来的军装,连衣服上的子弹洞都是现成的。
可那天下午他拍的那卷胶片,所有尸体全都如假包换。躲在摄影机背后,他确实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子弹打在墙上,砖块如风化般绽放,碎屑不断向外溅射。跌倒的中弹者在地上抽搐,血从来不是喷出来的,而是像西红柿酱从软袋里挤出来。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到如此地步,他的耳朵反倒一片宁静,嗡嗡声如同在某个一千公尺深的洞穴中回响。装甲车炮塔像是崩裂的蛋壳,可是撕裂的、边缘卷起的钢板看起来更绵软,相比起来蛋壳倒是脆硬的。从镜头背后的观景窗里他能看见子弹打在钢板上溅起的火星,在那种白炽的阳光照射下,他本该什么都看不见。
他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共产党。出发前,他们在马霍路的马房里宣誓,在他的摄影机前发表声明,誓死向帝国主义和反动派进攻。他还拍下他们的党旗、镰刀和斧头。
前些日子,他给花二姊妹公司拍的那些神怪剧让人送到上海特别市电影检查委员会,被他们强令修改,三番五次送审,最后虽由公司高层疏通放行,可他拍的那些最漂亮的场景却惨遭删剪。从那以后他就觉得共产党讲的很多东西也有一定道理。说到帝国主义,去年那帮电影界人士闹过一场。那部进口电影《不怕死》⑵里头包含侮辱中国人的情节和镜头,有人在电影院里演讲,有人到电影院喊口号示威,他也跟着一起闹事。结果他这个跟在后头摇旗呐喊的却被巡捕房抓进去关半天。以他个人的观点,就凭那部电影也该打倒帝国主义。
他热爱摄影机,热爱拍电影。这两条里无论哪条似乎都能给他理由,让他心安理得跟着人家跑。他不想让别人摆弄他的摄影机,再者,人家又不是让他专干别的。
可事后他却开始害怕。他怕巡捕房审问他,发生这样的事,人家想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就能给他安上。人家要是说他通共,把他往江苏高等法院一送,他少说也得关上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赶上剿共高潮,直接拉出去枪毙。
他要黄包车掉头离开。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卷负片冲洗出来。说实话,他对这件作品并不满意。他没有助手,这帮家伙对电影一窍不通,甚至连装卸胶片的暗袋都没带上。他站在卡车上,机位太高,纵深不够,摄影机不断晃动,强烈日光会让大部分背景一片灰白。可他不敢把光圈调得太小,他怕把这帮家伙的面孔拍得太暗,他猜想他们更喜欢自己的形象在电影里显得更光辉些。曝光过度会把一切都搞砸,可他只好赌一把。他也没带上沃特金斯曝光表⑶。那只老宝贝还在那件外套口袋里,挂在摄影棚的椅子上,那可是他千方百计托人搞来的。
可他知道在他平生拍过的胶片中,这一盘是无与伦比的,它真实,它比他亲眼看到的那种致命武器更真实。他给的镜头全在拍摄距离的两极,全景,特写,全景,特写,他希望能表现出当时那种瞬息万变的局面。
他不敢去公司上班,他打过电话,有人告诉他,叶明珠受到惊吓,宣布暂时在家中休息。公司只好暂停这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公映日期看来要延后,那不要紧,因为报纸上刊登的惊人消息会让这部电影将来更卖座。第二天夜里,他强忍住想要毁掉这盘胶片的冲动。那很容易,赛璐珞胶片的主要成分是硝酸纤维,只要一根火柴……
昨天夜里,他正在看报纸。他坐在窗口,天气潮湿闷热,云团压得越来越低,闪电悄无声息地划亮夜空,一场雷雨势在必然。
他没听到门锁拨动的声音。等他抬起头,他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后,穿着帆布雨衣,背影很眼熟,那个人轻轻掩上房门,扣紧门锁,合上保险。转过头,斗帽一直遮到眼睛上方——
他被那副玳瑁架茶色水晶眼镜弄得有些迷糊,没敢认。十几秒钟后,他确定就是那个人。那个首领。他最新作品里的主角,他手中那张报纸上的明星。报纸上说,他的名字叫顾福广。报纸轻轻落到桌上——
“我来要我的东西。”这个人说。
“胶片不在我这里。巡捕房……”他不敢把东西交给这个人。他猜不出人家想要拿这东西做什么。悄悄收藏起来当作某种纪念品?对靠不住的记忆提供担保物?他想象人家拿它去公开放映,他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演职员表中——通共罪名成立,判决颜风有期徒刑十年……你竟敢不承认?那好吧,判处颜风死刑,立即执行。
“颜先生,”他带着一只皮包,好像哪家贸易行的跑街。他把包放到桌上,拿出烟盒,拿出火柴,又拿出一支手枪。他把枪也扔到桌上:“这几天我一直看着你。你没上班,天天躲在家里,巡捕房也没来找过你。东西还在你手里。”
这是一部委托制作的电影,你,颜风,作为摄影师,你无权把它藏起来。你竟敢不把它交给顾客,你竟敢意图吞没。那好吧,我们将会宣判你死刑,你无权申诉,立即执行,枪就在桌上,一分钟后执行,也许只要三十秒钟……
“东西不在这里。在公司——它很难保存,天气太热,会粘到一起,图像会融化。它很容易燃烧。它还要冲洗出来,还要剪辑,还有记录声音的唱盘,要一格一格对准。……”
“冲洗?”
“拍好的是负片。一打开就会曝光。必须先冲洗才能装到放映机上观看。”
“那没问题,我可以陪你去公司,现在就去,你当场把它冲洗出来。”
我们要像一对老朋友那样,去你的公司,去拿到那盘胶片。我确实需要那盘胶片,你不给我,我会对你发脾气的。现在,你要穿上衣服,高高兴兴跟我一起出门,去你的公司。他觉得自己找不出理由来拒绝人家,拒绝这合理的要求。
“可今天办不到。我需要助手。公司的冲洗技师早就下班。”
对方在思考。暴雨突然落下。窗外的街道瞬间变得模糊,雨水如白色幕布般笼罩,与柏油路上蒸发出来的湿气混在一起。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天空突然宁静下来,只有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
“很好。那我明天来找你。”
他没有威胁颜风。他的眼睛在茶色水晶镜片背后闪烁不定,他把手枪收回包里,动作缓慢。他轻轻离开,关上门。
雨还在下,窗外水声交织,颜风如同在梦里。
今天上午,他决定偷偷找公司的冲洗技师把负片冲洗出来,那是他合作多年的老友。这是礼拜天,公司里很安静。他在剪辑台边上的小型放映机上观看,洗出来的东西让他们俩全都看得入迷。他觉得无须剪辑,他觉得录在蜡盘上的声音根本无须与胶片同步,那一大段声明正好可以作为画外音,反复播放,配合这部长达二十分钟完完整整的记录电影——他一共用掉五盒四百英尺长的胶片。这胶片的每一帧都如此逼真,他可不舍得剪掉它们,连空白镜头都不舍得。这是他拍过的最好的电影,这辈子他恐怕没机会再来一次,事实上,他但愿别这样再来一次。
他一遍又一遍观看,长期训练养成的挑剔习惯开始占上风,他动手剪掉几段,让画面显得更流畅些。有些动作一到胶片里就好像变得比较缓慢,与他记忆中的激烈场面相比,看似不够迅疾,他剪掉几格,把它们跳接成一连串电光火石般变幻的杀戮场景。
门房在窗外喊叫,是在叫他。他走过去拉开窗帘——
是巡捕房的人!穿警察号衣的法国人站在车旁,另一个是中国人,便衣。他抬头望望颜风。门卫在指给他看楼梯的位置。他再次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他们终于来找他啦。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摄影生涯总算宣告完结。他想他最后这部作品,无论如何是最好的。有人在对他说话:“颜先生,我们知道你手里有一盘胶片,是巡捕房正在寻找的重要物证。跟我们走一趟吧。”
⑴后改造成淮海公园。
⑵Wele Danger。
⑶Watkins Bee Meter。
五十七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晚九时三十五分
在薛华立路警务处大楼西北角上那间禁闭室里,小薛被关到第四天,这才看到萨尔礼少校。之前的三天里,他已弄清状况,少校本人自身难保。他后来才知道,这次内部调查由法租界警务处的麦兰总监亲自主持。
他的身份现已确认,属于政治部马龙特务班招募的特别警员,虽然他并未经过任何考试,他也从未在设在河内的法国殖民地警察学校上过课。他相信少校坚持这种说法,绝不仅仅是在替他考虑。
在反复多次的谈话中(没有人会把这称为审讯),小薛坚决不肯改口的一点是,他事先从未获悉过顾福广将要抢劫跑马总会装甲运输车的情报。实际上,在这个问题上他并未说谎。他从未对与他谈话的官员提起过少校那些话,那些有关“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之类的话,这也不算欺骗,人在想起过往的谈话内容时,总是会有偏差的,过分清晰的记忆通常都会证明为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很可能是幻觉。他真正瞒掉的事与特蕾莎有关——军火交易,那种武器。这当然也不算说谎,因为根本就没人来问过他。他担心过,可后来发现别人一直不曾提出这个问题,他想大概是少校从未向人说过这事。很多年以后(那时他和少校的关系已介于一种老朋友和老同事之间),他提起过这事,少校说,他当时不认得这种武器,他以为是一种机关枪,他想找军火专家鉴定,可事件发展得太快,那几天里他忙的晕头转向,这件事被他丢在脑后,没有立刻去办。这时候的小薛早就见多识广,他怀疑少校当时故意把武器的事丢开,可能是另有意图。但他老练地把这想法藏在心里。
他决定不把林培文和共产党的事告诉少校。一来人家对他不错,二来他可不想再惹麻烦。至于冷小曼,他认为在金利源码头的刺杀事件中她牵扯太深,无法洗清。目前巡捕房被整个事件搞得焦头烂额,还顾不上她,在他们想到她之前,最好是逃离上海。他想他自己也到该离开上海的时候啦。他现在有一笔钱。他多生个心眼,一进禁闭室,就把顾福广让他转交特蕾莎的那张支票卷成香烟大小的纸卷,翻开皮鞋的汗垫,在靠近脚跟的地方挑断缝线,挖个口子,把支票从那里塞进鞋跟的空隙里。他决定只要离开警务处大楼,头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兑现这张见票即付的票子。免得账号万一被查封。然后他要去公济医院看望一下特蕾莎,他觉得自己又怕见她又有些想见她。无论如何,就为这笔钱,他也该去见见人家。
他满怀憧憬,期待着他将要与冷小曼一起度过的未来日子。也许先去海防,随后坐船去欧洲,或者美国,但他不知道这笔钱够不够他把家安在美国的。
少校在宽慰他,让他回家休息一两个礼拜,然后来政治处上班。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少校,他想少校给他放的这假期,岂不正好给他提供足够的时间啦?两个礼拜,他可以安排好所有事情,买好箱子,订好船票。
他在公济医院看到尚在半昏迷阶段的特蕾莎,阿桂陪侍在单人病房。几分钟前她醒来过,喃喃说过些什么。他握着她的手,没说话,没有回答她。不久她又睡着。
他在医生办公室找到那位德国医师。手术很成功,她会再活上五十年的,人家告诉他,可那颗子弹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幸亏有那条腰链,幸亏那个大金坠子挡在前头,可也正是这坠子带来那种遗憾。子弹打在坠子上,从坠子的一侧滑过去,钻苹特蕾莎的腹部,钻入她的子宫,她再也不能怀孕生孩子。
他在病床前握着特蕾莎的手,感觉到她手指的抽动。他没有立刻离开医院,他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
那天晚上在福履理路家中,他没能说服冷小曼。他甚至连提到那事的机会都没有。冷小曼像换过一个人,他不知道在他被警务处关禁闭的这几天里,她的身上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他只觉得她好像在哪里彻底清洗过一番,突然变得振作起来。随后他就明白过来,他的那个计划很可能无疾而终。
他还不懂得为什么党对冷小曼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顾福广害的,她以前是受骗上当,可现在她找到真正的党组织,她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告诉她,他想离开上海。她沉默——
“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呢?你可以帮助我们。”她说。
“我能帮你们做什么?”他觉得意兴阑珊。
“你是好人。你应该做我们的同路人。”她借用他以前说过的大话,她在提醒他。
他再次觉得她像他看过的哪部电影中的女演员。可他至今想不起来那是哪部电影。他有种隐隐的感觉,好像她是个刚刚度过某种周期性低潮阶段的女演员,又再次恢复活力,再次容光焕发,再次站到舞台上。她曾短暂丢失那种形象,也许因为疲倦,也许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精神崩溃,他不知道他更喜欢哪一个,是眼前这个光彩夺目的形象,还是那个迷惘、不知所措、顾不上整顿自己(甚至有些邋遢)的形象。他觉得这两个他都爱不释手。
“我能帮你们做什么呢?”他再次问道。
“眼下就有一件重要任务——”他觉得有些好笑,她已不知不觉使用“任务”这种字眼。
“顾福广在那次抢劫行动之前,绑架过一个电影公司的摄影师。他让这个人拍下整个过程。党组织找到几个受过他欺骗的同志,得知这一情况。那盘胶片对党组织会造成严重危害。顾福广在电影里冒充共产党人发表声明。必须找到这盘胶片,销毁它!党组织得到一些情报,万一这盘胶片落到帝国主义分子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他的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
“内线同志报告说,租界里有些帝国主义投机商人企图把顾福广做的事继续栽赃到共产党人头上。为他们增兵上海找到借口,他们想把整个上海变成完完全全的殖民地!”
计划是让小薛以巡捕房政治处特务班警察的身份去找那个摄影师,让他交出胶片。这计划的另一优点是小薛本身是摄影师,是内行。
小薛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