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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的源伊澄只看见那把如同用血染成的纸伞悠悠飘向了河面,水花四溅间,自水下探出的那只手握住伞柄纵身一跃,伞面倏地旋上半空,连带着撑着伞的两人也轻巧的落在了岸上站定。
眼下金吾卫的人都已经闻声赶来,引商长呼了一口气,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中的水鬼脑袋掷在地上,这一次就不是拧断的了,只不过那身子几乎已经被烈火烧了个干净,也就只剩下这脑袋了,而且还在地上滚了几圈刚好滚到了源伊澄的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脑袋吸引了过去,谁也没有留意到她趁着擦去额上水迹的机会暗暗咬了咬牙,满心都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装模作样了一些。
可是金吾卫这些人想看的就是她有气势一些,虽然没能目睹过程,赵漓的嘴角却都要咧到耳根去了,看向源伊澄的目光也都多了些底气,恨不得用眼神告诉对方——我们大唐的道士就是强过你们东瀛。
花渡还撑着那把红伞站在所有人面前,只可惜除了引商和源伊澄之外,没人看得到他。而且看似源伊澄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仅是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心里也知道眼下不是什么说话的时机,便向引商欠了欠身,毫无诚意的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竟然就这样说要回城里去了,看起来是想回去好好想想今天所看到的事情。
引商注意到,他的目光直到离开之前还停留在花渡身上,而且似乎根本藏不住内心的震惊与好奇,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还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了她一句,“你们九州的式神都是这幅模样吗?”
到底不是中土之人,对神鬼之说知之甚少,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花渡的存在。引商也不与他解释,看到他带着满心困惑与金吾卫的人一起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突然不见了谢十一的身影,不过这等小事暂时还引不起她的注意。
另一边,花渡已经用那红伞收起了水鬼的断头。那烈火并非凡火,凡间的兵刃承受不住灼烧,横刀早已烧断在河底,引商本想问问他刀是从哪里来的,顺势对他道个谢,可是就这一扭头的工夫,对方竟然又走远了,而且在与她的目光相触之后,再一次的重复了今日的动作——拔腿便跑。
眸光一暗,引商知道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对方逃掉了。
伴随着少女渐渐远去的喊声,槐树林里也走出了一个身影。河面上雾气已散,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喧哗声不断,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之声都听不到。
华鸢慢悠悠的走至河畔,站在岸边望了眼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须臾扯出一个浅笑来,微微抬了抬手,指尖那片树叶便落在了河面上。
夜半风凉,他迎着月色走向树林深处,而在他身后的泾河河面上,点点火星骤然绽出三丈之远,烈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到整条长河。
☆、第28章
那一晚引商终究是没能追上花渡,倒是在早上赶回道观的时候听说了昨夜“火烧泾河”的奇景。据说是在她追着花渡离开之后,泾河的河面上就烧起了无名之火,且以燎原之势蔓延到整条河岸,一夜之间火势不断,火光冲天,引来无数渔民竞相围看。还有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说,当时自己真切的听到了河底传出的哀嚎之声。
这也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这几日赵漓被泾河的事折腾得团团转,无可奈何之下,干脆去亲仁坊请了青玄先生过来。但凡在长安生活的人,大多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道士,只要有他在场,百姓们也能因此安心一些。
引商坐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远远望着泾河边上的场景,却不知该如何去见青玄先生。这几日的事情,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花渡还是源伊澄,他们都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而不像是她这样只会坑蒙拐骗。
“叹什么气?”华鸢又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睡眼惺忪的走出来坐在她身边。
引商换了只手托住自己下巴,若有所思,“不知道天灵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我娘体弱多病,多亏还有张伯在。后来,我娘住在了张伯的家里,张伯家里的人却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给我娘添麻烦。幸好,我误打误撞的闯进了这间道观,遇到了我师父,他教会了我许多事情,然后将这个容身之处留给了我……如果那时用心与他多学些东西就好了。”
无论是捉鬼还是超渡,她都是个半吊子,只能靠坑蒙拐骗度日,可惜现在后悔晚矣。
华鸢看起来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却还努力打起精神与她说话,“超渡亡魂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不去请教你的心上人呢?”
一谈起心上人,引商的脑中就浮现出了青玄先生那文雅有礼的模样,一时脸颊发烫,捂着嘴偷笑了好一阵才悄声说道,“其实先生他早已教过我了,只是……”
只是超渡亡魂一事并非知晓如何去做就能办到的。
渡亡对于他们道家来说,是将沉沦到地狱的亡魂救□□,并施以法力,试图借此让对方早日脱离苦海或再次投胎为人。这方法可以说是人人都懂,但是能否灵验就只看个人修为了。
青玄先生在教会她如何超渡亡魂的时候,也说过她善德不够,不足以打动阴司神明。
但善德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积累下来的。从初能见到鬼怪再到如今习以为常,已经是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偶尔也会从恶鬼手里救下无辜阳世之人的性命,可这只是为了钱财生计罢了,算不得善德。
“我今晚还会去泾河,别等我了。”思量一番之后,她果断做了决定。
华鸢像是被她这话给惊醒了,瞪着眼睛看她,“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场火烧得离奇吗?”她遥遥望向那条长河,却怎样也想不通这是谁放的火,看样子不像是凡人所为啊。
她仍记得,泾河中有许多溺死鬼还没能去转生投胎,无论这一场大火会不会烧死所有的水鬼,现在泾河里定是怨气冲天,说不定还会有无辜的人为此丧命。
既然说要积善德,那就不能对这样的事坐视不理。
她这副样子倒是颇有些正气凛然的感觉,可是一扭过头就看见华鸢托着脸颊在笑。这个少年人本就长了一张极出众的相貌,像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说是颠倒众生也不为过,可是这样的惊艳感也仅仅是一瞬罢了。引商眨了眨眼的工夫,对方就收敛了笑意,又用那副懒洋洋的神情看向她。
这个人一向如此,总是喜欢露出一些与自己那张脸很不相符的神情。
“你以前是个读书人吧?”她忍不住喃喃道。
华鸢的目光中满是困惑之色。
“单看这张脸的话,还真是像宋玉。”虽然她也没见过宋玉的模样,可是心里总觉得宋子渊在世之时就该是这副样子。就像是她初遇华鸢之时,只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俊秀、文雅,无论怎样看,都像是会写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这样词句的文人才子,而不该跟着她坑蒙拐骗以捉鬼为生。
只可惜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以为了。
她正说着话,华鸢已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铜镜来,对着镜子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那专注的模样看得她后背一阵发寒。
才夸了两句而已,就这么得意吗?
清晨的雾气中,风也比白日里清凉一些,只不过望了一会风景,已经整整两夜没睡的引商就不知何时就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她本就生得瘦弱,再加上日子过得拮据,挽起的袖子下面是两截已经快要皮包骨的手腕。门框倚久了其实有些硌人,只是她却毫无察觉,任清风拂面就这样沉沉睡去,仿佛不会被世间任何事所打扰。
华鸢就坐在她身边,看她无意识的抱紧了臂膀,似是有些冷。他伸了伸手,本想将她抱回房里,可是未等触碰到她,就见她在睡梦中突然绽出一个笑容来,也不知到底是梦到了什么,竟会那样满足。
这笑容实在是有些刺人,他已经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中,须臾还是收了回来。
*
再醒来时已是日落之时,引商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在门口睡着的,只在睁开眼睛后发觉自己身上盖了两条被子,想来分别是天灵和华鸢做的。
虽然她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就没想着把她拖回屋子里去,还真是任由她在门框上睡了一整天。
不过看到这个,她倒是想起了那日在泾河边醒来时身上披着的衣服。那时她本以为这衣服是谢十一顾忌她是女儿身为她披上的,可是事后问起此事的时候,他们却说寻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披着那衣衫了。
那就必然是花渡的了。
虽然对方三番两次的从她身边跑开,可是种种举动都足以证明他对她心怀善意。引商也不是那么容易气馁的人,时间还长,她总有一日要逮到对方好好道一声谢。
及至夜半。
稀薄的雾气中,泾河的河面上只有一艘小船在随水悠悠飘荡。引商躺在甲板上翘着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手上还握着一根鱼竿。这个时辰钓鱼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好收成的,所以她也只是闲着无事拿这当个消遣。渔船和渔具是从三郎那里借来的,船身上的符咒是青玄先生亲自写上的,接下来她只需要悠闲的守在这里等着水鬼上钩便好。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知道这世上的鬼怪并非全是害人的厉鬼。沦为孤魂野鬼不得超生,他们本也是可怜人,再加上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像她这样的小道士能为他们超渡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所以今日她守在此处不仅仅是担心这河中的怨气引来无辜的人丧命,也是为了见一见河底下那些无辜的溺鬼们,想办法帮他们摆脱这泾河的束缚,早早投胎转世去。只可惜在这里空等了许久,不仅鱼没钓上来一条,就连那水底下数不清的水鬼也不见一个。
难不成真的全被那场无名大火给烧死了?
正想着,小船却轻摇了几下,“吱呀”之声虽然轻微,听在她耳朵里却清晰得很。躺在甲板上的引商仍是不动声色的哼着自己的小调,待到船身摇晃的越来越明显才猛地跃起身来,手上用力一甩便将那根鱼竿甩向了对岸。这鱼竿上的鱼线是三郎特意为她准备的,比寻常的线要长上许多,鱼钩也如尖刀般锋利。
眼看着这钩子就要从脸颊划过,站在岸边的那个身影终于伸出手抓住了鱼钩,进而以手腕缠住了鱼线,倏地一拽,几乎将船上的引商拽了个趔趄,待到她站稳的时候,鱼线另一端的那个人却已经松了手准备离去了。
引商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趁着对方转身的工夫又将手中鱼竿一甩,这下子,那鱼钩准确无误的勾住了对方的衣领。她站在甲板上轻轻扯了扯鱼竿,将那人从树荫下扯了出来。
这人永远撑着那把血红色的纸伞,也始终将那张面容挡在层层麻布之下。
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趁着他还没逃开之前向他道了声谢。谢他的救命之恩,谢他昨日帮她斩杀了那水鬼,谢他对素不相识的她频频施以援手……
她的话还未完,听到“素不相识”这四个字的时候,花渡却突然抬起了头,踌躇半天,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又像是不好意思开口一样,半天才憋出一句,“也不算素不相识吧。”
“咦?”引商惊得差点把鱼竿都甩掉了,仅用这一个字来表达自己的惊疑之情。
她这毫不掩饰自己情绪的举动无疑让花渡更为难了一些,他似是想往身后的槐树林里躲一躲,可是衣领却被这鱼钩死死勾着,他拿下来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着实是有些尴尬。
偏偏引商就是不肯放手,还好奇的追问着,“你的意思是,在你心里,你我已经算是相识了对吗?”
她的语气实在是太殷勤了一些,直逼得对对面的男子恨不得跳进这泾河里躲一躲。
可是这样的直白对花渡来说就是最有用的方式,她目光灼灼,他避无可避,只能咬咬牙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你一直在盯着我看不是吗?”
这话说得着实出乎引商的意料,那鱼竿总算是从她手中脱落了,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时间又惊又喜,百般情绪都齐齐涌上了心头,几乎搅得她整个人飘飘然。
确实,她与花渡总共见了没几次面,却是次次盯着对方不放。任对方如何行事,她的目光都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可是,她原本以为他从未注意到,甚至还曾以为他是厌恶她的。
“我只是想认识你罢了。”她的语气中带着压不下的雀跃,又问,“你不想认识我?不然的话,躲什么?”
说话这样大胆直白的女子,花渡是第一次遇到,或者说,“可你……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第一个女子。”
可是自从当了阴差开始,他接触过许多女鬼,却从来谈不上结识。哪怕是上一次遇见的阿晓,也仅仅是他的公务,在处理公事的时候,所有生灵在他眼中都没有男女之分。
引商总算知道了这个人为什么会刻意躲避着她。在此之前她还真是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公务上与私下里有着天差地别。
“你怎么这么傻啊。”她坐在船头,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长安城的厉鬼们都说新来的阴差最是心狠,下手不留情,这一点确实没错。只要涉及到了公事,花渡就是那个让恶鬼闻风丧胆的阴差。可若是没了鬼怪要追捕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平生第一次与女子结识,不知道如何相处如何言语的傻子。
只要想明白这一点,引商就再也没了之前许多没有必要的顾虑,她从船头站起身,看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偷笑,明面上却故意板起了脸,“那你今天怎么不跑了,你倒是跑啊。”
其实花渡倒还真想走来着,只怪昨夜不知是谁火烧泾河,现在这河里头怨气冲天,他有这个责任守在此处,绝不能让恶鬼伤人。
“也不能伤我是不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在面前,引商实在是忍不住说笑逗他。
谁料她的话音刚落,那边花渡就没有迟疑的点点头。虽然声音很轻,可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不是想认识我吗。”他语气真挚得让人连半点邪念都没了。
引商怔怔的站在那里,须臾才露出一个浅笑,“是啊,我还没认识你呢。”
我名宋引,家住长安。
☆、第29章
把花渡这样的人三言两句哄上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引商与他并排坐着,这才发现他背后的衣衫上用暗金色的线绣着一幅从腰际攀至肩颈的画,她看不懂这个图样,之前几次相见也从未仔细打量过他这身衣服,如今挨得近了再看,只觉得多了这个点缀之后,原本简简单单的一袭黑衣竟平添了几分气势来。
他说,“这是青狮吐焰。”
而这九头青狮则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骑。
众所皆知,冥府神明最高位的是北阴酆都大帝,但是事实上,在其之上还有一位真正的统领者被称为太乙救苦天尊。
太乙救苦天尊又被称作东极青华大帝,乃是先天神明,久居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统领青玄左府一切真仙,司掌三界救苦之事。不但能普度亡者,亦能救护生者,恩泽众生。有传言,十殿阎君就是青华大帝为了治理九幽泉曲冥府神鬼之事而化生出来的,其座下九头狮子一声吼,就能够打开九幽地狱的大门。
引渡受苦亡魂往生,接引功德圆满之人登天成仙……同为地狱的统领,青华大帝与北帝的职责不同,所能做的事情也远远无法相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