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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开战的时机是到了,但杨廷和势力却抢先一步发动了进攻。1526年农历六月,一名御史揭发武定侯郭勋有叛逆行为,证据是他府中一个叫李福达的人曾是两年前大同军区叛乱的军官,郭勋和这位失势的军官关系密切,而且这名军官的身份被发现后,郭勋居然还要求御史把这件事暗暗抹去。李福达的人生经历很丰富,年轻时从江湖术士那里学过巫术,后来到大同军区服役,由于太辛苦就开了小差重入江湖,在一群流氓地痞煽动下,李福达发动了叛乱,失败后就跑到京城,改名换姓以巫师的身份进了武定侯郭勋府中,并且很快得到郭勋的信任。
李福达被人告发做过反政府的事时,审讯官正是杨廷和势力的人,他们马上把李福达和郭勋联系到一起。杨廷和势力中的一名御史上书朱厚熜,声称郭勋有谋反的嫌疑。看一下郭勋的关系网就可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郭勋是张璁与桂萼的坚定支持者,张、桂二人能在“大礼议”中大获全胜,郭勋功不可没。
张、桂二人一得到李福达案的消息,马上反击。首先张璁以都察院院长的身份要求他管理的御史们上书指控那名御史诽谤郭勋,桂萼则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开除那名御史,方献夫则以大理寺首长的身份要求案件由他们大理寺重新审理。
案件很快就有了结果:李福达从来没有参加过反政府武装,他的罪名只有一个——在武定侯府上施行巫术。郭勋马上出来作证说,有一段时间他腰酸背痛腿抽筋,大概就是这个巫师搞的鬼。
案件结果一公布,杨廷和的势力根基翰林院像开了锅一样,他们急吼吼地上书要求朱厚熜下令重新审理此案,并且认定,此案在审理中被人动了手脚,有的上书已经指名道姓说是张璁和桂萼。他们没有指责杨一清,大概是向杨一清示好,想把杨拉到自己这一方来。
杨一清此时的态度突然暧昧起来,或许他是不想卷进这个无聊透顶的政治事件中,或许是他认为案件的确受到了张璁等人的影响。杨一清模棱两可的态度给了杨廷和势力极大鼓励,政府中潜伏的杨廷和势力成员纷纷跳出,指控张璁、桂萼践踏法律,扰乱司法公正。
张璁和桂萼又惊又喜。惊的是,杨廷和势力居然如此强大;喜的是,被杨廷和势力利用来攻击他们的李福达案居然成就了他们的一招计谋:引蛇出洞。
二人马上向朱厚熜汇报他们的分析结果:杨廷和人走茶未凉,朝中势力还很大,如果不把他们消灭,“大礼议”将重新启动。朱厚熜下令杨一清彻查此案,当然,其实就是想让杨一清消灭杨廷和势力。杨一清突然迟疑起来,张璁和桂萼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朱厚熜说,杨一清不肯行使皇上您的意旨,此人的立场有问题。朱厚熜立即下令:杨一清滚开,首辅由张璁接任。
张璁大权在握,对扫灭杨廷和势力不遗余力。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把五十余官员卷了进来,这五十余人结局悲惨:十余人被廷杖致死,四十余人被发配边疆。在各位官员家属凄惨的哭声中,张璁把都察院和六部的杨廷和势力一扫而空。
这还没有完,张璁和桂萼抱着“除恶务尽”的人生信条,开始清整翰林院。翰林院一直以来是出产皇帝秘书和内阁成员的人才库,张璁绝不能容许这里有杨廷和的势力。清整的方式是:对翰林院官员进行考核,考官自然是他。几天后,二十多名翰林院官员没有通过考核,按规定被清出翰林院。一批人离开翰林院后,又一批张璁指定的人进入翰林院。如果一切顺利,将来的年代里,内阁将全是张璁的人马。
张璁和桂萼的凌厉发展让朱厚熜警觉起来,他绝不允许有第二个杨廷和出现。张璁很快接到通知:交出首辅的位子给费宏。
费宏是老大不愿意,但在朱厚熜的淫威下只好硬着头皮上。结果可想而知,几个月前的故事重演:他再被张璁和桂萼联合杨一清排挤出内阁。1527年农历二月,杨一清再度成为首辅。张璁和桂萼当面笑脸相迎杨一清,背后却举起了刀子。然而,他们的刀子才举了一半,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这就是“姚镆事件”。
姚镆是1493年的进士,曾在广西做官,成绩斐然。1522年“大礼议”进入高潮时,身为工部侍郎的他倾向于张璁和桂萼。这次站队给桂萼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快他就成了张璁、桂萼的鹰犬。1525年,广西地区局势不稳,朱厚熜要人去巡抚,桂萼马上就想到了姚镆。因为看上去,姚镆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在广西的行政经验,了解当地情况。所以,姚镆很快被任命为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并担任两广巡抚。
广西局势不稳,全因为田州的领导人岑猛。广西是个诸多少数民族聚居之地,而且远离明帝国的权力中心北京,在这种少数民族的地区,明帝国执行的是历代王朝的“土官”政策。“土官”是相对于“流官”而言,是中央政府封赐的独霸一方的能世袭的官员或统治者。
在广西诸土著民族中,岑氏势力最大,堪称是当地土著的王中王。岑氏自称是东汉建立者刘秀的后代。朱元璋建明后,岑家当家人岑伯颜主动献出他的地盘田州向朱元璋表示效忠。朱元璋为了嘉奖他的热情,设置田州府,岑伯颜则为知府。岑家不但有家族卫队,还对表面上效忠明帝国的田州军队有唯一的指挥权。所以说,岑氏家族就是个隐蔽的割据军阀。一百多年后,岑氏传到第五代岑猛这一代。岑猛本是他老爹的第二子,没有继承权,但他用谋杀父亲的手段取得了继承权。朱厚照统治的初年,岑猛用重金贿赂刘瑾取得成效,于是,他被任命为田州知府,成为田州货真价实的领导人。
和他的祖辈不同,岑猛野心勃勃,他想扩展自己的势力统治整个广西。在大肆贿赂北京的特派员后,他几乎吞并了周边所有土著居民的地盘。北京政府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因为那些特派员封锁了消息。江西匪患严重时,岑猛发现这是扩充军队的好机会,他声称要去剿匪而大肆扩招士兵。当地政府对岑猛的行为表示赞赏,但岑猛也提出条件,那就是剿匪过后,他需要更大的官职来增强他的权威。可剿匪结束后,明帝国的官员没有兑现承诺。岑猛大失所望时,心怀怨恨。他把他控制的行政边界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推移,有些警觉的官员立即出面制止,岑猛却毫无收敛,但这还不是他惊动北京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岑猛拒绝再向明帝国到广西的特派员们行贿,这些官员怒了,纷纷上书指控岑猛正在谋反。朱厚熜得到消息后和张璁等人商议,张璁理性地指出,从来没有听过岑猛要谋反,怎么突然之间就能谋反,难道他有横空出世的能力?
桂萼却认为这是他作为吏部尚书出政绩的机会,立即推荐了姚镆。于是,姚镆奔赴广西战场。姚镆巡抚广西和王阳明巡抚江西南部时截然不同。王阳明是先到江西后才调集部队,而姚镆从北京出发前就已经调动了部队,他带着一批年轻气盛的指挥官,率领八万士兵分道进入广西,进逼岑猛。
岑猛想不到中央政府的反应如此迅疾,他本以为中央政府会先派人和他谈判,慌乱之下,他组织部队抵抗。姚镆完全用铁腕手段,绝不给岑猛任何申诉和投降的机会。两个月后,姚镆部队攻陷了岑猛的基地田州,并扫荡了岑猛辛苦多年取得的其他地盘。岑猛英雄气短,逃到老岳父那里,祈求老岳父向中央政府求情保他一条命。他的老岳父拍着他的肩膀要他放心,大设酒宴为女婿以及他的残兵接风。宴会达到高潮时,岳父偷偷地对女婿说:“你的士兵都被我的士兵灌多了。”岑猛顿时酒醒,看到岳父一张笑里藏刀的脸,听到老岳父在说:“中央军正全力追捕你,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庇护你,你自己应该有个打算。”说完,岳父指了指一杯新端上来的酒向岑猛推荐:“这里有毒酒一杯,可免你我二人兵戎相见,多温馨啊。”岑猛发出末路穷途的长叹,饮下毒酒,痛苦而死。他老岳父未等岑猛尸骨变冷,就割了他的首级送给了姚镆。
姚镆成了英雄。他把报捷书送到中央的同时已开始在广西树立不必要的权威。他下令处决一切投降的造反者,禁止少数民族五人以上的聚会,按他自己的意志制定地方法规,要人严格遵守,他把广西田州变成了南中国执法最严厉的地区。早就有清醒的人提醒过他,在这个地方不适合用这种高压的办法,不然会适得其反。姚镆认为这种论调是消极的,仍然坚持他的恐怖统治。1527年农历五月,广西田州风云再起。
掀起风暴的是岑猛当初的两个将军卢苏和王受。岑猛败亡后,两人逃进了安南国。他们本以为会孤独地老死在安南,想不到的是姚镆的政策帮了他们。当他们听说姚镆去了广西桂林后,就偷偷潜回田州这个一触即发的火药库,只是扔了一点星星之火,马上就形成燎原之势。当姚镆在桂林得到田州又起暴乱的消息时,卢苏和王受的部队已达五万人,声势浩大,所向披靡。
姚镆丝毫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他请求中央政府再调集部队入广西,由他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剿匪。
这就是桂萼当时遇到的麻烦。按许多御史们的指控,姚镆上次剿岑猛就靡费了大笔军费,这次肯定还要用钱,中央政府哪里有那么多钱够他花!
还有御史攻击姚镆是个愚不可及的行政官,他以毫无用处的高压手段统治广西田州,现在不但田州没有了,思恩也被叛乱武装夺去,损失相当惨重,应该将他正法。但姚镆能展示他的愚蠢,是桂萼给的机会,所以桂萼应该负“荐人不当”的责任。
桂萼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将功补过,举荐一个并不愚蠢的人代替姚镆。
有请王阳明
桂萼和张璁不得不讨论代替姚镆的人选,商量了一天,也没有答案。两人又找方献夫,方献夫拍掌叫道:“还用商量吗,我老师王阳明啊!”
张璁和桂萼互相看了一眼。方献夫没有死皮赖脸地向二人推销王阳明,只是说:“如果你们心中还有合适的人选,那就当我没说。”两人当然没有,桂萼咬了咬嘴唇,坚定地说:“就用王阳明吧。”
但是,张璁对方献夫说:“你可要提前给你老师通风,这次剿匪没有多少钱,因为剿匪资金都被姚镆用光了。”方献夫说:“有一点就成。我老师当初在江西南部剿匪,也没用多少钱啊。”
桂萼小心翼翼地试探方献夫:“你老师如果能马到功成,我们是不是要保举他来中央?”
方献夫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疑虑,纵声大笑:“你二人不必多虑。我老师是淡泊名利的人,他只会专注于军事,并不关心政治。”
两人放下心来,去找首辅杨一清商议。杨一清听了二人举荐王阳明的建议,立即冷笑起来,他说:“朝廷难道只有一个王阳明是剿匪人才?”
桂萼本来对王阳明出山的想法并不坚定,但听杨一清这么一说,火气就上来了。而且,他急于想将功补过,所以马上质问杨一清:“你说还有什么人才?”
杨一清不紧不慢地说:“姚镆平定岑猛的成绩天下人有目共睹,广西又起叛乱,就是因为姚镆急功近利,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派军事人才去广西,而是要派个行政专家。只要再给姚镆一个机会平定叛乱,让行政专家来治理广西,就万事大吉。”
杨一清的说法很有道理,充分展现了出色政治家的犀利眼光。但张璁却说:“姚镆现在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皇上根本不可能再给他上战场的机会,除非你能说服皇上。问题是,你能吗?”
杨一清被问住了。他的确不能,但要王阳明出山,一旦王阳明立下大功,肯定会挑战他的地位。一个政治家绝不能给自己培养敌人。他沉默起来,大概是他的良知最后打败了他的私意,他终于同意了要王阳明出山的建议。
朱厚熜也同意,他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让广西恢复秩序。1527年农历五月末,中央政府任命南京兵部尚书王阳明兼都御史,征讨思恩、田州。
张璁和桂萼竭力淡化王阳明的重要性,所以在让王阳明出山的同时,也让在边疆做苦工的王琼出山,提督三边(从延绥到宁夏,直至河西走廊嘉峪关外)军务。王阳明和王琼,同时在明帝国的南北缔造辉煌。
王阳明在1527年农历六月初收到中央政府的新任命时,也收到了他弟子方献夫和陆澄的信。两位弟子向王阳明祝贺,王阳明回信告诫他们:“你们啊,以后不要如此积极地推荐我,这会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会让我无论做出多么大的事都会被他们抹去。我倒不是争那点功劳,可我不想身在政治之外,却总被无缘无故地卷进政治之中。”
这正是王阳明的老到之处,或许也是他多年来致良知产生的超人智慧。他那些弟子们对他越是百般吹捧,他越会受到权势人物警惕的关注。别人对他越是关注,他就越容易被卷进当时复杂的政治中来。他不是没有能力玩政治,只是没有这个兴趣。
而对于那份新任命,王阳明给出了真心实意的回答:“我不想去。理由有三:第一,我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根本无法承受广西的恶劣气候,如果我真的病倒在广西,岂不是耽误大事;第二,广西形势还没有到最危急时刻。卢苏和王受只是当地居民,他们和土匪不同,因为有家有业,所以只要采用和缓的行政措施,他们必会放下武器;第三,如果非要让人去广西,我有两个人选,一个是胡世宁,另外一个是李承勋。他们都比我强,保证能完成任务。”
胡世宁自朱宸濠垮台后就被朱厚照重新起用。1525年,胡世宁在兵部做副部长(侍郎),他的才能王阳明最了解。李承勋是个出色的行政专家和军事天才,一直在南京任职,曾多次参与地方上的剿匪,练就了一身本领,后来做到南京刑部尚书,和王阳明是最亲密的好朋友之一,王阳明对他的能力也心中有数。
杨一清、张璁和桂萼收到王阳明的辞信后,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大概都模糊地认为,几年来王阳明可能暗示他的弟子在中央政府掀起要他出山的巨大呼声,只是因为他们的百般阻挠才未得逞。可有机会到他面前时,他居然不屑一顾,而且还自作聪明地推荐起人来。
张璁说:“王阳明这是在玩欲迎还拒。”桂萼说:“如果我们用了他推荐的人,那我们的价值何在?”杨一清不说话。
桂萼说:“必须要王阳明去广西。”张璁表示赞同。杨一清看着桂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桂萼被笑得心神不宁,连忙问杨一清:“你这笑是怎么回事?”
杨一清说:“王阳明说得没错,他举荐的两个人在我看来也的确能胜任。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王阳明去不可。难道,还有其他事?”
桂萼突然发现杨一清的眼神具有某种洞察力,惊慌起来:“还能有什么事,广西的事就是最大的事。”
桂萼很可能是说谎了。
现在已没有证据证明桂萼是否亲自和王阳明本人有过书信往来,或许有,那就是桂萼通过王阳明弟子方献夫或其他王阳明弟子明示过王阳明:你去广西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解决安南问题。
安南国就是交趾国(越南北部),秦朝时称为象郡。秦末,这里宣布独立。直到汉朝雄才大略的皇帝刘彻(汉武帝)时,它才被中央政府平定,并设置交趾、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