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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语塞。
明明心里所想并不如嘴上所说的那样,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何事之前,身体早已习惯性地做出动作来,顽固得无可奈何。
单逸尘叹了口气,撩袍落座,低声道:“臣……以后不会了。”
以后,即便他想,也不会有机会再如此了。
“嗯,那便好。”她道。
同在一楼用膳的不止他们,还有一对年轻男女,瞧着像是刚成婚不久,恩爱非常,相互为对方夹菜,听那娘子一口一个“相公”,叫得又软又甜。
“想那会儿我上你府里提亲,岳父大人还嫌我穷酸秀才一个,不让你嫁我。”男的笑着感叹道,“若非你抵死不从,说不定便成了那个周员外的侍妾了。”
“那也得有爹爹疼我,我才敢抵死不从。”女的喂他吃了一块糖醋肉,摇摇头道,“李家三姑娘就是娘死得早,李大人又不疼她,到岁数便让她嫁了一个外地商人,离了这儿,再也不曾见过了。她一个人跟着那商人漂泊,要是男人不用心护着点儿,岂会过得容易?”
“人各有命,哪管得了那许多。”男的长叹一声,搂过自己的娘子,“我管好你就可以了。”
女的抿唇一笑,推了推他道:“不害臊,也不知道小点儿声。”
话音未落,便见隔壁桌站起来一个姑娘,垂着脑袋,独自离开了饭桌。对面的公子依旧坐于原位,俊美冷然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唯有目光一直追随着上楼的姑娘,直至房门开了又合,才淡淡收回视线。
“咦,小两口吵架了?”女的好奇道。
“我怎会晓得……”男的微微失笑,语气温和,“快吃吧,菜要凉了。”
******
夜色低垂,皓月当空,一身玄服的男人负手立于窗前静望,有些出神。
她……会在做什么?
歇觉了?
还是与他一样,明明夜已深,却了无睡意?
约莫再过七八日,他便可以将她送至北漠,而后,看着她与皇子大婚,成为无比尊贵的北漠皇妃。
自揽下护送的差事后,他便一直告诫自己,莫要奢望,莫要做无谓的挣扎,依照自己为她许下的诺言,即便不能与她在一起,也会待在暗处默默守护她一辈子。
这样很好。
真的,足够了。
可现在,即将重新踏上北漠路途的前夜,他心头汹涌而至的不舍与深深的眷恋,又是什么?
他依旧,无法放开她……是吗?
只消一想到她从此会属于别人,想见她一面的*便疯长不止,单逸尘再抑制不住,推门走出房间,左转缓步走过一间,停住,抬手抚上紧闭的两扇木门。
……竟被推开了。
单逸尘心下一凉,第一反应便是房里遭了贼,立即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
房内并无旁的人,亦早已灭灯,他疾步来到唯一的木床前,待看到榻上安睡的姑娘后,才松了口气。
公主从小生活在宫中,并无出宫的经历,这般疏忽大意也不可怪她,只不过……真让他放心不下。
单逸尘边想着,边回去给她拉上了门闩,再次回到榻前时,却见她坐了起来,双眸睁得大大的,泪珠儿像断线一般往下坠。
“公主……做噩梦了?”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慌了心神,站在榻前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来。
阮墨抬眸看向他,湿漉漉的双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看得他心头发软,只想将她抱进怀里,将她的眼泪一一吻去,告诉她莫要怕,有他在身边守着,无人欺负得了她。
可她双眸一闭,竟忽而起身,朝他身上直直扑来。
单逸尘忙伸出双臂,稳稳接住了她,她却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如同耍赖一般,不让他放她下来。
“单逸尘,我不想去北漠,我不想和亲……”阮墨的侧脸贴着他炽热的胸膛,熟悉的温度令她哭得更凶,几乎话都说不出来,“求你带我走……带我离开……”
她梦见,北漠皇子把欲自尽的她救了回来,然后将单逸尘带到她面前,百般折磨,残忍至极。她哭着让他逃走,他却说,若一死能换她活命,那他宁可不走,也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头一回晓得恐惧到绝望的地步,是何等的滋味。
即便是梦,即便全是假的,她也不愿他为她而死,连一分一毫的可能,都不愿他为之冒险。
单逸尘搂紧怀里的人儿,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一直说要护她周全,保她一世平安喜乐,可将她往火坑里推的人,却明明是他自己。
她日日饱受折磨却强颜欢笑,满心委屈却依旧隐忍不说。
……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单逸尘缓缓睁开眼,黑眸深邃得不见底,却隐隐泛着坚定的光:“公主。”
阮墨搂着他的双臂紧了紧,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臣带你走。”
******
一个月后。
“哎,听说了吗?去北漠和亲的那位三公主殿下,在途中遭了土匪偷袭,竟然被杀了。”
“是吗?我怎么听闻,是被追到了悬崖,摔下去才毙命的?而且官府不是说,悬崖下找到尸首了吗?”
“可找到的时候,脸都腐烂得看不清真容了,谁晓得真假?”
“真也好假也罢,反正新的和亲公主都选好了,过段时间,也就无人记得她了……到时咱们再去凑一回热闹如何……”
热火朝天的议论声之中,无人注意角落处的一对夫妇悄然起身,相携走出了茶馆。
马车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墨色衣袍的男人将戴着半面纱的女人扶上去后,也跟着跨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马缰,马儿便一声嘶鸣,哒哒地跑起来了。
“单逸尘,你要带我去哪儿?”阮墨解下面纱,垂首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只要她微微挣扎一下,大掌便会立刻紧紧将她扣住,逗得她唇角弯弯,乐此不疲。
这个男人从前循规蹈矩久了,如今让他放下了那些规矩礼节,却仿佛将隐忍已久的东西爆发出来一般。走两步路累了,他二话不说抱起她来,做针线活儿扎了手指,他毫不吝啬给抹了金创药,就连乘个马车都得握着她的手,真真是不害臊。
“公主觉得呢?”他淡淡垂眸,望着她别在发髻上的,那支他送的玉簪,勾了勾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阮墨看不见他要做何事,本能地想躲,但回头见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好微微瞪了他一眼:“说好的,莫要再这么叫我了……”
一个月前,单逸尘决定要带阮墨离开后,便寻了一处隐蔽居所将她人先藏起来,然后买了一具与她身形相近的女尸丢在山洞内,又买通一些人散播流言,以假乱真。半月后,官府放出三公主身死的消息,他的计划成功了。
“你喜欢我叫你什么?”他被瞪得不痛不痒,低声问她。
“……不晓得。”阮墨撇撇嘴,什么叫她喜欢的,这让她怎么想呀,“你快想一个。”
单逸尘挑眉,忽而朝她跟前凑近了几分,贴着她耳畔道:“娘子。”
然后,稍稍退开几分,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姑娘羞红的俏脸。
“喜欢吗?”
阮墨只觉得脸快烧起来了,别开脸道:“……不告诉你。”
眼前姑娘羞涩的模样可人得紧,单逸尘心下一动,抬手抚上她的侧脸,使了点儿力要她转回来。
她赌气皱眉:“做什……”
余下的话语,都被男人深深的吻堵在了喉咙里。
来日方长,反正他们已是自由身,以后的事便以后再做打算。
而今,他只想用力吻住这个姑娘,告诉她,他是何等的喜欢她。
翻飞的车帘日光倾泻,炫目的白光一点一点填满马车,直至将二人一并吞没,再无踪影。
梦已尽,何处将归。
☆、第68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一)
日光初照,晨露未晞。
早起的鸟儿轻轻啼着悦耳的歌儿,在空旷清净的山间回荡不止,像支欢快的乐曲,行云流水,上山的行人若能听上一会儿,想必会觉得心情愉悦许多。
但此时此刻,单逸尘只觉这不知停歇的鸟鸣声,令人烦躁得恨不能将它们全给打下来。
“师兄,我走不动了……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吧?”
身后那道娇软的声音已是第四回响起,且连内容都是一模一样,他忍无可忍地停住脚步,回身冷冷道:“你跟我上山,是来郊游的?”
而小师妹的回应则是一屁股坐在了山路旁的石头上,拧开自己腰间的水囊,慢悠悠地喝起来,显然是不愿意再继续走了。
单逸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声音冷得仿佛夹杂了冰碴般:“那你便自个儿在此处歇吧。”
说罢,也未再看这个烦人至极的小师妹一眼,拉了拉肩上的背带,转身便朝前迈步走去。
她是师父在六年前带回来的。
据说是小姑娘的爹有要事赶往远方,便将她托付给好友,也就是他的师父。那会儿她才十岁左右,个头小小的,相貌也甚是可爱,虽谈不上喜欢,但师父告诉他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至少他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
因着男女有别,且医谷的地方也不小,他与她所居之处离得远,加之平日里忙于习医,他又不是乐于搭理闲事的人,莫说与她说上话了,便是打照面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直到一年前,师父将她收作徒弟,并让他这个师兄好好教她。
他自然不会忤逆师父的意思,便开始日日带她到藏书阁读医书,到药库去辨识药草,像师父当年教他一般,尽量用心地教她。
但他不曾料到,这小姑娘人长高了,脾气也长坏了。她行事懒散,嫌医术难学,便总是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偷懒,甚至有一回为了不去藏书阁,在偌大的医谷里跟他玩起了躲猫猫。最初他懒得与她计较,心平气和告诫她一番便作罢,怎知这小姑娘死性不改,照样能逃便逃能避便避,将他对她的那丁点儿期望全然击碎。
后来他便与师父说了此事,师父也未有勉强,只是偶尔让他采药时,顺便带她一路,长长见识。
想起方才的那副光景,单逸尘抽了抽嘴角,心中满是对自己答应师父带她一同上山的后悔与厌烦。
更麻烦的是,他虽说了那样的话,却不可能真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待采了药后,还得回去寻她,否则便无法向师父交待了。
叹了口气,单逸尘暂且将心头烦闷搁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寻着今日欲采回去的药草。
******
“哼,这个讨人厌的师兄,竟然把我丢在这儿……看我回去跟不跟师父告状去。”
小师妹气哼哼地朝师兄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并无起身去追的意思,依旧抱膝坐在树下,优哉游哉地以手扇着风。
她倒是清楚师兄为何对她如此不耐,无非就是嫌弃她什么都不懂,跟在身边碍手碍脚,还拖慢他的脚步。
可她确实对这些药草毫无兴趣啊。
明明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实际上却可能有数不清的药性差异,光看看就头疼得不得了,师兄还总是冷着脸让她全记下来……那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久而久之,她也不乐意跟着师兄一同习医了,偏生师父还老爱让他带她来采药,天气闷热难耐,山路崎岖难行,而且还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虫蛇从草丛里冒出来……她可最害怕这些了。
不过师兄虽然走开了,她却不担心他不回来寻她。师父叮嘱了要好好带着她的,师兄那么听师父的话,即便心里再不喜她,也不会丢下她。现在他自个儿去采药了更好,省得她要跟得那般辛苦,还不得不处处看他的冷脸。
一阵风儿轻轻吹过,树影婆娑,小师妹抬手挡了挡晃到脸上的日光,忽而听见身后的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及近,时断时续,速度稍缓。她放下手,撑着石头要回头看,掌心的触感却湿软滑腻,不像石头,反倒像是……
“啊——有蛇!啊——唔……”
花纹漂亮的长蛇被她压了一下,再被她尖锐的惊叫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反应,在她松手的瞬间一窜而出,对准她的小腿张口咬了下去。毒牙深深嵌入了血肉之中,疼得她说不出话,恐惧与痛楚剥夺了她的意识,顿时身子一软,晕过去了。
而山中的另一处,单逸尘听见了那声远远传来却并不真切的尖喊,采摘药草的手微微一顿,犹豫了片刻,终是收回了手,将装了半满的背篓背正后,起身往回走。
虽不知她又在大惊小怪何事,可师父的嘱托仍记在心上,他再如何讨厌麻烦,也只能认命地回去看看。
******
阮墨刚恢复意识,便被小腿处阵阵剧烈的痛楚,刺得头皮直发麻。
好疼……发生何事了……
甫一睁眼,脑海深处的记忆也争前恐后地涌上来,她难受地晃了晃脑袋,努力消化着那一幅幅飞速掠过的画面,只觉得小腿上疼痛更甚,忍不住朝自己右腿看了一眼。
“天……这是……”
离脚踝三四寸处落下了两排血淋淋的牙痕,顶端有两个半指宽且深不见底的小洞,正不断冒出的血珠,隐隐泛着黑气,而她身后又是十分茂密的草丛……
阮墨心下一凉,随即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也浮现出来,很快明白原主是被蛇咬了,而且,恐怕还是被一条毒蛇咬的。
“哎……”她郁闷地对天哀叹,自己这运气,真是一回比一回差。
但背运归背运,还是得想办法活命,总不能一入梦便被毒死荒野,太凄凉了。
阮墨过去并无被蛇咬伤的经历,对此毫无经验,而原主又是学艺不精,一时也不知如何才可解毒,只记得简单的应对法子,便在裙脚撕下长形布条,在伤口往上半尺的位置紧紧捆上四五圈,打了个死结。
然此法治标不治本,只可暂时减缓毒液流经身体的速度,若长时间不得处理,她依旧难逃毒发身亡的命运。
惨了,这可怎么办……
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啊!
阮墨努力回想记忆中看过的医书,下一步似乎该将毒血吸出来……可她的伤口在小腿靠下的地方,就是把脖子伸断了,也难以够着吧?要不试着用手挤挤,看能否将毒血挤出来?啊……不好,头已经有些发昏了……
“歇息够了吗。”
正费力思索间,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左侧方向传来,阮墨猛地抬头望去,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俊脸后,简直快感动得哭出来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除了师父以外,全医谷就数单逸尘的医术最好了,想必他定有法子救她。
单逸尘沿原路返回,却见她好好儿地坐在原地,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更加印证了他来前的猜测,满心烦闷不耐,面色也愈发冷然:“还坐着不走,是需要我请吗。”
听听这冷硬的语气,看来真是对这个小师妹不喜到极点了,可现在的阮墨没有余暇去理会他的心情好坏,伸手扯住了他的袍角,哭丧着脸道:“单……师兄,我被蛇咬了……快救我……”
闻言,他微愣了一瞬,随即迅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两排明显是毒蛇留下的牙印时,只觉额角一抽,眉心狠狠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
“罢了。”单逸尘已无意听她多言,快步行至她右腿一侧,垂眸细看了看伤口,“毒蛇,要除毒血。”
“嗯……”阮墨下意识应了他一声,反应过来他并非在与自己说话时,便将后面的问话咽了回去,不敢打扰他分毫。
但当她看见单逸尘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锃亮的锋刃晃得她心头一缩,便再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