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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合一王阳明-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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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元亨大声道:“谁说的良知只是一种品德,它是万能的。如果你不信,请先光明你的良知,你再看。”
  朱宸濠较劲了:“难道你老师王阳明扫平了那群山贼靠的就是良知?”
  冀元亨吃惊地喊了起来:“不靠良知还能靠什么啊!人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良知啊。”
  朱宸濠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冀元亨的话,问道:“你老师王阳明的良知彻底光复了吗?”
  冀元亨愣了一下,朱宸濠笑了起来。
  朱宸濠的笑声好不容易结束,冀元亨又不紧不慢地说开了,这次不是谈良知了,而是谈朱宸濠最感兴趣的问题。
  他首先立下大提纲:君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臣绝不能叛君。朱宸濠在这方面的学识比冀元亨渊博。他说:“商汤周武就是臣,后来成了君。”冀元亨说:“那是因为桀纣都不是好鸟,孟子说,商汤杀的不是君,而是独夫民贼。”朱宸濠说:“当今圣上和桀纣有何区别?”
  冀元亨被朱宸濠的露骨惊骇当场,可他没有办法反击,只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吼道:“为臣的就不能有谋反之举!”
  朱宸濠想起家恨:“成祖皇帝(朱棣)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你们现在这群抱着儒书歌功颂德的那个皇帝的祖宗就是个谋反之臣!”
  冀元亨发现自己在讲大道理上明显被朱宸濠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他转换角度,设身处地为朱宸濠着想。他对朱宸濠的“时”与“势”进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你没有“时”运,没有“势”,所以,万万不可妄动。
  朱宸濠说:“你的分析是隔靴搔痒。我非常想把我的时势都告诉你,但这恰好是你想得到的,所以我不告诉你。”
  冀元亨的第一个任务毫无悬念地失败了,而他的第二个任务根本不必用心去做,因为当时的南昌城里到处都是朱宸濠的兵马在紧锣密鼓地调动。他跑回赣州对王阳明说,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阳明当时的分析是,朱宸濠不可能马上造反。他没有任何根据,大概是他的良知告诉他的,这是一种直觉。实际上,有时候直觉非常重要,按王阳明的说法,直觉就是你良知发动时递交给你的正确答案。
  不过有时候直觉也会出错,尤其是这种直觉和我们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时。
  朱宸濠在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造反,是王阳明没有预料到的。而朱宸濠的造反实在是过度紧张后的做贼心虚。
  实际上,和朱宸濠近在咫尺的孙燧在1519年农历六月初也没有预料到朱宸濠会如此迅疾地造反。就在六月初,他捉了几个盗贼,朱宸濠的卫队蒙面来劫狱。他捉住了一名劫犯,严刑拷打之下声称是朱宸濠所派。孙燧要朱宸濠给出解释,朱宸濠出乎意料地把已抢到手的盗贼还给孙燧,而且还亲自处决了那个招供犯。这件事让孙燧产生一种错觉,朱宸濠还未准备好。
  朱宸濠的确没有准备好。他本来定在1519年农历八月十五乡试时起兵,但一件偶然发生的事,让他做出了提前起兵的重大决定。
  宁王革命了
  1519年农历五月中旬,退休南昌的御史熊兰对朱宸濠咬牙切齿。原因只有一个,朱宸濠很不待见他。这并不怪朱宸濠,朱宸濠正在做大事,结交各类有用的人,对于一个已经退休的御史,他显然不会放在心上。熊兰发誓要让朱宸濠付出轻视自己的代价,于是把朱宸濠谋反的事实报告给他在京城的好友御史萧淮。本来,举报朱宸濠的人前仆后继,得逞的人却凤毛麟角,萧淮也不可能违背这个定律。但是,萧淮和当时首辅杨廷和关系非同一般。他直接把控告朱宸濠的信私下交给杨廷和,并且暗示杨廷和:朱宸濠的卫队被恢复,你这个内阁首辅可是签字的,朱宸濠如果造反,你有不可推脱的关系。杨廷和是政治高手,马上发现自己已坐到了火山口,他急忙向朱厚照申请撤销朱宸濠卫队。
  本来,杨廷和的申请也会像从前别人的申请一样,泥牛入海。但此时宫廷政治发生了变化,新被朱厚照宠爱的江彬与朱厚照身边的太监张忠结成联盟正在猛烈打击钱宁和臧贤。三人都知道钱宁和朱宸濠的关系非比寻常,于是抓住这个机会,在朱厚照面前煽风点火。最后,朱厚照确信朱宸濠的确有问题,所以命令驸马都尉崔元去南昌。
  这里有典故。明帝国第五任皇帝朱瞻基(明宣宗)时,他的叔叔、赵王朱高燧在封地很不老实,朱瞻基就派驸马袁泰到朱高燧封地警告他不要乱来。朱高燧恐惧万分,从此安分守己。这是和平的安抚,并没有其他意思。朱厚照也是想用这一招让朱宸濠老实本分。但朱宸濠做贼心虚,一听说中央政府派驸马前来,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典故。
  这个典故是这样的:明帝国第九任皇帝朱祐樘(明孝宗)时,荆王朱见潇天良丧尽,把生母活活饿死,又把亲弟弟杀掉、霸占弟媳,再把堂弟活埋、霸占堂弟媳,还经常带着他的卫队与山贼到民间强抢民女。朱祐樘不能忍受家族这个祸害,于是派出驸马蔡震到朱见潇封地,将其擒获处决。
  这个典故对朱宸濠的冲击力量是巨大的,他一得到驸马崔元要来南昌的消息后,马上召集他的两个谋士,问计。
  李士实捶胸顿足道:“北京的官员们全是群废物,亏您给了他们那么多金钱,怎么就让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
  刘养正认为这件事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按他的分析,朱厚照多年来对朱宸濠一直不错,派驸马崔元来南昌可能只是抚慰。朱宸濠叹息道:“即使是抚慰,肯定要取消我的卫队,所谓事不过三,这次再取消,想要恢复就难了。”
  李士实拍案而起:总是要反!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是王爷您的生日,江西官员都会来祝贺您,咱们给他们来个一窝端,愿意跟随咱们的,留下;冥顽不灵的,杀掉。
  朱宸濠说:“应该师出有名。”
  李士实说:“这简单,人人都说朱厚照是野种,根本不是朱家的人,我们就说奉太后命令发兵讨罪。”
  朱宸濠说:“这个理由很好!”
  当天夜里,朱宸濠集结部队七万余人,号称十八万,然后在长夜中坐以待旦。
  1519年农历六月十四,太阳从东方升起,宁王府人潮汹涌,几乎所有高级官员都来为宁王祝寿。当宴会进行到高潮时,朱宸濠站到高台,示意众人安静,大声说:“太后密旨,要我出兵北京,讨伐伪帝朱厚照。”
  群臣大骇。孙燧第一个站出来质询朱宸濠:“太后密旨何在?”
  朱宸濠说:“你别废话,密旨是你想看就看的?我现在准备去南京,你等愿意保驾吗?”
  孙燧跳了起来,高声叫道:“你这是谋反,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宁王爷你好大胆子。”
  朱宸濠拍手两下,帷幕后冲出了一群士兵。他看定孙燧,说:“你们这群鸟人,名义上保我孝行,背地里却告我谋反,阳奉阴违。来啊,给我把孙贼拿下!”
  江西省法院副院长(按察副使)许逵厉声高叫:“孙都御使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你们这群反贼还有王法吗?!”
  朱宸濠狂笑:“什么狗屁钦差,我巴不得他就是狗皇帝本人。来啊,把许逵也给我拿下。”
  孙燧和许逵被士兵刀架脖子上,大骂不已。朱宸濠见二人已经无法以死胁迫,于是成全二人让他们成了烈士。
  孙、许二人的被杀在众人心中引起了冰冷的回响。在当时,人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臣服朱宸濠;一条就是走孙、许的死路。大多数人都选了第一条路,正如王阳明所说,人最难看破的就是生死关,在生死一线时,人人都求生而惧死。
  朱宸濠宣称他将是明帝国未来的主人,而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人将是帝国的顶梁柱,好处不言而喻。
  当朱宸濠在南昌城运筹帷幄时,王阳明也在临江镇运筹帷幄。他的弟子心惊胆战,朱宸濠可不是詹师富、池仲容这样的山贼,而是拥有精兵十几万的超级巨兽。
  王阳明那支在剿匪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强悍兵团由于军饷不足已解散,等于说,王阳明现在是光杆司令。况且,整个江西大部分官员都跪倒在朱宸濠的淫威下。王阳明没有帮手,只有数不清的敌人。这一严峻的情况,王阳明完全可以避免。因为他没有职责和朱宸濠对抗,他的职责是去福建平定兵变。即使他现在已到吉安府,他也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假设有一天朱宸濠真的做了皇帝,他王阳明也对得起朱厚照的明帝国。或者可以这样说,王阳明从去福建的路上返回是抗旨不遵,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这些问题,王阳明根本就没有考虑。他在听到朱宸濠造反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必须阻止他。用他的心学理论解释就是,良知在刹那间传递给他的信息就是这个,而这个就是正确的,是有良知的表现。他如果在听到朱宸濠造反消息时的第一反应是思考,那就不是王阳明。王阳明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而朱宸濠造反势必要掀起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良知告诉他,必须让这些事消弭于萌芽之中。康有为说心学家都能成事,理由就在这里:他们凭良知做事。凭良知做事,首先大题目就是正确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它代表的是大多数人的利益,站在正义的立场上。
  1519年农历六月十六凌晨,王阳明在临江镇对几个小知县说,朱宸濠有三个选择:第一,从南昌直袭北京;第二,从南昌突袭南京;第三,死守南昌城。如果他用第一计,由于北京方面没有准备,他很可能旋转乾坤,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如果他用第二计,长江南北必是血流成河,他运气若好,搞不好会是南北对峙。如果他用第三计,那天老爷保佑,等政府军一到,他只能困守南昌,灭亡指日可待。
  有人问王阳明,按您的猜测,朱宸濠会用哪一计?
  王阳明回答:“朱宸濠志大才疏。志大才疏的人胆子小,瞻前顾后,尤其是对老巢有感情。如果他知道勤王之师正在准备攻打他的南昌城,他肯定会用第三计,死守南昌。”
  有人不以为然,说:“勤王之师连影都没有。朱宸濠气焰万丈,肯定不会用第三计。”王阳明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而是对临江镇的县令说:“你这个地方离南昌太近,又是交通枢纽,朱宸濠一支部队就能把我们一窝端,所以我决定去吉安。”
  当王阳明从临江去往吉安的路上时,朱宸濠已在实践他的宏图大略了。他的一支精锐兵团在1519年农历六月十六、十七两天时间里突袭南康、九江,大获成功。当王阳明在六月十八到吉安府时,朱宸濠已稳固了南康和九江的防御。
  王阳明死都不想让朱宸濠实行他的第二条计策,他决心让朱宸濠死守南昌。当然王阳明要把他钉死在南昌城,必须倚靠计谋。在开始他的谋划前,他要各地还效力政府的官员招兵买马,集结起一支可以上战场的部队。
  凭着这支临时凑起来的部队,王阳明开始了他的布置。首先他传檄四方,把朱宸濠骂了个狗血淋头,要天下人都知道朱宸濠造反就是和全天下人作对,和良知作对,是自寻死路;其次,他以南赣巡抚的身份要求江西各地军政长官起兵勤王。但这些只是占据了道义制高点,道义制高点是否可以产生效力,要有实力支撑;再次,他让伍文定带领那支临时凑起来的部队到离南昌六十公里的丰城敲锣打鼓,声称要进攻南昌。最后的计谋,才是王阳明用兵之策最完美的展现。
  这个计谋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造假。他伪造了各种迎接正规军进驻南昌的公文,在这些公文中最耀眼的就是正规军的人数,粗算一下,大概有十万人。公文中还声称,约定在本年六月二十合围南昌城,次日拂晓发动总攻。在另外的公文中,王阳明“回复”说,不要太急躁,为了避免重大伤亡,攻城是下策,应该等朱宸濠出城后打歼灭战。
  他还伪造了答复李士实和刘养正投诚的书信。在信中,他对两人弃暗投明的态度表示深深的欣赏,并且答应两人,在平定朱宸濠后会给两人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再伪造朱宸濠手下指挥官们的投降密状,然后让人去和平时与朱宸濠结交的人相谈,在会谈结束后故意把这些公文遗落。自然,这些伪造的公文统统都到了朱宸濠手里。
  有地方官员对王阳明这些造假计谋不以为然,他们问王阳明:“这有用吗?”
  王阳明不答反问:“先不说是否有用,只说朱宸濠疑不疑。”
  有官员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会疑。”
  王阳明笑道:“他一疑,事就成了。”
  这位地方官当然不明白王阳明的意思。王阳明就解释说,朱宸濠虽然苦心经营多年,但他的造反不得人心,虽然有那么多官员都归顺了他,有很多人却是被形势所迫,并非是他们良知使然。也就是说,朱宸濠表面上人多势众,实际上各怀心思,所以他的失败是迟早的事。但是,如果让他出了南昌城,所过之处必是血流成河,百姓遭殃。我用了这么多计谋,无非是让他多留在南昌城一天,那么百姓就少受一天劫难。我的良苦用心,希望你们可以了解。
  在场众人听王阳明如此说,都感动得要流下眼泪。
  正如王阳明所预料的,朱宸濠对着那些公文,果然起了疑心。他立即派人私下打听刘养正和李士实,情报人员没有在这二人身上找到造反的证据,却在二人的家人那里得到可靠情报。他们的家人都被王阳明好心照料,二人的家里人衣食不愁、夜夜欢宴。朱宸濠又派人到丰城去查探王阳明部队的虚实,发现丰城城上果然旌旗蔽日,城里人喊马嘶,据他那心胆俱裂的情报人员分析说,丰城里的部队大概有十万人。
  朱宸濠不再疑了,而是确信了下面的事实:王阳明集结了大部队准备攻南昌;政府军正从四面八方云集南昌;两个狗头军师三心二意,简直是混账王八蛋;他的部队指挥官们也是首鼠两端,准备站在胜利者一边。
  朱宸濠想到这里,就大怒若狂。可我们始终有个疑问,他既然已确信李士实和刘养正怀有贰心了,为什么不杀了二人?不过在李士实看来,朱宸濠现在对他的态度比杀了他还难受。因为当他向朱宸濠分析王阳明在故布疑阵时,朱宸濠不理不睬。当他向朱宸濠建议按照原计划在1519年农历六月二十亲自带领主力直奔南京时,朱宸濠“哼”了一声,说:“你呀老眼昏花了吗,看不到现在的形势啊,政府军就要来了,咱们必须先守住南昌城才能进行下一步。”
  李士实愕然,不过出于责任还是劝说朱宸濠立即领兵北上直趋南京,朱宸濠死都不听。李士实和朱宸濠结交以来第一次大失所望,他叹息、流泪,忽然就想到王阳明,狠狠地骂道:“这个王八蛋真是诡计多端!”
  王阳明曾对弟子说,他用阴谋时总受到良心的谴责。按他的心学,有良知的人要做到“诚”,不能欺骗别人。哪怕你的对手是盗贼,也不能欺骗,因为人家也有良知。最正确的办法是感化他们,唤醒他们内心的良知,让他们主动认识到从前的错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当初他在南赣剿灭蓝天凤后就非常自责,他对弟子们说:“蓝天凤本可以缴械投降的,我是太着急了,没有给他时间。”在对朱宸濠进行了那么多“造假”计谋后,他也对弟子说,弄虚作假不该是我等人做的事,虽然是出自善意,却和自己的良知有违背。多年以后,他的弟子们回忆王阳明时说了这样一段话:“王老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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