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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脸上微热,低头道:“助情花本来是……天生就有这样的缺陷。”
他笑道:“这可不是缺陷。”
她顾左右而言他:“倒是有不怕疼的好处。”
他笑了笑,不再逗她。花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把两只胳膊都缝上。他轻轻举起她双臂,问:“你觉得如何?”
她挥挥手臂,又握了握拳:“一时不太习惯,不如以前利落,不过行动应无碍了。”
他拾起她的衣衫替她披上:“那快把衣服穿上罢,别着凉了。”手碰到她背后肌肤,也只是一掠而过,仿若未觉。
她心下微苦,始终不敢抬头看他,只怕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中有嫌恶之色。“相爷,你……你是不是觉得……”
“恶心?嫌弃?”他蹲下身和她平视,“玉儿,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现出原形。上一次我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他轻叹一声,“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说是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眼中蓄了泪:“那你为什么……”
“刚刚我想亲近,你百般不愿;现在我怕伤着你新臂,忍着当一回君子,你却又当我是嫌弃。”他重重叹一口气,“唉——难道非得我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才肯信?”他俯下身去,圈住她单薄的双肩,轻吻她鼻尖,“回头你可不许后悔,又说我使诈,趁机占你便宜。”
她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信。”举臂环住他颈项,温柔地抬头吻他。
他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当仁不让地迎上去。她披在肩上的外衣滑下去,露出光洁的后背,从他掌下滑过,如柔滑的丝缎。他不禁在心中叹息,这样美丽无伦的身子,哪里像是草木。
半晌,呼吸渐深,心绪摇动,方依依不舍地推开她,哑声道:“好了,我好不容易当一回君子,你就成全我这一次。”重又拾起衣裳替她穿上,“今日这笔帐就先记着,等将来一起算。你刚刚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她疑惑道:“我答应的什么事?”
“就知道你转头就忘!你刚刚说,等到了成都……”
她脸上红晕又起,羞涩地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方低声道:“等到了成都……就都好了。”
“就都好了……好,好!”他心中欢喜,连连点头,在她身边坐下,背靠着树干,揽过她来倚着自己肩头,“明日还要赶路,你先睡一会儿,嗯?”
“我睡不着。相爷,”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这句话我知道你定然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明天……”
他出言打断:“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尤其是现在,我还等着你兑现承诺,我一定要活着到成都去。你别担心,明日我绕道不走那马嵬驿就是。”
她皱眉摇头:“原先我以为事情只是巧合,避开一点就能避开全部。可是听了你那日的话,我就怕……是避不开的。就算避开了马嵬驿,这一路上还有多少驿站、多少变数……”
“等到了成都,就都好了,都好了。”他拍着她手臂安抚,“我自有安排,不会坐以待毙,你别替我担忧。或许过了明日……就尘埃落定了。”
“明日?”她抬起头来,“相爷有什么打算?”
他笑了笑:“明日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打算好好过一过。”
“相爷!”
“我说真的。玉儿,你准备怎么替我庆生?”
她无奈地瞪着他。
“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他止住笑,“玉儿,其实我本来不应该叫杨昭的。”
菡玉道:“我知道,你并非贵妃亲兄,本不姓杨。”杨昭之母是改嫁到的杨家,他那时尚年幼,便改了杨姓。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本不应叫这日召昭。”他慢慢地回忆起来,“娘亲要生我的时候,正逢旭日东升,父亲便说,这孩子生在朝阳初升之时,就取名叫‘朝’好了。谁知生了一半,竟半途难产,又折腾了娘亲半日,一直到正午才出生,日正天中,一分不差。于是就将‘朝’改成了如今这个‘昭’。”
她笑道:“原来你从出生开始便不安分。”
“玉儿,如果你是我爹娘,你会替我起哪个名字?朝阳之朝,还是昭明之昭?”
她倚着他的肩:“叫什么都好,只要是你。”
他又问:“那将来咱们的孩子,你想叫他什么名?”
她略有些黯然:“我这身子不能孕育,还得过五年……况且生男生女还不一定,现在哪能定叫什么名字。”
“生男生女倒是好办。”他转身从树下扯了一根草茎,“这个叫‘女儿草’,可以测算将来生男还是生女。”
菡玉接过来一看,那只不过是最寻常的野草抽的薹,断面呈方形,随处可见。“这种草我见多了,却不知道它叫女儿草。它怎么能测算儿孙是男是女?”
“这样,”他把顶上花叶摘去,只留中间一段,“你我各执一端,将它撕开,如果撕到中间是连着的,将来就会生个男孩儿;如果中间断开了,那就是个女孩儿。”
菡玉失笑道:“两个人随便一撕,要撕到正好一样才能不连,要测出生女岂不是比生男难得多!这定是乡民都想生男孩儿,才故意弄出这不对等的卜算之法,讨个吉利。”
他那边已经撕了一半,见她不动,催促道:“就玩一下又何妨!”
菡玉便随手一撕,竟然正好与他相合,草茎分作两爿。她一手举一半,笑道:“看来咱们会有一个女儿。”
他也笑道:“女儿好啊,像你。”
菡玉道:“难道生个男孩儿像相爷不好么?”
他谑道:“要真生个儿子性情像我,你还不一早就打断他的狗腿,省得他去为害世间。”
菡玉笑容隐去,低下头不说话。他便避开不谈,搂住她肩道:“好了,不说了,早些睡罢。你要是睡不着,我吹支曲子给你听。”
菡玉问:“相爷带着笛子?”
“一直带着。”他从怀中掏出那支碧玉短笛来,轻轻摩挲背面那道裂纹,“这笛子也算咱俩缘分的见证,可惜另一支没了。”
菡玉道:“本来就是一支,也算一段巧遇。”略有些惋惜。
“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他将笛子递过来,“就当是信物。不过你看着它的时候,心里可不许想着别人。”
菡玉低声道:“玉儿心里……早就容不下别人了。”伸手去接,他却攥着不放手。她抬起头道:“相爷不是说要给我?”
“好,给你,”他的笑容清浅,眼中分明有情意闪动,“一辈子,都给你。”
她脸上微热,却不觉得害羞,好似那热是从心里泛出来。轻轻倚进他怀中,只柔声道:“说好了,不许反悔。”
“好。”他端起笛子到唇边,缓缓吹出那支小调。耳熟能详的旋律,低沉喑哑的笛音,心中却没有再想起别的来,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只有他。
四〇·玉碎
更新时间:2010…1…20 14:15:58 本章字数:5118
早早上醒来时菡玉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脑子昏昏沉沉,两条胳膊酸软不适。身边只有一个侍女,见她醒来,忙过来搀扶:“少尹醒啦。”
菡玉捧着脑袋问:“这是在哪里?相爷呢?”
侍女道:“相爷骑了马在前头领路。早上出发时少尹还没有醒,相爷便吩咐让少尹在车上歇息。”
她想问侍女自己是怎么到马车上来的,想想也是多此一问,徒惹尴尬。她揉了揉胳膊,两只手臂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想来是这个时节的藕还太嫩,承担不了负荷。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道路两侧都是葱茏树木,林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一丈之外就看不清了,实不像六月里该有的天气。她又问:“我们现在朝哪个方向走?”
侍女回道:“朝南,听说就快要过黄河了。”
她心下略定。太阳穴上一根青筋突突的跳,像有一根针推进去又拔出来,连带整个脑袋都跟着隐隐作痛,忍不住捶了额头两下。
侍女道:“少尹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罢,反正也是赶路。”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过黄河时叫我一声。”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侍女却始终没有叫她。直到颠簸摇晃的马车突然一停,她头顶撞到车厢壁,这才醒了过来。向车外望去,附近的禁军都已停步,车上的人也纷纷下了车。她问侍女:“怎么回事?”
侍女道:“是到驿站了,陛下命入驿休息,大概要吃了午饭再走。”
菡玉抬头一看,雾气已经散了一些,日头懒洋洋地透过薄雾斜照下来,倒像秋冬时节。看天光巳时将过,也是吃饭的时候了。“这是什么地方?”
侍女摇头:“我也不知道。”
菡玉跳下马车,一众车上的女眷正往驿中去。远处驿门上的牌匾被树丛挡住,她环顾四周,发现路边有一块石碑,背面朝着她,便走过去查看。
一转过去,那三个鲜红的大字,就那样突兀地闯进她视野里,避无可避。
马嵬驿。
太阳穴上那根针突然变得又粗又利,狠狠地推进去,推到了极致,再狠狠地拔出来。她一阵眩晕,向前倾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石碑上。然而并不是幻觉,一睁眼,眼前还是那三个鲜红的字,像浸饱了鲜血,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眼里,不留任何余地。
“玉儿,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驿站里去?”身后传来关切的声音,杨昭疾步走近,扶起她来。
她手握成拳敲打石碑:“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向南去的吗?怎么还会到这里来?”
他双眉微蹙:“本来是往南走的,但是林子里起了雾,走错了方向,还是走到这儿来了。”
“那就快点离开啊!”
“陛下说要在这里歇脚,我也没有办法。”他扶着她双肩软语劝哄,“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就走,不会有事的,我自有打算。你身子不舒服,到驿站里头去歇着罢。”
她揪住他衣襟,胡乱摇着头:“相爷,我们走吧,就我们两个,不要管别人了。”
他凝眉道:“不行,现在一走,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是还有我么?”
他紧锁眉头,看着她不说话。
她看他半晌,失声笑了出来:“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家利益最重要。”
“玉儿,我……”他几乎就要说出来,终究还是忍住,“马嵬驿是我葬身之地,我偏不信这个邪。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好,等过了这两天,我再解释给你听。”叫过侍女来,将她扶到驿站中去休息。
给她安排的是一个单独的房间,整洁干净,被褥松软,各种物品一应俱全,旅途中应算十分难得了。侍女悄悄告诉她:“这是相爷特地安排的,连公主们都没有这样好的地方呢!”伺候她躺下,不一会儿又拿了一包胡饼过来,说:“这是相爷刚弄来的。午饭还没有着落,少尹要是饿了,就先吃个饼垫一垫。少尹有事就叫一声,婢子在外头伺候。”说完带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有人到门前来支使那侍女,把她支走了,菡玉也没有在意。
侍女把饼放在床头,菡玉哪里吃得下去,随手一推,布包缝隙里却漏出许多饼屑来,撒了床边一条。她起身拍净床铺,拎着饼想扔到桌上去,忽然听到隔壁有人模模糊糊喊了一句,好像是“杨昭这厮”。她不由竖起耳朵贴到墙板上去听,那边的声音却又低了下去,听不清楚了。
她推开门看了看,驿庭中空无一人,连守卫的禁军都不见人影。她这下确定隔壁那些人是在密议,猫着腰偷偷趋到窗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紧紧攥住手里的布包。
屋内一人低声道:“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殿下犹豫不决,等到了剑南,可就是插翅也难飞了。”正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另一个奸细的嗓音道:“是啊殿下,剑南是杨昭领地,全都是安排的他的亲信。强龙难压地头蛇,到了他的地盘上,殿下更无出头之日。”殿下不应,他又道:“这幸蜀之计也是他提出的,我看他是早有预谋,把陛下骗到剑南去,想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昨天下午殿下也看到了,他竟然敢抢到陛下前头去,当着众人的面和那什么吉少尹搂搂抱抱,哪里还把陛下放在眼里?现在就如此。手机看小说访问WAP.16Kxs.Com放肆,到了剑南还得了?他和安禄山,说不定也是早就串通好的,一个公然叛乱,一个在朝为内应,想瓜分李氏江山!不然他怎么会诓骗陛下把哥舒将军二十万大军推出潼关去送死,又唆使陛下弃西京百年基业于不顾,远去西蜀?准是想自己占地为王,和安禄山划地而治!”
殿下犹豫道:“杨昭的确罪该万死,但是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听那声音,赫然是东宫太子。
陈玄礼道:“杜乾运一死,左右骁卫副将就都反正,杨昭还不知晓。现在他手下只有金吾卫那两千人不到,不过是充门面的花架子,不足为惧。”
太子道:“咱们加上左右骁卫也只有两千人,其他都掌管在骠骑大将军手里。”
陈玄礼道:“高将军已经答应不会插手此事,但作壁上观。”
太子道:“就怕高力士不是真心。他跟随陛下几十年,对陛下忠心耿耿……”
陈玄礼道:“陛下春秋已高,早晚是要传位给殿下的。况且如今逆胡犯阙,以陛下花甲之龄,根本不可能再担起光复山河之任,还是要靠殿下。这些高力士都明白。”
太子道:“安禄山起兵之始就把矛头指向杨昭,咱们除去杨昭,断了安禄山的口实,不是把锋芒引向自己。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对付杨昭或可,但与安禄山相比,还不值一提。”
陈玄礼道:“殿下也知杨昭只是安禄山的口实。安禄山造反是想夺位,自己称帝,杨昭在与不在,他要夺的都是李氏江山。况且安禄山以诛杨昭之名而反,天下人莫不对其切齿痛恨,咱们杀了他正是顺应民心。至于兵力,杀了杨昭之后,殿下便可自行决定去向,届时往河西、朔方都有军队拥护。”
那奸细嗓门也道:“对对,王将军已去河西陇右招兵,日后都是殿下助力。”
菡玉这回听出来了,这奸细嗓门是东宫的宦官李辅国。她忽然想起,在恒阳见到的那个和王思礼副将一起游说郭李请诛杨昭的内侍,她当时就觉得面熟,好像以前在宫里见过,但没有想起来。现在才回忆起,那人是李辅国的徒弟。
她霎那间全都明白了。他说,兵变从来都是夺权的手段;还说,正是因为争不过他,所以才要他死。太子,却原来是太子。他当了十八年的太子,从青年当到鬓生华发,一直深居禁中韬光养晦,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有那么多人帮着他,哥舒翰、王思礼、陈玄礼、李辅国、高力士、左右骁卫的副将,也许还有皇帝。他们都要他死,就像二师兄说的,这天底下有几个人不恨他、不想他死?
难怪他要逼哥舒翰出关,难怪他要倡幸蜀之策。他已经觉察到了,皇帝开始猜疑他,未来的皇帝暗中谋划除掉他,所以他把潼关、西京拱手让给安禄山,拖着整个李唐皇室给他垫背。
她不赞同他的做法,但是……事到如今,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手心里的饼屑都被汗水浸透,糊成一团。
屋内太子仍然犹豫不决,陈玄礼道:“殿下请尽早决断,不然就要让杨昭占了先机。他正是准备今日出发时,金吾卫在前,左右骁卫在后,来个前后夹击……”
说了一半突然止住,侧耳细听,继而转身向门口走来。菡玉一惊,明白他已经察觉隔墙有耳,跑也来不及,连忙后退几步,装作刚从门口跑进来的样子,冲上去和陈玄礼撞了个满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