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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别说了,别说了……”我摸出帕子给他擦掉,但立刻血又涌了出来。
“那个时候,你老是生病,有时候不舒服,就要钻在我怀里。我那时候抱着你,心里想,你怎么那么小,那么柔弱……”他眼神空洞,看着天空,似乎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一般,“可是……可是后来,你不叫‘乔哥哥’了,总是叫我‘乔兄’,”他好像没听到我说的一样,继续说着话,“我觉得……是兮儿长大了,在我完全没有发现的时候……长大了。”
“乔哥哥,乔哥哥,”我哭着叫他,“你不要有事,我以后一直叫乔哥哥,不再改口了,这辈子都不再改口了。到我七十岁,我还是叫你乔哥哥,好不好。”
赵统把脸别过去,好像不忍心看到眼前这一切。
我哥笑了,我从没觉得他的笑能够那么纯净,如同出生不久的孩童一般,眼中映着火光,还有依稀点点的星光,那种目光如此明亮,明亮到让我不敢直视。
“兮儿,和爹说……乔不孝,不能侍奉左右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不要这么说……哥你不要那么说,你会好的……会好的。”我越哭越凶。
“还有……不要让你嫂子……太伤心了……生死……自有天命……”
我哭得一句话都说不了,只能一个劲地在哪里点头。
这个时候,赶来的随军医官分开围观人群,过来查看我哥的伤势。只不过看了两眼,就摇摇头,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刀入肺太深,亦可能已伤及心脉,难以回天了。刀在身体之中,尚有半口气在,刀若离身,立时而亡。”说着那医官拍了拍我的肩,退到一旁。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样的伤势,以现在的条件,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可医官说“立时而亡”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心中一痛,浑身冰凉。
“哥……哥,你会没事的,攀儿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无论如何,我还是说着要他撑下去的话,也许,也许真的有奇迹呢?人体突破生理极限的奇迹不是常常被传唱吗。
果然,一提攀儿,我哥眼中神采突起,他略有叹息地说:“是啊,攀儿,上次信上说……攀儿会写字了……好聪明的孩子……可惜……可惜,爹错过了……看不到了……”
“哥……不要说了,你不能再说了。”
“再不说……就再没法说了。”血不仅从他的嘴角,就连他鼻子里,都开始涌出血来。
“赵……赵统。”他似乎是尽了最后的力气,转头去看赵统。
“我在。”赵统立刻迎过去。
“你这小子……运气太好……”他想笑,却又呛出一口血来,“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对待我妹妹……要是……要是你敢欺负她……九泉之下,休来见我……”他拉着他,继续说,“记住……不要像我……错过了那么多……”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对兮儿好的,一定不让她受欺负。”赵统也泪水盈眶,握着我哥的手许诺。
“那……我就放心了……”他把我们两的手叠到一起,嘴角上扬成一个弧度。
但很快地,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起来,“爹……哥……此生……”平时他从来不会提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哥哥,那是他心里埋得最深的情感,却在这个时候都显露了出来,“此生……不能再见……乔……”
他最终没有讲完那句话,他的手从我和赵统叠在一起的手上滑落,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哥——!”我喊得撕心裂肺,扑到他身上,可他已经不再有丝毫反应,他的双眼依旧睁着,看向天空,依旧映着四方的火光,却毫无神采。
赵统轻轻阖上他的眼睛,过来想要把我从他身上拉起来:“敏敏,敏敏,乔兄去了,你让他安静去吧。”
我根本听不了他的,趴在我哥身上,沾了满身的血,那种浓重的腥味让我控制不了自己,眼泪疯狂地流出来,根本不想离开一分一毫。
好像我再呆得久一点,他就能睁开眼睛,他就能再对我笑,叫我一声“兮儿”。
赵统看一时拉不开我,召来旁边的一个士卒长,和他耳语了几句,那人接令走开。接着他就把当时围观的那群人集中整队离开。
一时之间,只有我和赵统,还有医官以及他手下两个前来收尸入殓的人。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哭了多久,一直到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才被赵统拉开。他抱着我,给那两个办事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两人立刻上来搬动尸体。我看到他们搬着我哥的尸体离开,眼泪再一次滚落下来。
军中连夜往汉中镇里的棺材铺里买了一副棺材,并特辟出一个营帐给两个处理入殓的人帮我哥清理大体,换上干净的军服,一直忙了大半夜才结束。
我和赵统等在那营帐外。我眼泪终于止住,但人却一直恍恍惚惚,听见赵统和我说话,却觉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而且人的反应也变得很慢,他要说过片刻我才能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
“军中有细作,而且今天粮草差点烧毁,如果传言开来,会影响军心,因此我已下令,所有知道此事之人,只说诸葛将军是疾病而亡,如有妄言者,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听来很空洞,很飘渺,过了一会儿,我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诸葛乔,建业六年,因病而殁。”我凄然笑了,“呵呵呵,最终还是……顺天应命吗?”
“敏敏,别这样。”赵统拢住我的肩,让我靠在他身上,“你这个样子,你哥在天上看到,会难过的。”
我只觉得冷,冷得刺骨,脸上却还笑着:“我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我喃喃道,“我摔到地上,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好古板的人啊……我的确就要想要个哥哥,可是我希望要那种,在我被欺负的时候,会给我打架出头的哥哥,他那么一本正经,而且,还比我小了几岁,怎么能做我哥哥。”
我痴痴笑着,“后来,后来,他总是宠着我,比我娘还宠我。我喜欢欺负他,让他背黑锅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了。”我转头去看赵统,他的脸在我视线里面晃动地厉害,“我知道他是让着我,你说,我是不是很霸道,很不讲理?”
“不是,不是。”赵统轻吻着我的前额,“敏敏,别这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你说……如果我不去拆穿那个奸细,如果我不来军营,如果我根本没有来过这个时代,我哥,诸葛乔……还会不会,死?”我直愣愣地盯着他,双眼却越来越难聚焦。
“敏敏,你不能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抓住奸细,前线会死多少将士?退一步来讲,这些粮食能养活多少人。”他的声音之中带着焦急,他捧起我的头,“你不能把这件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上你没有丝毫过错。”
“可他还会活着。”我低声道。
“你并不知道。”赵统说,“你哥在你来之前一直在生病,若是没有你,也许他就真的如此病亡了,他的生死,不在你的手上。”
“是吗?”我觉得浑身没力气,好像虚脱了一样。
突然我感觉赵统的手似乎抖了一下,他抽回自己的右手,一看之下,半个手掌都血沾满了,还是新鲜的血。
“你的手……受伤了。”我想伸手去抓他的手,却抓了个空,他的手在我的视野里面晃动得厉害,我抓都抓不住。
“不,我没受伤,这不是我的血。”他非常紧张地来查看我的肩膀和脖子,“敏敏,这是你的血!你伤在哪里了?”
我受伤了?怎么可能呢,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我只觉得冷,很冷,还有头好晕,天地好像都在我眼前翻转着,如同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我……没……伤……”我想站起来证明自己没有受伤,刚动了动脚,就觉得眼前一黑,脚一软,直接栽了下去。
☆、何堪忆往昔
我的字写得真难看。
好像自从小学习字课之后,我就没怎么拿过毛笔了,现在要用毛笔写字,真是难死我了。我看了看旁边的羽毛笔,想着是不是还是不要折腾自己了。
“你的字的确该练练了。”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诸葛乔。
“要你管。”我抓起刚写好的那张鸟字,往他脸上拍上去,未干的墨迹立刻在他脸上印出两道。我一看,扑哧一声笑了。
他也不介意,摸了摸脸,这下墨迹一下在脸上抹开了。“你看你。”他温和地说。
“我好像记得,兮儿以前的字好像要好一点啊。”他歪着头看我刚才拍到他脸上的那张字。
我心里道,我也以为写字是一个肌肉反射运动,谁知道换了个脑子就变成这样了。但嘴上只能找理由:“一定是病太久了,手里的力气不对了。”
诸葛乔点点头,“也对。”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贴上笑脸说,“乔兄,帮个忙好么?”
他看到我这样子,刮了刮我鼻子,“又有什么主意啦?”
“那个……你能进爹的书房,能不能帮我偷一点,哦不,是盗一点,哦不,是借一点,爹的墨宝啊?”我想诸葛亮的字连宋徽宗都推崇,我要拿点来看看,顺便临摹临摹。
他一愣,随即笑了,笑容软若春风:“你呀……以前一直看你病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病好了,就变得这么……”他用手指抵了抵太阳穴。
“古灵精怪?”我接下去说。
“呵呵,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他笑道。
我拍着他的肩,“乔兄啊,反正你一定要……”
“要什么,兮儿?”他好奇地望着我。
嗯?怎么他一下子就坐到了我对面?刚才我不是还在拍他的背的么?嗯?这桌子上的字谁拿来的?这好象是……《梁父吟》!还是我爹的笔迹!
“这这这……”我指着字惊讶道,“你怎么已经拿来了?这么快?才……一眨眼……”
“兮儿怎么了?不舒服么?”他伸手搭上我的额头,他的手指滑滑的,凉凉的。“好像没什么啊。”
“不,我没事。”我偏头避开他的手,盯着他看,心里觉得奇怪,好像有什么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是什么不对头。
“这首《梁父吟》是可以唱的,兮儿要听吗?”他问我,眼中落满了细碎的光芒,看起来眸色若水。
“啊?嗯,好。”我觉我有些呆住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就变出来一把七弦琴,端坐在那里,风灌入他白色的外袍,撩起他的青丝,缕缕分明。他坐于庭院,却好像坐于云端,姿态绰约飘然,渺渺若仙。
十指调拨七弦动,曲调悠长如泣如诉,一点一拨弦弦入心,离殇别恨何人闻。
绵长声色哀自生,风瑟瑟,音杳杳。我听见他幽幽地、轻轻地唱着: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强、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乔……乔兄,别唱了……”我心中凛然,“这首歌好不吉利。”
可他还在继续唱,声调平和悠长。后院的梨花霎时开了,霎时落了,白色若雪,纷纷飘扬。
“乔兄……乔……哥……哥,别唱了,别唱了,求你。”我觉得浑身发冷,想要跑过去却迈不开步。
他终于停了下来,但是不知为何曲调还在继续,歌声依旧悠扬“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翕忽间他已站到我的面前,浑身发出晶莹的光泽,白衣白袍,衣袂飘飘。他对我温和地笑,眸光灿若星河,指间轻掠我的脸颊,“兮儿,你以后要好好地……”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贯穿大脑,那一夜的火光四起,那一夜的鲜血淋漓,那一柄利刃的寒光凛凛,他涣散眼眸中的细碎光芒……
“哥……哥——”
所有感觉重新回到身体,我脖颈处的疼痛瞬间把我其他的感官淹没。
“敏敏,敏敏,”混沌中我听到赵统的声音,带着疲惫与焦虑,“你醒了?”
我想回答他,但一开口就是一句呻*吟。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清晰起来,眼眶深陷,倦容满面,望着我的眼神却带着惊喜,“你快吓死我了。”
“到底……”我的声音有些嘶哑,“怎么……回事?”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脖子这里牵着发疼。
“你连自己受伤了都没注意,”赵统听上去像是渐渐放下了心,“还好没有伤到动脉,但是也流了很多血,你没看见自己那件血衣,一件几乎染了半件,我还以为……”他用手覆上我的额头,“还好无性命之忧。”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包的和木乃伊一样,要转动一下都难。
“别乱动。”他拉下我的手,“你这样的伤,要是在以前,是要到医院缝针的,这里没这条件,你必须自己小心。”
“我晕了多少时间?”我没法转头,只能斜着眼看他。
“一天一夜。”他说,“快天亮了。”
我皱了皱眉头,“今天粮车不是就要上路了么?”
赵统点了点头,“原来是,现在肯定要延晚几日。”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赵统忙来托我的头,“诶哟姑奶奶,你别动作幅度这么大好不好。”
失血后的晕眩感让我眼前黑了一下,我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睁开才恢复视力。
“赵统,”我的声音异常沉静,“军中规定,押运军粮,迟到三日就可问斩,你不可以延迟上路。”
“我知道这点。”他显得有些为难,“但你说的是无故延迟,现在你这个样子,我不能马上走开……”
我刚想插嘴,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说,昨天捉住的那个奸细,又狗咬狗地咬出三个来,现在那几个都抓起来了,在审问当中。天晓得还有多少,再抓干净之前,暂时不宜上路。”
没想到营中竟然有那么多曹魏的细作,我闭上眼睛,觉得脑子里面好像出现什么东西,但却没法反应过来,睡了一天一夜依旧觉得疲惫不堪。
“你还是注意休息,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我来操心。”
外面有人送来吃的,我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吩咐勤务兵去给我热粥饭。这会儿弄好了拿上来,他打发了送饭的人,端起碗来喂我。
我吃得很慢,但热的粥饭下肚,温暖的感觉渐渐地回到四肢,我的大脑运作也正常起来,刚才想不起来的内容,慢慢开始呈现出来。
“Prisoner’s Dilemma(囚徒困境)”我低声喃喃道。
“ 你说什么?”赵统问。
“Prisoner’s Dilemma,”我问赵统,“你知不知道?”
赵统皱了皱眉,“好像听说过。”
我看他一时想不起来,便解释,“囚徒困境,就是说,你把抓到的两个人分开审问,先招供的人得以释放,后招供的人……”
我没说完,赵统便眼睛一亮:“敏敏,你真天才!我怎么没想到!”
我微微一笑,“文史你厉害,可是这个是经济学的概念,你一时没想到也是正常的。”
他立刻召了人来,吩咐安排下去,然后回到床榻边,继续一勺勺喂给我吃。
“你不马上去吗?”我问。
“心理战,先让他们晾一会儿,以为我们在审问其他人。”他面带狡黠,“这就叫做活学活用。”
我看着赵统,他虽然精神还不错,但依旧掩饰不住倦容,“我睡的时候,你有没有休息过?”我问他。
“我没事,一晚不睡而已。”他丝毫不在意。
“是两晚。”我纠正他,“你这样怎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