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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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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武人,最不爱听这种凄婉之音。
  宫殿一隅,方亭放下手中陶笛,这么多年了,他仍然只会吹这么一首征人泪。
  这些年来,这首曲子于他几已成安神曲,三年来与宁先生作伴,常有不堪忍受之时,每到这种时候,只有这首曲子才能让他安静下来。他逐渐寻找到了生存之法,却仍然不知这条路何时才是尽头。
  三年前,尚有人会听这首曲子,如今昔年人已成白骨,唯余衣冠冢静立宫殿一隅,简陋的石碑上无字,什么都没有。
  方亭背靠树干坐着,看一眼眼前的石碑,最终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安静的孩子,如今更是寂如死水,再无了一丝孩童的朝气。这孩子单看外表,恐怕没有一丝像厉明的地方,如今随着年龄增长,神情日渐沉郁,倒是……越来越像昔年的白夜。
  而那个叫白夜的人已经死了,罪大恶极,死无全尸。
  薛寅停笔,看一眼眼前纸上洋洋洒洒写的一大串,摸了摸下巴。
  当他开始写这封文书的时候,就开始明白为什么柳从之要叫他写这封文书了。
  这封妙极了的文书,是写给月国的。
  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一字千金的柳陛下屈尊,小薛王爷这笔字不多不少刚好够用,内容嘛,乍看倒是稀松平常。
  这封文书概括起来大概是这样:最近边境不太平静,发生这种事大家心情也十分沉痛,然而两国交好不易,被此等宵小打破也实非南朝所愿。如今南朝追捕流寇暂无头绪,故而想寻求月国派人协力,辨认匪徒身份,共惩匪徒。
  等月国人看到这封文书,恐怕会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柳从之这是疯了?引狼入室?
  薛寅看一眼柳陛下,柳陛下笑眯眯,面上不露丁点颜色。
  英明神武如柳陛下……当然是不会疯的。
  
  ☆、第111章 炎炎夏日
  
  这封文书很快就从薛小王爷案头传到了厉明案头。
  单从文辞上看,这封文书传达的意思很明显,它表明了柳从之一贯的避战态度,故而这并非一封高高在上的问责书,而是拱手给了月国一个台阶下:月国人于我境内杀我百姓,那我自会除之。我知这也非你所愿,那你能否也帮把手?我们各享安宁,不起战乱,岂非绝妙?
  柳从之意图明显,言辞看似温软,姿态却放得不低。其一,自然是这一笔……的字。其二,这封文书没有附上月国文字的译文。
  不说其它,就说当年薛朝老皇帝在位时,虽有良将守边,奈何国力空虚,故而并不敢怠慢月国,两国每有文书往来,哪次不是精心书就,口吻温软,更精心附上译文?当然其中更有柳从之亲自执笔写就的,毕竟连老皇帝都知道自己这个状元郎才华横溢,更通月国语言文字,不用他用谁?
  柳从之明明有此之能,如今却刻意送上如此一封书信,其中意思不外乎一点:我不想和你打,但我也不惧和你打。
  厉明扫过文书,将其中所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玩味地笑了笑。
  他通南国话,就像柳从之通月国话一样,有敌如此在侧,岂能轻易安寝?若不能知己知彼,何谈百战百胜?
  “请问陛下意下如何?”
  堂下等候多时的使者躬身用还算清晰的月国话问出这一句,态度不卑不亢。
  一封没有译文的文书,倒是附上了一个通月国话的使者,真奇哉怪哉也。使者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倒是丝毫不露怯,眼帘微垂,小心地敛去了锋芒,行事谨慎小心,态度带一丝圆融。
  这使者名顾均,乃是昔年大薛亡国时,愿舍命护卫故国之人,却也是臣服柳从之,效力于新朝之人。袁承海曾言顾均年少气盛,尚需磨砺,如今这年轻人行走之间,却隐隐有了与昔年袁承海如出一辙的圆融,不知袁承海今日再见顾均,又会如何评价?
  如今的袁承海恐怕无缘见顾均了。厉明审视南朝这名年轻官员半晌,似笑非笑,忽而淡淡一点头:“这信上说得也中肯,如此匪徒,扰乱边境,侵扰贵国,损两国邦交,是为大患,孤亦欲除之啊。”
  厉明的态度让人意外。
  月国求战之心愈演愈烈,厉明向来野心勃勃,如今怎么如此轻易地顺着柳从之给的台阶下了?
  他不是渴战么?这人觊觎了如此之久的南朝江山,如今却稳住了?
  须知如今这人手里握着的可是锋芒毕露寒光湛然的刀,如今这种时候,兵器尚渴血啊……
  不过兵器戾气再重,也始终是被握在主人手中的,决定大局的也永远不是刀,而是握刀之人。
  只是不知身为握刀之人的厉明,又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两国之间因边境摩擦而绷紧的关系至此似乎稍微缓和,边境来往走动之人虽比从前多了一分小心,大体却也平稳,没再出什么乱子,潜逃在外的月国流寇虽然让人提心吊胆,但在如今重重追捕之下,似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对普通百姓而言,与其担心打仗这种连影子都没有的事,倒还不如担心一下今年这热得离谱的鬼天气。
  今年的天气热得颇有些邪门,入了盛夏,宣京酷热难耐,好似一个大蒸笼,暑气之盛,着实强过前几年许多。
  这就苦了薛寅,薛小王爷生在北化那种寒风萧瑟的地方,虽未能练就一身耐寒抗冻的本事,但相比严寒,酷暑对他来说实在可怕。
  可怜薛小王爷整个人被热气熏得蔫巴巴,心浮气躁有气无力,想出门,看一眼外面艳阳高照又乖乖止步,想睡觉,奈何坐着热躺着热什么都不干也热,实在是连睡都睡不着,这厢长大不少的小太子得知薛寅回归,兴致勃勃跑来看教自己习武的入门师傅,到地头却发现宁王爷半死不活懒洋洋,就差抱着冰块睡觉,谁来都不想搭理。
  满腔热情的游九遭到冷遇,十分受伤,但仍然嬉皮笑脸在宁王府盘桓了半天,最终在身边人的提醒之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神情恋恋不舍,几是一步一回首,薛寅被眼前少年用幽怨不舍的眼神望着,只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连暑气都去了些许,倒是颇有些好笑。小游九年纪渐长,地位逐渐稳固,在多数场合已有了太子的架势,这小子生来聪明,为人处世也很有一套,招人喜欢,再有柳从之保驾护航,路走得自然平顺。只是一国太子之身,随着年纪渐长,要理的事情自然就多了起来,游九性子脱跳,如今却成日忙得团团转,难免心里抑郁,偶尔也会想尽手段偷懒。
  于是宁王府,就成了少数游九极爱拜访的地方之一。只因此地主人比他还懒,根本不会管他。
  游九年纪越长,眉目就越像柳从之,如今俨然已是能勾得小姑娘神魂颠倒的俊俏少年郎,只需看看如今的游九,便大概能明白柳从之十几岁时的模样,这父子俩都爱笑,薛寅最初觉得两人笑容极其相似,几乎如出一辙,然而看久了,就会觉得大为不同。
  柳从之笑容温和如春水,锋芒暗藏,温雅从容,算计心机从来不显,喜怒哀乐付诸微笑,他原就是被时光打磨得最彻底的人,也正因如此,才成传奇。
  游九的笑容却跳脱灿烂,有如初生朝阳,父子俩容颜如出一辙,但气质着实是相差甚远。
  不过小的虽然闹腾,但胜在可爱,至于这大的嘛……小薛王爷看一眼外面明晃晃的日光,头疼,呻吟一声有气无力趴在桌上。
  大的堪称一只千年妖狐,毛白肚黑,满肚子坏水不说,更可怕的是通身魅惑之气,约莫是修炼了千年的媚功,几至炉火纯青之境,极易让他心跳加快,神魂颠倒找不着北,但美人虽好,如此盛夏,就算是这样的美人投怀送抱,也绝不能忍,他得把姓柳的赶出王府,他快热死了。
  好容易漫长的下午过去一半,薛寅昏昏沉沉,眼皮刚耷拉下来,却接到下人来报,有客求见。
  薛寅打个呵欠,一面拿了把折扇给自己扇风,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去见客人。
  客人不是一般人。
  这等天气,薛寅几乎要不成体统地把自己上衣扒光,客人却是一身长裙,从头到脚一点肌肤不露,长发不盘,一头乌发几乎及腰,更可怕的是,她如此打扮,看得出风尘仆仆,额上却不见汗,面上也无丝毫疲乏之色,气定神闲,面含微笑。
  薛寅第一眼看她打扮,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再一看客人的神情,那股由炎热引起的烦躁竟然破天荒地消了些许,心中不由叹服。
  布衣荆钗尚不掩其国色,如此美人,实是不负昔年宣京第一美人之名。
  “海日姑娘,别来无恙?”薛寅慢吞吞地道,据他所知,柳陛下和此女关系匪浅,他与这位声名显赫的美人倒是没什么交情,故而听说有客,着实吃了一惊。
  海日曾嫁袁承海,而后冯印叛乱时更是以己身为媒给冯印下毒,赢柳从之重归帝位后,她在宣京留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一去三年,音讯全无,突然回京,却是为何?
  薛寅看一眼眼前女子,海日容颜依旧,却可见消瘦,莫逆曾言,此女命不长久。
  “海日见过宁王爷。”海日微笑,静静道:“此番叨扰唐突,实在抱歉。我才回京华,只想求陛下一面。”她看一眼身上朴素无华的布裙,微微摇头:“只是如今我这模样,要入皇宫恐怕得多费一番周折,只得来见王爷了,还请王爷代为传信。”纵然京华大变,纵然如今她一文不名,但若真要见柳从之,办法也是不少,只是……海日微笑,她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薛寅稍微惊讶:“你来找我传信?”
  这又是什么道理?
  海日淡淡微笑:“王爷是陛下心爱之人,自然知晓陛下行踪,不是么?”她笑容恬淡温和,只神情带一分黯淡,微微垂睫。
  薛寅扇折扇的手顿住,闭了闭眼,他愣是被一个女人刚给震住了,咀嚼这句话片刻,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良久,他呼出一口气,忽然打个呵欠,懒懒一笑。
  海日正色:“海日此来,实是有要事相告,还请王爷代我禀告陛下。”她淡淡道:“我自月国来。”
  薛寅看着她,点了点头。
  薛寅派了人给柳陛下传话,但柳陛下日理万机,忙得好似陀螺,一时半会恐怕也回不来,薛寅便陪海日聊天。
  宁王府远望气派恢弘,其实登门的客人不多,早年是许多人忌讳薛寅出身,不愿沾染,后来薛寅炙手可热,倒是有想巴结的,奈何小薛王爷对这等不请自来没长眼睛的都不拿正眼看,通通扫出门去,于是最后,气派恢弘的宁王府就到了这等门可罗雀的境地。
  海日是不请自来的稀客,但并不让人讨厌。
  美人本就很难让人讨厌起来,知情识趣又会说话的美人更是招人喜欢,宣京花魁,倒是名不虚传,也无怪当年有那许多人为她一掷千金。两人不熟悉,本来没什么可谈的,海日见状便微笑起头,说起了自己这三年来的见闻。
  “我回了故乡。”她含笑,“我生于江南,后因战乱北迁,在北边边城江城待了许久,说来,那地方离北化也不远。”于她,那地方恐怕是真正的故乡,直至她被掳至月国为奴,从此……她说完这话,忽然身子微微一颤,端起身前茶杯,掩住嘴唇。
  她唇中溢出的血色,薛寅看得分明。
  海日面色苍白,而后没事人一样放下茶杯,道:“待我走后,还请王爷把这杯子碎了。”她神情淡淡的,用手轻轻梳理一下鬓边如云的秀发,“脏东西,可不能给其它人用了。”
  薛寅微微一叹。
  美人如花颜如玉,奈何终究不能长久。又或者说,此等美人,如何能让人间见其白头迟暮?
  
  ☆、第112章 骤雨惊雷
  
  一个人若自知自己寿不长久,会做些什么?
  有人会怨天尤人,有人会顿悟向善,有人会拉其它人共赴黄泉,善恶因果,人之本性,恐怕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显其全貌。
  少数的,像柳从之这样不信命的人,会认定天无绝人之路,哪怕深陷沼泽泥潭,也要拼尽所有力气踏出一条路来,至死不殆、不言退,即使死,也要死无遗憾。
  那么像薛寅这样的人呢?
  小薛王爷歪头稍微思索了片刻,答案清晰无比:他会回北化。
  如今的他不讨厌宣京。
  宣京有其繁华昌荣,有其富贵逼人,甚至也有他愿相伴的人,然而他属于北化。北化是荒芜冻土也好,化外之地也罢,他生于斯长于斯,也当死于斯。
  薛寅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骨子里有抹不去的戾气不假,然而真论性情几乎可以说是温软的,与世无争随波逐流,故而也格外眷恋故乡,又或者说,他念旧,重情。
  薛寅是个心软的人,是一片注定要归根的落叶,而海日,在这一点上,或许与他相似。
  这个名满京华的传奇名妓,做过许多男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在一切落幕后,放弃荣华,孑然一身,回到故乡。
  如果一切就此终止,她或许此生也不会再上京华,然而事实是她在死前再度回来了,作为一个为柳从之效力多年的密探,送上最后一则消息。
  一则她因为机缘巧合而得知的,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则消息与如今的时局也恰好挂钩——边境起乱子,那么,究竟是谁挑起的乱子?
  自然有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只因天下一乱,对某些人的好处就越大。
  海日的叙述平静而流畅,薛寅听完,皱眉沉思,柳从之听完,面上却仍然含笑,道:“你是说,纱兰未死?”
  海日颔首。
  她是如何在南朝边城发现种种蛛丝马迹,之后又如何孤身进入月国查探,说来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更多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海日神情坦然,她此来只为传信,她并非掌舵之人,也无力左右时局,她是个密探,如此而已。
  海日如此笃定,柳从之扬了扬眉,似乎并不惊讶。薛寅却皱眉,正色道:“这几年里,沙勿仍在活动不假,但势单力薄,难成气候……至于纱兰,厉明掘地三尺至今,仍未找到其人踪迹。”他神情稍带疑惑:“你确定是纱兰策划了边境骚乱?”
  薛寅接掌了柳从之在月国的情报网,对月国情况极为了解,是以有此一问。诚然几年前纱兰之死疑点重重,但如若纱兰真的尚在人世,并且能至今不被厉明又或薛寅的人察觉,行事必然慎之又慎,换言之,势力薄弱难以引人注意,若是如此,她又如何能发起这桩规模不小,颇为缜密的骚乱?
  海日道:“我只知我离开月国时,他们似乎在布局策划此事。不过有一事我肯定,就是纱兰未死。”她淡淡一笑,“我亲眼见过她,她的模样,与十年前相比……当真并无多少不同。”
  十年前秀美无比、娇如掌中花的千金公主,十年后手段狠辣心机深沉的女帝,一眼望去,仍是娇美尊贵,温和良善的模样,至于这张漂亮面孔下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恐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柳从之含笑:“朕倒是十分遗憾,未能同纱兰见上一面,她这一招挑拨离间倒是用得不错……”柳陛下说到这里,斯斯文文地叹了口气,“可惜阴损了些。”
  柳陛下似乎一点不惊讶,大大方方地评价仇敌,一旁的薛寅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论阴损,谁更阴损?柳从之三番五次挑拨月国内斗,把厉明纱兰耍得团团转,吃准的无非就是一点,这对兄妹彼此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一旦对上彼此,那么恐怕国恨家仇都得放一放。
  毕竟篡位才是最大的仇,一母同胞又如何,血脉亲缘又如何?终究比不过权欲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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