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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的主人?”妏秋不解地问。
简晗继续说:“庞熏琹停下画笔,回过头去询问。那位30出头的陌生人笑了,直言不讳地指出,我看你用的颜色,几乎都是从颜色瓶里挤出来的,而不是你自己在调色板上调出来的。做一个画家,每一笔颜色都应该是你自己调出来的。色彩才能表达作者的感情,瓶子里挤出来的颜色是表达不了感情的。”
别睡太死了,该醒醒了!
“我懂了,简老师要说的意思是,色彩就是思想。”
“对!只有色彩才能产生思想,思想才是艺术,而不是拙劣的信手涂鸦!”简晗把几管油彩放在妏秋面前。
你叔叔不是具有钢筋铁骨般意志的共产党。
“你把它们随心所欲挤在画板上,然后随意调配,我看看你对色彩的感觉。”
妏秋脸红红的,也不知是激动还是胆怯,她一个人躲在一边“玩”色彩去了,而简晗则站立在窗前,久久地望着窗外,心里翻滚得像一团乌云……
下午也是,妏夕心无旁骛听她讲述和弦的基本知识,而她则心猿意马,脑子里不但被刘晓鸥占据,那叮叮咚咚的琴声还让她想起了小坂茂。尤其在教妏夕弹奏音节练习时,她仿佛感觉到小坂那冻红的手指正放在她手指上,耐心地纠正她手指与琴柄的角度。尤其她把手指插进妏夕左手虎口,让它与琴柄保持一定距离时,那种温馨甜蜜的感觉一下子灌满她的内心。
“萨库拉,萨库拉,雅友衣诺索拉瓦……”这首缓慢抒情的《樱花》就是小坂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她准备把它教给妏夕,作为对小坂的一种遥不可及的寄思。
这是一种折磨,躲是躲不掉的。她不是没有爱国心,她不是不痛恨中华民族的败类,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总让她认为那是男人们的事儿,与一个小女子无关。现在的中国,满目疮痍,外权入侵,民不聊生。真就像梁启超先生于1905年写的《俄罗斯革命之影响》:“电灯灭,瓦斯竭,船坞停,铁矿彻,电线斫,铁道掘,军厂焚,报馆歇,匕首现,炸弹裂……”
现在想来,DD’s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让她经历了一场爱国主义教育的洗礼,她感觉胸中有个东西急欲涌出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憋在那里让她痛苦万分。
半夜的时候,她发现吴瘦镛憋得更难受,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从楼上传来,那是昨天滴进酒瓶的液体在发生着作用,并且以初期感冒征兆表现了出来。她兴奋地坐起来,支着耳朵,听了一遍又一遍,但很快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光咳嗽有什么用?能不能继续让他咳下去还是个未知数,计划全被刘晓鸥打乱了。她知道他们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们想让他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一定要震撼所有投敌叛国的汉奸,而不是静悄悄被病痛折磨。
凌晨4点,她仍然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她没有加入军统锄奸的心理准备,舍不得让吴瘦镛轻易消失,更不想让军统强硬地搅乱她的暗杀计划。爱国对于刚从日本归来的她来说,还有些陌生,她不可能迅速从“家仇”转换成“国仇”,她的心还没那么赤,血还没有沸腾。她面临的问题是,军统突然插进来搅局,她一下子无所适从了。
让简晗的鲜血沸腾起来的是一个星期后的深夜,吴瘦镛从外面回来,大概喝了不少酒,叮叮咚咚地向楼上走着,吵醒了睡梦中的简晗。她侧耳一听,有黎哥的声音,有薛妈的声音,外面一片嘈杂。简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身披上衣服,把门拉开一条缝隙,见黎哥和薛妈正搀扶着吴瘦镛向楼上一步一步挪去。吴瘦镛本来不胖,但喝醉的人体重比平时要增加一倍,一个人根本拖不动。吴瘦镛全身的重量全架在胳膊上了,两只脚等于没用,沉重的皮鞋蹭着楼梯,每上一格就“咯噔”响一下,把整个吴宅都敲醒了。妏秋也披着睡衣出来了,一见父亲喝成这样,嘴上不满地咕哝着,“哐当”一下关上了门。
简晗听见薛妈说:“不能喝你就别喝!”
不能喝你就别喝!不能喝你就别喝!看你吐的。薛妈对母亲说。
简晗打了一个寒战,重新回到床上。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语言,只不过时过境迁。简晗想起母亲,一阵无以名状的悲哀袭上心头,她真想妈妈啊!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黎哥下来了。简晗听见大厅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又听见黎哥对外面彻夜巡逻的保镖们交代着什么,大概是要他们提高警惕什么的。自从吴宅被炸后,吴瘦镛的保镖又增加了10个,加上原来的20个,总数达到30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整个吴宅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别说刘晓鸥他们几个大活人,连只苍蝇都很难接近吴瘦镛。怪不得军统要找到她,想利用她家庭教师的身份迅速制裁吴瘦镛。
夜重新静下来,吴宅里悄然无声,简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她听见了哭声。起初她以为是错觉,大半夜的谁在哭?可是她感觉真的是哭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是那种很低沉很压抑的哭声,像个男人。
简晗披上衣服,重新打开房门。这次她听清楚了,哭声来自楼上。是谁在哭?吴瘦镛吗?好奇心驱使她想弄个明白,于是她蹑手蹑脚向楼上走去。
吴瘦镛的书房门没有关严,里面的灯光从门缝射出来,把走廊照出一道窄光。哭声出自书房,呜呜咽咽,时长时短,夹杂着嘶鸣,像破旧的风车。
难道真的是吴瘦镛在哭吗?他是否为吴太太的逝去而哭泣?那他听见我为母亲哭泣吗?听见过吗?
简晗踮着脚尖,越走越近,终于走到门前。通过门缝,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吴瘦镛趴在办公桌上,肩膀急速抖动着,而薛妈则侧立其旁,一只手放在吴的后背,似乎在安抚他。
简晗听见薛妈说:“别去想它,越想心里越难受。”
吴瘦镛呜咽着说:“能不想吗?鲜血淋淋,顺着下水道向外流,像个屠宰场,你说我怎么受得了?”
“一共几个?”
“4个。”
“什么时候执行?”
“星期四。”
“4个一起执行?”
“不!还有4个,前几天破获的,嗯,是重庆方面的。死活不招供,人比铁还硬。”
“你动手了吗?”
“我能袖手旁观吗?有一个女的,像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指甲都被拔光了,胫骨断裂,根本无法站立,趴在地下,用手拍着地,用四川话大骂,狗日汉奸,我日你先人……”
薛妈叹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快睡吧!我下去了。”
一听薛妈要下楼,简晗急忙退了回来,踮着脚尖迅速回到自己房间。她盖上被子,被刚才听到的对话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她弄不清吴瘦镛和薛妈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通过他们的谈话,她猜测吴瘦镛今夜一定经历了一场震撼心灵的审讯。被抓的人是谁?肯定是吴瘦镛的对立面,像刘晓鸥那样的抗日分子,不然也不会痛骂吴瘦镛汉奸。那他哭什么呢?难道良心受到了某种谴责?他还能幡然醒悟?不可能!
一个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指甲都被拔光了,胫骨断裂。
简晗浑身发抖,似乎在打摆子。她刚才听到了“执行”两个字,她对这两个字非常敏感,母亲被拖到春熙路国父铜像下面时,她听验明正身的刽子手说过。她的心揪在一起,紧紧不能松开。她有点自责,刘晓鸥以及这个不曾谋面的女大学生都在为抗日而战斗着,为自己的国家与民族鞠躬尽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她,还在为狭隘的家仇精心谋划着看似精明的谋杀。她意识到,她的方式太幼稚了,尤其国难当头之时,更显小气。羞赧与惭愧涌上她的心头,她把身子缩进被窝,好像这样可以躲避国人的谴责与嘲讽。
第二天午饭后,她利用在书房浇灌樱花之际,拿出刘晓鸥留给她的纸条,然后屏住呼吸,摇动了机柄。大概机柄与电话机接触的螺丝坏了,或者缺少润滑油,它“俺、俺、俺”地叫起来,吓了简晗一跳。
总机接线员是个声音娇柔的女人,她嗲嗲地问:“请问,你要几线?”
“4632”,简晗答道。
4632很快接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是刘晓鸥。
她对着话筒说:“我想见你!”
见面地点不在DD’s咖啡馆,那里的生意太好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坐得满满的。刘晓鸥说,见面地点永远不要重复,一次都不行。你以为别人没注意你,其实不然,那种专门用于交际的地方三教九流,人多眼杂,第一次去还比较安全,第二次去别人就有印象了,而你却浑然不知,作为一个特工,这是最最忌讳的事情。
他们决定在离DD’s不太远的Macha见面,那里安静一些,也在霞飞路上。
简晗比约定的时间早一些,她特意换了一身深色的旗袍,纽扣是鲜花状的,“取其春艳,风韵天然”,浑身散发着馨香。头发也盘了上去,上面别着一个白色的月牙形发箍,露出光光的额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时尚的金丝边眼镜,一个美眼一圈金,像极了一个奢侈的富家小姐。她的臂弯处还挂着一个在日本买的小手袋,红色的,非常精致,里面装着小木梳、镜子、香粉纸和胭脂盒之类的女人玩意儿。当然,她不能过于妖艳,如《图画日报》上说的:“凡小家荡妇、富室娇娃、公馆宠姬、妓寮杂婢,莫不靓妆艳服。一笑回头,眼波四射……”她不能四射,以免引来好色之徒,她只是想向刘晓鸥展示一下自己在化装方面的才能,昨天晚上她就决定这么干了,这与她今天要跟刘晓鸥谈的事情有关。
她本来不胖,不像眼下流行的那种丰腴、圆脸的女人,像明星胡蝶、周璇那样,亦如《良友》画报和各类药品香烟广告上那样,胳膊大腿都跟发酵的面团似的,到处都肉嘟嘟的。她有些偏瘦,胸部也不太丰满,不过,玲珑的乳房和小巧的臀部裹在旗袍里,也能凹凸有致,别有一番风味。
咖啡馆里的留声机放着歌星龚秋霞最红的歌曲《秋水伊人》,贺绿汀为她量身定做的: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情
梦魂无所依
空有泪满襟……
与周璇、白虹齐名的龚秋霞,歌喉甜润,婉转清醇,且舞姿优美,风靡整个上海。简晗在日本的时候听过她的歌,很喜欢,没想到在欧美风味的Macha咖啡馆也能听到。简晗啜着咖啡,正细心欣赏着歌曲,刘晓鸥从侧后面突然坐在了简晗对面。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惊讶地说:“你简直变了一个人。”
“是吗?”
“我差点没认出来。不过,离我们对你的要求很吻合,我信心大增。”
“你们的要求?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走吧!”
简晗扬起眉毛,问:“到哪儿去?”
刘晓鸥微微一笑,说:“简晗小姐,事情不是在一个嘈杂的咖啡馆就能谈成的,我们的头儿要见你。”
“你们头儿要见我?”
“呵呵,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活跃在锄奸前线?告诉你吧!千千万万!我们算什么?只能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但正是这样的蜉蝣和一粟,组成了强大无比的抗日大军,反奸锄奸的钢铁长城,任何力量都摧垮不了。”
估计再给刘晓鸥一点时间,他可以神采飞扬地来一场演讲,可惜时间不允许他继续激昂,他们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刚出Macha大门,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吱”地一声刹在街边,刘晓鸥上前拉开车门,躬身请简晗上车,俨然一个公子哥儿跟一个富家小姐的约会。司机是个50开外的老头,他从倒车镜用浮肿的鱼泡眼盯了简晗一眼后,就专心看着前方玩他的方向盘去了。10分钟后,刘晓鸥从西服口袋拿出一块黑布。
简晗问:“干什么?”
“得委屈你一下!”
“怎么委屈?”简晗还是不懂。
“把你眼睛蒙上。”
“蒙上干什么?不信任我吗?”
“是,我们应该不信任任何人,这是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简晗的脸涨得通红,生气地说:“不信任我还找我干什么?”
“我说过,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针对所有跟你们合作的人?”
“不止这些,包括我们内部人员也一样,第一次到上海工作站,必须蒙上眼睛。”
“担心告密吗?”
“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讲?”
“告密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对你也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我不明白。”
“你记住,在没有确定你的志向之前,你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好处,反之这个道理也成立。”
她气鼓鼓地问:“也就是说,我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只充当你们的工具?”
“聪明!你是个工具就好了,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你屁钱不值,兴许还能保住你的命,否则你只能叛变,然后供出所有跟你接触过的同志。”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简晗愤愤不平地说。
“但愿我错了!我倒希望出现一个锄奸女杀手,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而不是一个在大火中抢救两个小女孩的女英雄。”
“喂!刘晓鸥!”简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那是两个活生生的生命啊!你让我视而不见?可能吗?”
“不可能!”
“那你还嘲讽我干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不懂?”
“我只是想告诉你,把你的激情与勇敢用在刀刃上,把你的温情变成冷酷,只有这样,你才能成功。瞧瞧你干的事儿,组胺,一滴滴地渗进他的身体……不说这个了,来吧!”刘晓鸥举起黑布,“简晗小姐,别这么看着我!戒躁!一定要戒躁!”
半小时后,车子停了,简晗侧耳听了听,周围特别安静,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马达声。简晗的眼睛在黑布里什么也看不见,她感觉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远离街道的里弄。刘晓鸥牵着她——像牵着一个盲人——慢慢朝前走,时不时提醒她前面有阶梯,有门槛,有转弯。到了二楼,推开房门,刘晓鸥说:“简小姐,我现在给你解开蒙布,你先闭上眼睛,慢慢适应一下,别马上睁开。”
不知怎么回事,简晗感觉屋里不止她和刘晓鸥,有其它人的味道。果然,等她慢慢睁开眼睛后,看到一个硕大的写字台后坐着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浓眉大眼,目光深邃,鼻梁高挺,正歪着脑袋打量着她。
她想,这个恐怕就是刘晓鸥的头儿。
“简晗?”男人问,不等简晗回答,他就马上接着说,“暂时这么叫你吧!真真假假,叫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什么都知道。瞒不过他们。叔叔到底怎么样了?
“坐吧!”男人说,同时用眼神示意刘晓鸥,给简晗泡杯茶水喝。“你是想问你叔叔吧?”
简晗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完全是个透明的物体,没有任何遮拦。
“请你放一百个心!你叔叔很好,没事的,以后你叔叔会亲自告诉你的。我现在不能多说,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跟刘晓鸥一个腔调,“谈谈你的想法!”
简晗坐下来,拘谨地看着这个男人,说:“我考虑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说说吧!”男人向后一靠。
“把吴瘦镛留给我!”简晗说道。
“留给你?”
“是的,我有我的理由。”
“我听着呢!”
“首先,我可以利用吴瘦镛的关系认识其它汉奸,随时掌握他们的动态,搞情报,或者锄杀,只要一个命令,马上可以执行。而且,我所学到的化装术可以帮我很多忙。”
男人欠起身,眼里放着光,饶有兴趣地说:“你是说,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