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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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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不清——我怕一说实话,你们就会掐断联系……”

    “那么——你告诉我,”他又掉转头来,望着小薛:“你与巡捕房的马龙特务班究竟是什么关系?你通过冷小曼与顾福广接触,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

    小薛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支支吾吾:“是朋友,普通朋友……不,是个好朋友……”

    林培文朝他微笑:“别紧张。我们党完全掌握你的情况。我们希望同你保持联系。如果你相信我们,如果你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一种正义的事业。我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五十三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十分

    像《申报》和《大公报》这类大报馆,只把消息简略地刊登在本埠新闻栏内,这是人家自觉其身份使然。而那些较小型的报纸中也有以刊发新闻稿件为办报主旨的,比如《市民新报》。这类中等大小的八开报纸,则在头版的右下角上全文刊发那份声明。去年,这家报馆曾被上海特别市党部清党委员会封查,原因是他们在一种壮阳药的广告里,配发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先生在北伐军总司令任上全副戎装的照片。在北伐胜利前后的混乱时期,此类拿总司令开玩笑的广告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后来渐渐肃清。在报馆值班审阅大样的主编格外小心谨慎,小薛提醒他,明天早上申时通讯社发给各家报馆的电文稿中一定会有这份声明,他不妨预先把稿件的来源写成那家通讯社,意思是责任可以由别人家去承担。至于那个复杂的故事,《市民新报》用两个整版来报道,基本沿用林培文写的那份东西,只在一些词句上稍作改动。

    小薛要是能碰到李宝义,他也会给他一份的。即使是《亚森罗宾》也有它的固定读者。他把冷小曼送上有轨电车后,顺手从站点旁兼卖报纸的烟杂店拿来一份《市民新报》。林培文正在忙于疏散安排他召回的小组同志,至于冷小曼,最方便的办法是先去福履理路的小薛家休息。

    小薛不能陪她去,他有事要办。他在敏体尼荫路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往薛华立路警务处萨尔礼少校的办公桌上打电话。

    少校一定是守在电话旁边。少校一定看过早上的报纸。没等他报告,少校就开始朝他发火:“报纸是怎么回事?你还向我报告什么?报纸上全都有!他们不是共产党,那是一帮犯罪团伙,那是诬陷共产党的阴谋。为什么不先来向我报告?正在策划一起暴力活动,什么活动?为什么不报告巡捕房?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法大马路的蛋糕房里喝咖啡,屋角那台西屋无线电里的广播声让他很得意,他觉得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主意。

    让少校再次原谅他的是那个情报。少校不得不原谅小薛,他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没法从那脱身,这个重要情报也没法送达警务处。小薛有时会觉得少校在跟他玩猫捉老鼠似的游戏,他有时觉得少校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想少校大概是把这当作管理租界的一种绝妙方式。他坐在高处俯瞰着你,他容忍你的小花样,只要他还想跟你玩下去。

    十一点,他准时来到麦兰捕房。马赛诗人在门口等他。他看到在一间大会议室里,马龙特务班全体在场。

    少校在隔壁小房间里。面对这个惊人的情报,少校表现出锚桩般的稳定。一九一二年在法属西非,他处理过科特迪瓦的土著人暴动,大战后他在河内搜查过当地民族独立运动小组的炸药作坊。在他心情好时,他会对小薛炫耀海外履历中最光辉的业绩。他目前最感兴趣的是共产党,小薛的消息多少有些让他失望。最让他失望的是小薛把这消息捅到报纸上,捅到广播电台上。小薛明白他让少校失望,他认为少校的失望绝大多数应当归结为因判断失误而带来的窘迫和自责,有一小部分纯粹是受到挫折的荣誉感在作怪。

    少校对小薛凭记忆画出的图纸相当满意,他让马龙班长把草图拿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如果能够成功镇压顾福广的这次行动,小薛就能够挽回在少校那里丢掉的面子,也会帮少校挽回面子。他希望顾福广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他甚至希望巡捕房当场击毙顾福广。他相信林培文也希望如此,那是他刚刚结交的朋友。顾福广是妄图向林培文的党栽赃的阴谋家。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顾福广将在何时发动攻击。

    少校并不为此焦虑不安。他在抽他的烟斗,在等待。

    马龙班长闯进房间,他用退役拳击手那种无礼的方式向少校建议:“我们应该用装甲警车封锁东西两个路口。路上人太多,要是不把他们吓跑,一旦开始我们无法控制局势。”

    “他们明天还会来,或者后天——”少校快速答复,可话却说得模棱两可。

    “今天可不能算是个普通日子。所有警察全都不准休假,一半都调到法国公园,下午三点,总领事和公董们要在那里阅兵,印度支那驻军的分遣队司令官也在观礼台上。”

    小薛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七月十四日,顾福广选择La Fěte Nationale⑴动手,是早就打算好的。

    “我也要去。等这里收场。要记住,必须等他们开始后再出动。给我说说你的安排。”少校把具体行动交由马龙班长负责。

    “东自来火街的岗亭里已秘密加派机关枪手。银行周围有不少便衣华捕。从这里到现场,警车只要开两分钟。霞飞路和福煦路两个分区捕房已得到通知,所有警车都在靠近法大马路的辖区边缘待命,一旦警报响起,这块区域的所有出口都会严密封锁。”

    “很好。那样的话——你还担心什么?”

    少校把他的家什全都放在那只棕色的小皮袋里,他解开绳子,摸出铜钎来挖烟斗,他在准备第二锅烟丝——

    爆炸声,从西面传来的爆炸声。时间是下午二点。许多日子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平息很久以后,少校曾在一次闲谈中对小薛说:“我确实一点都没想到,他会用爆炸来开场。如果他是要抢劫银行,为什么要先扔炸弹呢?没有人会这样来开始一次抢劫行动。我当时觉得他是在发疯——别人会悄悄地走进银行,安静地控制局面,让人趴在地上。他需要时间,他们要把那些钱装进包里,装进箱子里,这些钱里有一半是银元,箱子会很重,他们还要把它扛上汽车。我知道他手里有致命武器,他可以在冲击包围圈时使用它。我们已做好所有准备,银行里有埋伏,有机关枪,他们一旦往外走,所有埋伏点都会同时开火。他们上车时,一定会松懈。突然看到那么多钱,一定会兴奋。没人会想到,他们一开始就扔炸弹。简直是在发疯。我告诉我们的人,至少有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来解决银行外的所有火力点。他们不想给我们时间,问题在于,他们根本都不想给自己时间。”

    小薛听到连续的爆炸声。听到各种各样的枪声。有的连成一串,有的是有节奏的单发,固执地一枪,又一枪,好像是不愿意被别的枪声淹没。他觉得这有点像是那种婚宴上的鞭炮声,如果他不是事先得到消息的话,他一定会误把这个当成鞭炮声。别人会把这个当成是鸿运大酒楼的喜庆宴会呢,或者是法大马路上有哪家新店铺正在开张呢。

    马龙班长带着特务班的全体人马冲出楼房,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他们完全是有准备的。他们没有被爆炸声搞乱,警车早就在大门口待命。少校让小薛跟着他。

    少校和小薛坐进一辆加装钢板的劳斯莱斯警车里。他们没能在两分钟内赶到现场。从分区捕房到银行门口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车程,可他们花掉七八分钟,他们被恐慌的人群堵在路上。等他们赶到现场,枪战已接近尾声。

    先前在现场指挥的警官,是老北门捕房的那位探长。小薛认识他。他在向少校报告前,朝小薛看过一眼。他告诉少校,虽然早有准备,但开始时所有人都被搞懵。准备工作不能说不充分。是的,他们看到那辆车停在银行门口,他们顿时肌肉绷紧(用埋伏在岗亭里的那个机枪手的话来说)。是的,他们也看到三辆自行车突然靠到骑楼的廊柱下,一辆在银行那侧,其余两辆在街对面,正是那张图上画出的位置。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一跳下配极汽车,就朝银行门口扔出三颗炸弹,一人扔一颗。就在同时,从三辆自行车的位置也响起爆炸声,但那是鞭炮,大量的鞭炮,探长说,鞭炮一定是重新编结过的,只点一次就无穷无尽地炸过去。

    这是一群手法极其业余的抢匪,他总结说,他们一定是还没开始抢钱就把自己给吓破胆啦。他们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埋伏。警察在十几秒钟后开始射击,看起来他们对此毫无预计,穿越爆炸的烟雾冲进银行的三个人很快发现自己根本逃不出来,银行柜台后也有子弹射向他们,他们在台阶上的门厅里受到两方面的火力压制。

    探长说,那以后,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三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本来预备依托那些廊柱,为冲进银行的人提供火力支持,可他们刚拔出枪就看出情势不对。他们直接从骑楼下跑出来,趁着警察的枪还没完全对准目标,他们竟然跳上那辆车,扬长而去,他们竟然不去管银行里那几个家伙。

    “他们朝敏体尼荫路方向逃逸。”像是要为探长的话做注脚,从西面的八仙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他们逃不掉的。他们冲不出过敏体尼荫路。”少校望混乱的爆炸现场说,银行台阶上是一道弹簧门,里头是个不大的门厅,那三具尸体就倒在这里,倒在那堆玻璃碎片里。其余在现场伤亡的普通市民,数量还未得到完整统计。

    ⑴法国国庆节。

    五十四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二十五分

    李宝义在维尔蒙路⑴的协泰烟兑庄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昨晚赢来的钞票。簇簇新的中国垦业银行十元纸币,伦敦华德路公司印制。背面全是外国字,底下是银行老板的花哨签名。这是银行用来防伪的花样。从前,有家银行被人抢走一批还未来得及印上签名的钞票,结果是好久以后市面上还不断冒出几张墨迹暗淡的假签名钞票来。

    柜台围着铁栅栏,他从孔里把钞票递给那宁波人。

    “九块银洋钿,剩下来一块换成角子。”他喜欢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响。

    他在隔壁的馒头店买包生煎,他知道这是一家冒名的大壶春,有谁会去管这个呢?

    他把找来的铜钱放在另一只裤袋里。他打算过会直接去马立斯茶楼听听风声,今天是法国国庆日,跑马总会特地加赛大香槟场⑵以示庆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气大好,他认为这全都归功于他想出的那个好办法,所以他决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床上睡个午觉,下午再大杀四方。

    在等那锅生煎出炉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烟兑店的无线电里在播新闻。他被那个名称吸引住——群力社,他听到过这个名字,他那会可吓得不轻。

    他穿过爱多亚路⑶。这会还早,马路上空荡荡,一辆汽车都没有。他几乎走在车道中央,爱多亚路正好切在跑马厅路的弧形顶端,接壤处那两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两条大腿,朝跑马场的方向分开。穿过那条二十来米长的夹缝就是跑马场。夹道左边是一家中医肾病医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间公共厕所,李宝义听说跑马场老资格的赌徒在下注前,都会先来这里摸摸女厕所那边的门框,因为根据风水,此地阴气极盛。

    马立斯茶楼就在街区那头的岬角顶端。李宝义直接跑到二楼靠窗口的座位,坐到鼓形的弯脚圆凳上。他要跑堂的沏一壶茉莉香片,他撕开被油浸透的纸包,又高声叫喊起来,让跑堂再送一小碟香醋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偶尔可以在这里赊欠。可今天他不但不用赊欠,还想把欠账全付清。他要用银洋付清账目,今天他要装装阔佬。他掏出那叠银元来,仔细查看跑堂送来的账单,刚想拨出一枚来,忽然惊觉。他差点忘记——他把昨夜让他翻本的那枚跟今早兑出的混在一起啦。他可不能随意扔掉这枚宝钱,他把那叠银元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边上嗅,直到他闻到那股熟悉的骚味。

    账算完,他神气一清。让跑堂的到楼下给他拿来报纸。一个标题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阅读那篇报道,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报纸谨慎地向读者提供消息来源,说故事的提供者是租界里一份法国报纸的老资格记者,他的名字叫薛维世。他往茶杯里啐掉一口茶叶末,心里觉得小薛不仗义,如此爆炸性的新闻居然不先来告诉他李宝义。犯罪团伙,他又啐一口,他早就知道这帮人不是共产党,他又想起小薛在月宫舞厅里问起过的事。

    他翻到跑马版,把那事丢到脑后。今天是大香槟赛,头等赛事,总会目前最有名的几匹赛马全都要出场。大香槟赛与普通场次不同,马票早在一星期前就开始发售。但李宝义并不着急下手——

    澳洲马那一场,他已确定要买英国商人戈登的那匹“子弹”。那马虽是匹“鹞子”⑷,表现却相当出格。参赛以来总是一路快到底,就算跑这种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长程赛,李宝义对它也有信心。骑师安排得漂亮,哥萨克骑兵出身的沙克劳夫队长⑸是租界里唯一擅骑短镫的骑师,骑手几乎要蹲在鞍上。蒙古马一般用长镫,骑手用脚踢马肚子加速。澳洲马体型高大,驱策这种马需要操缰挥鞭,短镫骑手在马背上会更灵活些。

    李宝义决定澳洲马那场只买独赢⑹,这场比赛,瞎子都能猜到赢家,赔率很小,就当是个彩头吧。他要在那场蒙古马的场次里赌一把大的。那一场他会买连位票,他会把口袋里最后一块洋钱都买光。他相信这一场会爆出冷门,他有机会赢到几十倍的赔金。要是运气好,要是今天的马报把老马勒那匹雪白的小雌马吹嘘得再疯狂些,他很可能赚上几百倍。一星期来他天天到马霍路,到那边的红砖马房里仔细观察。他相信那匹灰色的“幻影”会让所有人惊讶得眼珠都掉到地上。他相信它胆怯的毛病早已被治好。人家说它起跑时总是会被跳起的拦网吓得愣住,人家说它的肚子上出汗太多,可他亲眼看到马夫在它眼前挥舞绳网,它纹丝不动。他还亲眼看到马夫在把它牵到训练场之前,往它的肚子上泼水,好让簇拥在跑马场训练道栏杆旁围观的赌客误以为那是它的汗水。他相信“幻影”这次是志在必得,他还相信老马勒让他自己的儿子来骑那匹小雌马绝对是一步臭棋,他的儿子太胖,身体太重,他的马虽然名气很大,顶多只能跑第二。第一是“幻影”,第二是老马勒家的“白玫瑰”,这一出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出会让他赢上几百倍⑺。

    他中午一定要再到水蜜桃那去一次。前天晚上他忽发奇想,把两枚银洋钱塞到她的裤裆里,当时她正已睡得迷迷糊糊,他把这两块硬邦邦的银元插到那条湿糊糊的缝里,都没有惊动到她。那两块钱吸足她所有的阴气,果然给他带来好手气。他还要再这样来一次,这趟他要塞它十几块进去,大大赢它一回。

    他觉得踌躇满志,他抬头四顾,望着茶楼上这帮将会把钱统统输光的烂赌客,望着这帮自以为懂行的马会记者。他看到一双眼睛,他心里一慌——

    他以前看到过这个人。这是——他在脑子里紧急搜索这人的名字。他刚刚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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