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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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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是同志,从民国十六年春天你们背叛革命起,我们就不再是同志,你们甘心做帝国主义和买办资本家的走狗,我们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林培文希望自己的声音里有足够的冷淡,足够的平静。

    “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会成为同志……”他的声音和茶杯上方的热汽一样飘渺:“等到你把一切都弄清楚那一天,等到水落石出那一刻……”

    他轻轻地咳嗽,像是一种顿号,像是换行空格,像是要换种语气:“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思想也是左倾的。我对共产党的事情,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知道和信仰完全不同,而你不过知道点皮毛。”

    “革命家可不光靠信仰,革命家要有头脑,要善于分析。你现在是个受到蒙蔽的青年,我们希望你迷途知返。”

    林培文从牙齿缝里嗤一声,他不屑于跟这种冒充成半吊子党务理论家的特务讨论什么问题,他更不想让他们那些散发着毒药气息的想法渗透进他的头脑里。

    “我给你的报纸你看过么?”

    林培文决定不再回应他的话,有毒的想法会不知不觉伤害人的心灵。

    “其实——对于你那个上级,那个顾福广,我们对他知道得很多,超出你的想象,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我们掌握他的历史。我们知道他出生在浦东烂泥渡,早年在祥泰木栈做过工,我们知道他年轻时加入过码头上的帮会。你不相信他跟白尔路那个被枪杀的妓女发生过关系。可我们有确凿的证据……”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取在桌上,用手指尖把它们推到林培文的茶杯旁,让它们拱卫在茶杯两侧。照片拍得模糊不清,是两份文件,其中一份写在红色的竖排格里,用毛笔。另一份是印制的表格,用墨水钢笔。

    他指着茶杯左边的那张,向林培文解释说:“这是一份房屋租赁铺保书。白尔路南益里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楼西厢房前后两间。承租人是个女人,房东要求她在签名的旁边添加上老七两个字,因为大家平时都那样叫她。她的职业身份有些可疑,房东怀疑她是妓女,因此要求她提供铺保。在担保人那一行里,盖着一家蜡烛店的图章。我们按照地址去找过那家店铺,早已迁址,很神秘,不知去向。担保人还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你很熟悉,也许你从未看到过,可你至少熟悉他的姓,他叫顾廷龙。我们让拍照的人特地把镜头对准这个名字,照片上只有这一小块地方相当清晰。”

    他又开始介绍第二张照片:“这是念慈妇科医院出具的手术通知书。医院的地址在安纳金路⑴和奥利和路⑵交叉街口转角上。是离白尔路最近的一家医院,私人小医院,一整幢石库门房子。只有一位主治大夫,陈小村医生是从日本回国的,我们认为他的名字很可能是去日本之后改的。病人在流产,情况很紧急。在家属一栏里,我们再次看到顾廷龙的名字。”

    林培文感到愤怒像熔浆一样涌到喉咙口,他想呕吐,他抓起茶杯朝地上砸去。一阵脚步声,通芯门锁在转动,打不开,开始撞击。有人在喊叫,听不太清,门很厚,隔音很好。

    林培文双臂撑在桌上,瞪着他。他望着林培文,又转头朝门外大声喊:“不用进来,不要紧。林同志有些激动。”

    撞门声止住,沉默,脚步声离去。

    “不要激动。你不喜欢听这些——我们可以说点别的。”

    他把那只口袋当成魔鬼的道具,他演戏似地又掏出一件东西。

    “我这里有一份你们那个群力社的行动纲领——”他翻开那本油印的小册子,逐条朗读起来。刚开始,他就像在朗读一份冗长的菜单,像是在朗读一份蹩脚的学生剧脚本,但后来他的神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把它全部读完,他把它扔在桌上,好像那纸上沾染着毒药。

    “说说你对它的看法吧,他怎么对你们说的?你的上级,你的那个——顾福广?这是共产党最新的中央文件?”

    “我们从你们对革命者的大屠杀中吸取教训,我们要以牙还牙。”他冷冷地望着他,用两只手拍自己的口袋,可他找不到香烟。他不抽烟。

    “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绝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的!”林培文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在愤怒,像是他需要找到另一个立场来指责这份文件,像是他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说服林培文。

    “这是顾福广捏造的文件!纯粹是他的粗制滥造,甚至不是他自己发明的,是抄袭来的!你是在五卅运动中开始参加学生罢课的吧?你应该多学习理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常常学习理论!这彻头彻尾是一堆抄来的垃圾!原始版本出自一个俄罗斯恐怖分子之手!他叫涅恰也夫⑶,马克思早就批判过这种无政府主义活动!他们把革命当成一场他们个人的政治表演!一场暴力滥杀的游戏!我来告诉你这个涅恰也夫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谎言家!他靠吹牛说大话发家,他捏造一个革命者同盟组织,纯粹是要吓唬别人!他和你那个顾福广完全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音调又渐渐缓和下来,他勉强在嘴角边挤出一个笑容:“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你可以从中认清顾福广这类人的本质。涅恰也夫觉得自己默默无闻,他想出个可笑的办法来。他把一封匿名信寄给女同学,说信是一个学生写的。信上说,此人在散步时碰到一辆警察的马车,从车上扔下一张小纸条。据说说纸条是被捕的涅恰也夫从马车上扔下来的,涅恰也夫在纸条里呼吁同学们把运动继续下去,说他自己不怕牺牲。然后他自己跑到瑞士,对人家说什么他是从警察手里逃出来的。这一来,他就变成英雄啦,变成一个革命的传奇人物啦。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来蒙骗革命同志的,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来篡夺领导权力的!”

    风从电扇吹过来,把林培文身上的汗水吹得冰凉,他的衬衫脏得不成样子。他的心里也在一阵阵发冷。

    ⑴Rue Hennequin,今之东台路。

    ⑵Rue Oriou,今之浏河路。

    ⑶Nirvana именно также мужа,俄罗斯无政府主义恐怖分子。

    四十五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二日下午五时十五分

    汽车是下午五点从铜人码头⑴轮渡过江的,那是当天最后一班渡船。小薛身穿米白色薄帆布短袖猎装,收腰,后襟开衩。他是照着周末去浦东打野兔黄鼠狼的外国商人模样来装扮的。后座下的行李箱内有一杆单筒猎枪,一只野餐篮。朴季醒也差不多,只是他一身黑。另外两个他不认识。其中有个朴向他介绍说:小秦。

    他们顺着沿江各码头旁的大路向东行驶,在英美烟草公司和日商岩崎堆找之间的荒草地休息片刻。已近黄昏,越过把公路和仓栈分开的铁丝网,从连排船坞的空隙间一直可以看到江面。船坞停靠着一艘日本军舰,多半是在检修。军官早已登陆休假,舰尾甲板上有人在摔跤打斗,围观者不时喧哗,声音在空旷的江岸边回响。

    他们在三井码头旁离开公路,转入浦东乡下的黄泥小道。他们在一座小石桥上耽搁一会,桥体太窄,小薛站在桥对面指挥,朴小心翼翼把车开过石板桥,两边的轮子各有一半悬空在桥外。他们在桥对面停下来吃东西。

    此时天已全黑。油菜地早就花谢结籽,可一整天烈日暴晒,残余的花香似乎还在从泥土里不断往外冒。驶过那片小树林,黄土路突然消失。车灯照射着前方那片崎岖荒地,他们要过好久才明白过来,眼前那簇簇土堆其实是一座座坟头。夜空无云,星点如图,月色下树影浮游,树枝间似有鬼火不时闪现。小薛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类似唧筒那样的东西不断往外抽吸,一阵比一阵发紧。

    一小时后,他们又回到大路上,在民生路旁车子拐进一个小村庄。这是高昌乡二十六保中的俞家行。根据预定计划,他们要在这里跟小秦的表亲碰头。那人是船老大,替俞家掌舵,驾驶一艘五十吨重的机帆船,沿苏州河停靠各地乡下。俞家的族长是当地乡绅,地租收入日渐不敷支绌,几年前他在乡里开办堆栈,专事收购猪鬃牛骨,再转手倒卖给洋行。

    他们其实是想要利用俞家的那条船。

    他们走进一个散发浓烈腐臭的小堆场。船老大在棚屋外昏黄的灯泡下等他们。他们围坐在一张小桌周围,船老大在喝洒,小秦陪他喝,满桌都是花生壳。朴季醒用手指捡起花生壳,又一只只捏碎。他们坐在让人烦躁不安的蛙声里,到处是潮湿腐烂的猪鬃毛,一团团搅在烂泥地里,踩在脚上噗噗挤出水泡,像是踩在动物的腐尸上。

    半夜过后,他们被带上船。小薛摇摇晃晃走过栈板,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他觉得像是置身在一个让他恐惧的梦魇里,无法醒来。

    机帆船很快离开河岸,顺着洋泾港朝黄浦江驶去。两岸蛙声不绝。每个人都在抽烟,凉风不断,可还是掩不住船身上那股臭味。小薛浑身都在冒汗,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焦灼情绪。到处是那股腥臭的气味,河水在月光下油腻腻地晃动。

    洋泾港连接黄浦江,河口左侧那一大片江岸,地产全都属于蓝烟囱码头公司的名下。他们要接的货物就在那条八千吨重的英国货轮上。轮船停靠在江河交汇岬角顶端的浮码头边。几乎每天都会有英商蓝烟囱公司的轮船从港九尖沙咀讯号山南侧的香港太古码头驶向上海(小薛去香港的邮轮也多半停靠这个码头)。

    中下级船员里常会有些人觉得钱不够花,私下帮人搭运货物。多年来,特蕾莎悄悄建立起这条运输通道。尽管江海关检查站就在黄浦江对岸,与蓝烟囱公司隔江相望,她的违禁货物却总是能安全卸装。

    小火轮悄悄靠近大船。小薛觉得腋下全都是冷汗,他的手在发抖。朴站在船头低声向他喝道:“快发信号!”

    他身体一震,手电筒差点掉进水里。他连按两次才打开手电筒,按照约定朝货轮尾部左舷发出信号。如果船上的白俄水手看到信号,他将回以同样的灯光。巨大的货轮遮蔽住半边天空,星光从上方船甲板处透出一线,隐约勾勒出船体的形状。

    沉寂。只有潮水拍打江岸浮码头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声凄婉的鸥鸣。岸上一片黑暗,百米外的联排仓栈间有一两处暗淡的灯光。没有工人,也没有巡夜的守卫。

    没有巡捕。昨天他就把码头位置和船名全都向萨尔礼少校报告过。下午临出发前他借买香烟的机会,在一家烟杂店里给萨尔礼少校打过电话,这次报告的是具体的接货方式。他不敢有丝毫隐瞒,他不是想象不出这种告密行为会给特蕾莎和冷小曼带来多大伤害,他只是来不及去想那些。很多事——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船舷上灯光闪烁。重新发出询问信号,灯光再次给以回答。又回到黑暗里,几分钟后,船体边缘有重物缓缓垂落。

    两个油布包裹的沉重物体准确地吊降到小火轮上方,左右摇晃几下,又往下降,重重落到舱前的船板上。朴和另外两个人上前解开吊索,把东西抬进船舱。

    然后,又是两包——

    小火轮轻轻启动。马达声极其微弱,震动声消失在水面上方几公尺的地方。小薛再次朝岸上望去,没有任何动静。

    他想不出少校为何不采取任何行动。他又一次在心里感激少校。在他的想象里,少校一定是因为想要保护他,才没有当场实施抓捕。如果从岸上进攻,小薛就得冒被子弹打中的危险。他一直站在船舱门内侧,连发出灯光信号也只跨出半步来,就是害怕这个。他以为好心肠的少校一定也是在担心那个。

    实际上,他报告的讯息实在有限,他只知道水面交货,但无从得知老顾这头的具体安排,他甚至无法计算出到达蓝烟囱码头的准确时间。况且时间紧迫,巡捕房根本来不及调集围捕船只。少校在电话那头沉默好久,时间之长让他觉得朴就在身后看着他,让他觉得他已被老顾的手下发现,让他觉得自己一走出烟杂店就会被人用乱枪打死。

    少校后来只说出一句,他说,你要小心。少校没有告诉小薛他会采取什么行动,没有建议他拖延接头时间,没有要求他在接货时做出扰乱动作——那么,那一刻少校已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

    他认为,少校一定是出于某种他还不能理解的父辈友谊才做出如此决定的。他想少校一定是对他极其信任,少校宁可等候他再一次的情报,好在更加稳妥的情形下实施抓捕。那一瞬间,他内心充溢着对少校的感激之情,一时间是这种感情在占据上风,超过他对特蕾莎的关心,超过他对冷小曼的关心。

    他在长时间的紧张、体力消耗、出汗,以及难以忍受的气味的压迫下疲倦万分。坐上配极车时,觉得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渗透进一种欣快麻痹的感觉。他打算,明早他一离开老顾这帮人,就去薛华立路警务处。在此之前,他最好弄清楚货物藏在何处。他想要报答少校。

    货物就在车上。后座下。他们没有解开油布。他帮他们抬那堆东西时用手使劲摸过。隔着油布,隔着油布内又一层油纸,他仍能感觉到手指上一阵冰凉(那当然是他的错觉)。货物散发着呛人的机油味。谨慎的朴季醒从棚屋里找来很多散发着动物尸骨腐臭气味的破布,用它们遮盖那堆货物,塞满那几包东西周围所有的空隙。

    他们离开俞家行时,吴淞口方向的天际已微露白光。汽车在荒郊野地里疾驶。他们开着车窗,让凌晨的凉风吹进车厢,腐臭气息像是牢牢沾在皮座椅上,久久不散。他们个个都浑身是汗,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只有那个韩国人依然精力十足,他在开车。

    他们还不能过江。头班轮渡要到七点以后开船。他们在一个小树林边停车。从野餐篮里拿出食物。小薛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抓着一瓶荷兰水⑵往嘴里倒。

    朴用双手抓住一棵瓶口粗的小树,他使劲向上拔那棵树,借以舒展紧张的肩膀肌肉。他放开树,转过身来伸个懒腰,他问小薛:“过江以后你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

    小薛口袋里放着那张七千块大洋的庄票。那是特蕾莎的钱。他要给她送过去。他是这样的人,人家不信他,他就要跟人家说说谎吹吹牛,人家信任他,他就觉得应该知恩图报。昨天下午特蕾莎对他说,她不打算让哥萨克保镖参与此事,她决定让小薛独立完成这件交易,连货款都由小薛去收。当时他心里也是一阵感动,就像他刚刚突然对少校产生的那股感激之情一样。可他昨天夜里最害怕时,比方当他在坟地里向车子后窗外张望时,他脑子里也闪过一阵想要逃跑的念头。有那么一两分钟里,他不断对自己说,拿着这七千块大洋,他就可以和冷小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要把钱给人送过去。”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都不担心眼前这几个人。他们甚至胆敢在大街上开枪杀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突然从日常生活走进危险舞台的演员,从来就不曾把自己调整到准确的心理位置上。他难道一点都没想到人家有可能黑吃黑?可租界小报上常常刊登那些故事啊?他觉得自己真的很疲惫,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⑴原北京路到南京路之间的外滩轮渡码头,一九一○年正式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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