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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均未曾抵京,自劾矫诏之罪的奏书已先一步送到,皇帝非但未曾怪责,反嘉许其功,派人出城迎接,赏赐金帛,特准其不需回京复命,可先行衣锦还乡祭扫祖坟。
马武回京后,我派人将一株薏米秆送到他府上。三日后朝会,马武在却非殿上亲自交出印绶,卸甲而去。
“母后这回未免太过托大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父皇才会任由母后自作主张!”
面对刘庄的担忧,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对他讲述这其中的枝枝节节。这孩子如今已经成年当了父亲,在刘秀的教导下,朝政的事情他也渐渐能够摸熟。宗均矫诏,不罚反赏的内情能瞒得住公卿,却不能完全瞒得住他,所以刘秀对他的解释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故此授意由我全权处理。
《太史公》书上很清楚的记载着历代后宫女子参政的例子,无论是高皇后吕雉,还是文皇后窦姬,最终都不为史家所喜。想当然尔,自然也不会被新帝所喜,哪怕……新帝是自己的儿子、孙子。
我忽然有些领悟到阴识长久以来的良苦用心,虽然嘴上仍不愿承认这在帝王之家其实是种很现实的平常事,但心里却已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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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十五年末还发生了一件令我们夫妻伤心的事——我的表哥,西华侯邓晨故世。
当初刘元惨死小长安,刘秀称帝后追封她为新野节义长公主,立庙于新野城西。邓晨死后,刘秀特派中谒者前往料理丧事,招引刘元孤魂,使夫妻二人得以合葬邙山。
出殡那日,刘秀与我一同送灵柩上山,亲眼目睹地宫墓道关闭,最后坟茔之上覆盖住厚重的封土,想到昔日亲密无间的人终于长眠地下,心里说不出的感伤。
那日刘秀站在山头,迟迟不去,我挽他手的时候,发现他双眼通红,脸色白得惊人。这些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健康,最怕的就是他太过劳累,大喜大悲,情绪波动太大引起风眩旧疾。是以见他如此,忙出声安慰:“别难过,二姐等了表哥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夫妻团聚了……”
我本意是想安慰他的,可是看着眼前荒凉高耸的厚重封土,心里忽然也觉得空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低着头竟不知道怎么再把话接下去。
山上风大,除了新夯的封土裸露着黄色的泥土,四周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刘秀呵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他唇边飘散,和他缥缈的声音一起,冷清的飘散在冰削的空气中。
“丽华,如果有一天……”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惧的瞪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就这么低着头,目光柔软的注视着我,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
我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发颤,他握住我的手,放下。
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疼,他的掌心拂过我的面颊,拇指轻轻摁住我的眼角,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落下泪来。
“别这样。”他忽然笑了起来,沧桑的眼角鱼尾纹褶叠,可他的笑容依然那么温柔无敌,眼神依然那么醇如蜜酒。他这一笑,似乎又将这几十年的时光都化在弹指之间,“这是早晚的事,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
我狠狠的咬着唇,倔强的呢喃:“我不……”
他抚摸着我的面颊,怜惜之情尽显在脸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坚强。因为你不仅是我的妻子,还是孩子们的母亲!”
我低垂下头,慢慢的又呜咽变成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到最后,他双手稍稍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狠狠的勒住我的腰:“别哭……你只要记得,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即使将来阴阳相隔,我也会守在原地,一直等着你……”
天空开始飘雪。
碎絮般的雪片在风中不断旋转飞舞,逐渐迷离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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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十六年正月,建武汉帝选址建造寿陵。
生老病死乃人生规律,那日自邓晨墓前听了刘秀的一番话后,我也知这事难以避免,一个人的最终归宿皆是如此,不可能长生不老。
从风水看,邙山最具气势,乃帝陵最佳选址,但我只要一想到西汉的那些帝陵便不寒而栗,无论帝陵建造得如何华丽奢侈,也难逃赤眉军一通狂盗。尸骨无存且不说,最可怕的是将来沦落成吕雉那样的下场,百年后还要被狂徒凌辱。
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刘秀听,刘秀表示赞同,于是对负责建造帝陵的窦融表明态度,寿陵规格不讲求有多富丽堂皇,他本是白衣皇帝,一生勤俭,死后坟茔若有陪葬,也只需安置一些陶人、瓦器、木车、茅马,这些东西容易腐烂,最好使得后世找不到皇陵所在,没有盗墓之扰。
最终陵址弃邙山不用,选在了邙山山脚,黄河之滨,以现成的地形作枕河蹬山之势。朝臣们随讶异,然而帝后一致决定了百年归所,他们便只好无奈的闭上了嘴。
我又另外关照窦融,前汉皇陵的建造风格,或是帝后不同陵,或是同陵不同穴,皆是分开安葬,但本朝虽也称汉,却不可与前朝风俗同等。窦融明白我的意思,自去督造不提。
我却仍是不放心,时不时的找来刘庄,在他面前碎碎念的提到陵寝的事,刘庄却很不愿意听我念叨那些死后会如何如何的事,总是借故岔开话题,显得不是很有耐心。这样的情况经历了几次,还真把我逼急了,有一次直接拉住他不放,大声训斥:“你个孽子,难道要我死不瞑目吗?”
“娘——”我料不到这么一句急话,竟将这个一贯孝顺的大儿子逼得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涕泪俱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百年以后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绘声绘色的在我面前讲,百年后可得清闲,能与父皇一起登邙山看旭日,携手黄河边散步,日落栖身帝陵,过着清清静静的寻常百姓夫妻生活……娘啊,儿子不愿你离开,我还没好好侍奉你,你每次这么说,都让儿子觉得心上很疼啊——”说到动情处,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毫无形象可言。
我怔怔的看着他,觉得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在任何一个子女们面前提过一个死字。
井丹
建武二十六年,合肥侯坚镡亡故。
建武二十七年五月十一,刘秀下诏,三公更名,大司徒与大司空皆去掉一个“大”字,大司马则改称太尉。
同年,北匈奴单于蒲奴派使者前往武威郡,请求和亲。朝会上皇太子刘庄力排众议,认为南匈奴单于比新附,北匈奴惧怕中国攻打,所以才求软依附,但如果接受北匈奴的和解,则恐怕南匈奴心生疑惧,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得不偿失。
刘秀赞同刘庄的看法,下令武威郡太守不接待北匈奴使者。朗陵侯臧宫、扬虚侯马武见此,趁机上书,请求皇帝出兵攻打匈奴。他们认为匈奴分裂,今非昔比,此时出兵恰好可以借此创下流芳百世的丰功伟绩,垂名竹帛,比肩卫霍;而刘秀作为皇帝,若是趁此机会一举灭掉匈奴,功德更可盖过汉武。
刘秀认为汉人在边境开荒垦田,只是为了防御敌人,如果贸然发动战争,以消耗半个国家的资源来做一件未必一定能做到的事,只不过穷兵黩武罢了。与其博后世美名,不如在当世做仁君,让百姓休养生息。
刘秀的坚决表态,就此让那些期望借此有所建树的将领从此不再提起攻打匈奴。
这一年,刘秀的舅舅樊宏逝世,谥号恭候。刘秀重用赵憙,并询问他要如何才能使汉室江山稳固长久?赵憙提议将封王的皇子,尽早送到各自的封地去。
皇子们成人后羁留在京,本意是为了就近监视这些皇子的动向,然而刘彊、刘辅、刘英甚至提前迁出皇宫的刘康与刘延,五王一齐住在北宫,时间久了,在北宫进进出出的三教九流也多了起来。这些拥有各自丰厚食邑的诸侯王,平日里无所事事,除了斗狗遛鸟外,还爱收养宾客。
他们一个个都是闲赋在家的诸侯王,享受着封邑,钱多的最好用处就是蓄养门客。古有吕不韦门客三千,今时今日五王所居北宫处所,门下之客加起来何止三千?
五王里面又以沛王刘辅最得人心,他矜持严厉,遵守法度,礼贤下士,散尽家财招揽人才为门下客。他还喜好经书,常与门客一起讲解京氏《易经》、《孝经》、《论语》以及图谶。昔日吕不韦与门客为博声誉做书《吕氏春秋》传于天下,刘辅也作一书曰《五经论》,时人将此书通称为《沛王通论》。
北宫五王居所,向有眼线安插其中,刘辅所作所为我无所不知,《沛王通论》一出便在权贵之间争相传递称颂,人人赞誉刘辅为贤王。
我对古论一窍不通,那卷已成籍的《沛王通论》由底下人完本抄录后进献至我的案头,我一个字都没翻阅过。在我而言,《沛王通论》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并不重要,就好比《吕氏春秋》对于吕不韦而言,真正的目的绝非为了只是为了要传世后人他的思想与觉悟。
吕不韦要的只是世人对他“一字千金”信诺的赞许,而刘辅要的也只是一个贤王的美名。
“我都想就这么算了,得过且过,眼不见为净,偏有人不愿清静!”历朝历代都不会少了这类皇子夺嫡的戏码,郭圣通若是肯安守本分,我也不愿欺人太甚,自然予她颐养天年,得享天伦的晚年。
“可见得人心始终是不足的……”我深深叹息。
那一年的岁末,宫里照例迎来了腊日逐傩大戏,整个南宫热闹非凡,皇帝、皇后与膝下的十位皇子、五位公主,以及皇孙们齐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也正是这天夜里,少府奉皇后诏令,将沛太后郭氏从沛王府邸另迁入北宫一处偏远角落的殿阁居住。
与此同时,刘秀下诏命鲁王刘兴、刘章的长子齐王刘石往自己的封地就国。
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正月,刘秀又将刘兴改封为北海王,把鲁国的封地并入东海王刘彊的采邑,对刘彊格外恩厚。
到这份上,刘秀仍是希望用怀柔手段令诸位皇子有所收敛,在我看来其实很不以为然,怀柔在前几年还有些效用,如今郭圣通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大了,即使少了其母在背后挑唆煽动,但多年的执念早已在心里扎根,难免不对皇权有所期冀和妄想。
住在北宫的五位诸侯王现在拼命培植自己的势力,招揽党羽,沽名钓誉,声望盖过皇太子,若是再这样放任下去,后果将是什么,已经可以清晰预见。
“只希望他们兄弟几个能懂得孝悌之德,能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良苦用心,实在不愿看到他们彼此手足相争!”刘秀说出这句的话时候,满脸的无奈。他年纪大了,老人的思想,更看重家庭和睦,子孙同乐。
我原有的不满,终于在他无奈而颓然的叹息声中尽数化为乌有:“但愿如你所愿,子孙孝悌,互敬友爱,手足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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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祝阿侯陈俊逝世。郭圣通迁居一隅后半年,宾客之争始终没有消停,五位诸侯王甚至为了拼比人气,开始互相抢夺能人贤士。据说京城太学里有位精通《五经》的贤才,名叫井丹,五王曾经先后轮番派人去请。井丹天性清高,倒有几分当年庄光的傲气,刘彊等人碰了不少壁,却都没有死心,先是慕名邀请,到后来搞得倒像是竞赛了,都以能请到井丹为堂上客为荣。
纱南告诉我,京城中已经有人开设赌围,看谁最终能赢得井丹青睐。眼看这事闹得越来越不像话,刘秀固然生气,但除了训斥几句,也别无他法。
我一面要宽抚刘秀,照顾他的身体,一面还要烦恼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庶子,也是疲乏得一个头涨做两个大。也许真是上了年纪,最近我睡眠时间明显减少了许多,每晚挨着枕头要等上一个小时才入眠,但是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周而复始,搞得我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太医开了方子调理,需要每天服药,可我又嫌中药味苦,所以这药吃得也是断断续续的,没个定性。
好在身边还有个乖巧听话的素荷相陪,这孩子比刘礼刘和刘绶更让我觉得贴心——刘绶是个顽劣淘气的,任谁瞧见她都觉得头疼;刘礼刘虽然温顺可人,但毕竟非我亲生,我虽然有心待她好,但每次只要一看到她越来越形似生母的相貌,我总会不舒服。所以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阴素荷这个侄女。
转眼素荷已经长到十八岁,她虽是宫人,却没人把她看成是皇帝的女人,所以自及笄起上门向阴兴孀妻曹氏提亲的权贵也不少。曹氏不敢随意作主,就这么拖了三年。
这日阴就进宫问安,眉宇间有股难掩的喜色,我旁敲侧击的问了三四遍,他才终于透了口风。
“姐姐应该知道井丹吧?”
井丹的事闹得那么大,京城上下不知道他的还真没几个,
我淡淡的点点头,没表露任何情绪,阴就脸上却流露出窃喜之色:“我对那五个家伙诡称有法子能请到井丹,只需一千万钱即可,那些家伙还真信了……”
我惊讶的瞪大了眼,这下可再难保持平静的样子了,忙问:“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之前有人在陛下跟前说你狷狂,要不是我拦着,还不知陛下会如何看待你呢!”
阴就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陛下爱怎么看便怎么看,我一不求功,二不求名,无所谓旁人如何诋毁我。”他乐呵呵的凑过身,压低了声,“姐,我可听说北宫里的那位,怕是快不行了呢,这事是真是假?”
我下意识的缩了缩手,榻上正搁着一卷太医令送来的太医出诊记录。
“你又哪听来的风言风语,可别又傻兮兮的中了某些人的计,给人当枪使。”
他皱了皱眉:“不是真的吗?那真可惜了,害我白高兴了一场,得钱千万,也比不得这个叫我高兴。”他在我跟前可真是一点都不会懂得掩饰,即使人过不惑,还天真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孩童。
“姐姐的事你别乱操心,倒是你自个儿的事……”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顺口问道,“阴丰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十八了。”
我心里默算,笑了起来:“可有中意的女子?”
阴就瞪眼:“这我哪知道?这得去问他娘!”
就知道这些当爹的没心没肝,我问了也是白问:“你回去记得问问阴丰,若没有意中人,立庙及冠后先别忙着给他娶亲。”
阴就倒也不是糊涂人,听我这么一说,转瞬明白过来,拊掌笑道:“婚姻大事由姑母作主也是好的!”
送走阴就后,我坐在原处动也不动的发呆,拿起那卷竹简又细细看了遍,无非是说什么积虑成疾,病人情绪消极,有厌药之举。
反反复复地将竹简看了三四遍,心里如火似炭的煎熬辗转,犹豫再三,终于放下竹简,扬声召唤门外守候的宫女:“去把淯阳公主叫来!”
膏肓
仪仗出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拖曳了二三十丈。
北宫的建筑虽然古旧,但自从刘秀的五个儿子搬到这里居住后,都已在外部装潢上大有改善,各处府邸的大门口皆修了汉白玉的石阶,门柱包金,夯壁粉白,马车经过时朝外一瞥,最觉得这些门面金碧辉煌,大有富贵之气。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