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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难受极了…
周大人带着薄醺,笑着跟仙心说,「江先生不会说话,得罪仙心了,周某绝不是
怠慢。」
仙心微笑,「周大人何出此言?若是王某心底有芥蒂,就不会带着拙荆来了。说
来惭愧,王某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曲艺小道也,只是拙荆侍我甚苦,王某答应
她,此生只唱曲给她听。既然周大人错爱若此,且污清听吧。」
他转头看我,启唇齿,「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
江干满楼阁…」
所有的嘈杂、喧嚣,都隔离在他的歌声之外。我只看得到他、听得到他。缠绵悱
恻到极点,郁思纠结。像是他独自待在病房,看着残腿的那光景,黯然神伤,无
处可消除,也无人可安慰。
天才啊天才!我怎么运气好到这种地步,摊上这种天才中的天才…这是大神啊!
大大!
像是这样还炸不够似的,他歌声渐歇,曲调一变,正是我教他唱的满江红。慷慨
激昂,波澜壮阔,唱到「朝天阙」的时候,稳稳的翻上三翻,简直能够直上九天。
一室俱静。
好一会儿我才目光能够集中,看到眼抽筋名角面如死灰,所有的人惨无人色,魂
飞九天之外…比我惨多了。
瞬间,我又平衡了。
等仙心展露出拯救心灵的圣母笑,才让这些人回魂。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
了,那个叫做一整个崇拜激动啊,只差没拿香拜拜。纷纷邀他出游啦诗会啦…只
差没喊大神。
我安心了。我和仙心都太邪恶了,不就个票友会?古人实在可怜,唱个KTV也
备受误解。
不过我真的吃喝太多,刚陪仙心去洗手间时不想,现在非常想念洗手间。我悄悄
跟他说,他唤了个侍女来,陪我过去。
我只能说,古代的厕所真令人不满。
等我出来,侍女说去帮我提水净手,要我等一下。她才刚走,一个小丫头怯怯的
塞了个纸条给我。
我满心迷惑的展开纸条,也没署名,就写几月几日几时,某某寺旁柳桥。
今天还是我头回出门,什么寺跟柳桥在哪个东南西北我哪知道。大概是送错了
吧?我顺手扔进马桶里,那侍女提着水来,眼神怪异的看着我。
「有人送错信。」我耸肩,洗了手。
那天宾主尽欢,我正在马车里跟仙心表达我无穷尽的崇拜,什么姑苏城外寒山
寺,燕燕尔勿悲都乱凑了,听得他大笑不已。
「没想到这年代还有送情书的,可惜送错。」我不经意提了一句。
「什么?」他停了笑。
我跟他说了那张纸条,时间倒是都还记得,但什么寺就忘了。
「大悲寺柳桥。」他淡淡的说。
「哇,你怎么知道?」我更崇拜了,「我看过就忘了。所有的庙名字都那么像…」
他瞅了我一眼,又笑。「妳的聪明都搁我身上了…轮到自己就憨。说不得我得替
妳筹划筹划…前人造孽,我替妳了结了吧。」
我胡涂了。直到后来,我听说那个名角在大悲寺柳桥被痛打了一顿,我才恍然。
这个蛮姑儿的眼光真是差透了呀~怎么看上一个眼睛抽筋的?
「那可不是我!」我对仙心大声抗议,「我眼光很高的!」
「我知道。」他淡然的说,「要不,怎么只有我入妳的眼呢?」
…我再次被麻倒了。
男人果然不能捧,那个自信心是怎么回事,一整个宇宙膨胀…麻死我了。
后来邀约果然如雨后春笋…我是说如雪片般飞来,但仙心都用「秋闱将近」推掉
了。
也是,入秋了,他也要收拾行李去考试了。
但他不让我跟。
我很不谅解,大吵大闹,两世为人没这么幼稚过。我来到现在一年了,从来没有
一天跟他分开,现在要分开两个月,想到就不寒而栗。
但他不肯,绝对不肯。他无奈的揽着我,「我知道妳担心,也知道妳舍不得。但
我不能一直让妳照顾着。我知道妳会说妳不苦…但我都看在眼底,我知道。」
他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琳琅,我是妳的夫君。妳一辈子都要倚靠我。这
个功名,我要自己去考回来,该吃的苦,我要自己吃,不能让妳更风尘辛苦。我
只要妳…在我回来的时候,来城外柳桥接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真的知道。但我舍不得。他想要像个男人一样,走出去考取
功名,让我觉得荣耀。若是一直由我扶着,他就学不会走。
但我根本不在乎荣耀,我只在乎这个人。那么远!要走十天呢!小厮不知道会不
会好好照顾他,他路上还要吃药,会不会懒得吃了。
「我会带妳去玩。」他扶着我的脸哄,「真的,我早就想好了。带妳去听戏,带
妳去踏青。所有我躺在病床上渴望,妳躺在病床上渴望的一切,我都想要带着妳。
但绝对不是带妳去吃苦,把妳孤零零的搁在闱外等我,绝对不是。」
我流着泪,漫过他的手,「干嘛不叫我去长风沙等你?我也知道什么是相迎不道
远。」
他哭笑不得,「…因为江苏没有长风沙这地方。」
这两个月,我过得比我卧在黑病房那年还长很多。我还以为卧床度日如年,结果
这两个月是度秒如年,一整个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恋爱这件事情真是太糟糕、太糟糕了。摧毁人的强韧意志力。每天让我略有生气
的只有写信这件事,怕耽误他的功课,我都特意嘱咐不用带回信回来。
我只能说王家大哥对我纵容,连王熙凤都挺疼我。我这样一日一家书的人力物力
真是耗损甚巨,他们还是笑着替我去办了。
王熙凤还推我,「三叔前脚才走,妳就死了大半个?」
「大嫂,妳不会懂的。」我奄奄一息的回答,「那条墨鱼狠心的把我的魂也带着
走了。」
她喷茶了,拧了我几下,「肉麻死了,怕人不知道你们小两口好?酸死我…」
「妳拧吧。」我一脸悲壮的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等大哥跟二哥换班,
换他跑浙江,就该我拧妳了。」
当然又是挨了一顿粉拳,只是人笑到发软,真的就是粉拳,一点力气也没有。我
真悲伤,我这样可怜,这样惨烈的说出我的相思病,怎么也能让她笑成这样?王
家的人就是笑点低,还会姻亲感染,太可怕了。
每次我分享这样悲伤的感想时,招来的只是一片笑声,互相帮着揉肠子。真真没
良心。王家就没一个好人。
就在我度秒如年,简直要打滚的时候,小厮飞马来报,喘着说三爷夺得乡试榜首,
不日将归。
「不日是哪日啊?」我惨叫,「哪一天叫不日?」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笑得可响了。
这世界太悲伤了,人的同情心都让狗吃了。我默默去墙角画圈圈,悲愤莫名的写
了十张信纸跟仙心告状。
等到我觉得我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因为相思成疾正式死亡的病例时,王熙凤闯进来
推我,「得了,三叔快到了,就在…」
我马上眼睛大睁,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火速跳起来更衣,随便抹了把脸,头都
没梳就要往外冲。
「妳还没穿鞋哪!」王熙凤对我嚷,「妳要这样疯婆似的去见人?还有半天工夫
才进城,妳急什么?」
「白娟!」我扯着嗓子喊,「帮我梳头,我手抖到梳不了了…大嫂,我答应他要
去柳桥接他的!随便梳啦,不要复杂的,简单就好!快快快!还有那个谁…随便
谁都好,去叫套车啊!我要去柳桥…」
王熙凤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我是听说过中举人的会喜疯,神智不清。没见
过举人老婆喜疯的…」
再不快我真的要疯了啊!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柳桥,当然仙心没那么快。中秋了,冷了起来。我出来的时
候根本没心找夹袄,随便拉着就来了,现在才瑟瑟发抖。不愧是白娟,立刻帮我
披上披风。
「好白娟,」我很感动,「可惜我太爱你们三公子了,绝对不让他收房。我一定
给妳挑个明媒正娶的,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红了脸,脸上还是王家固有的冷静,「我跟我远房表哥已经定亲了。」
「妳喜欢他吗?」我大吃一惊。
「…他待我像是三公子待姑娘。」依旧保持着泰然自若,只是非常冷静。
「妳结婚后还能回来上班…我是说在我那吗?」我又问了。
「姑娘愿意,我就回来。」她一脸平和,只是颜色接近西红柿。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伸长脖子焦急的等待。等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站僵了腿。
「姑娘,进车里等吧。」白娟已经恢复原来白皙的肤色,「妳站了两个时辰了…」
「不不,」我很倔强的说,「我要他第一眼看到我。」
当然,我知道这很白痴。但恋爱本来就会降低人的智商,非常无耻。我们真的恋
爱也才几个月,热恋情奸也是应该的。人生几回如此肉麻,随我去吧。
不知道等多久,我终于看到仙心了。
我还以为我看错,等他渐渐接近,我才确定,真的是他。
他竟然骑在马上。截肢套着假腿,虚虚的踩在一边的脚蹬。健康的人骑马就颠个
不轻了,二哥回来就常喊腰酸腿疼,他怎么受得了?
但他却是那么的神态安闲、淡定,一点骄奢意满的样子都没有。更不见劳苦风尘。
骑马的姿势真的很优美,像是我梦里的白马王子。
(虽然那匹马是棕色的)
他拉慢了马,踱到我旁边,在马上看我。他的拐杖横在鞍袋,看起来像大将军的
长枪。
有些疲惫苍白的脸孔,绽放了纯净无暇的圣母笑,「琳琅,娘子。」
我仰脸,真不知道为什么泪腺这么发达,哽咽的说,「仙心,夫君。」
他笑得更灿烂辉煌,「娘子,中秋月明,吾归矣。」
我大哭,真会把肠子哭断。我想这就是我常让人笑断肠子的报应。真是天理循环,
报应不爽。
他伸手要我上马,我摇头不肯。
「上来。」他板起脸,「听话。」
「可你要游街…」我有些惊慌。我知道他坚持骑马,是因为这城要出个举人不容
易,游街乘轿或马车实在太丢脸。但他单腿骑马就不容易了,再多我一个连马都
没摸过的人…
「就是要带妳游街。」他不容分说,拉住我的手,「踩我的脚…不用怕,妳力气
那么小,不疼。」
最后是白娟和几个丫头把我拱上去的,我整个昏头昏脑,窝在阔别两个月的怀抱
里,恍恍惚惚。「…别人会怎么说?」
「叫别人去死,管他们怎么说。」语气这么硬,他脸上还是带着淡然的微笑,跟
围观的乡亲点头。
听着他的心跳,我突然觉得…让别人都去死吧!
在锣鼓喧天,非常喧哗中,我却觉得非常安静。仙心说得每个字,那么轻,我却
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霍去病,永远都少一条腿。」他直视前方,我注视着他,
没放过一丝表情,「但霍去病绝对不会如我这般…爱妳。」
这样大喜的日子,这样肉麻又正中红心的情话,我唯一的反应居然只有──哭。
超白痴的。
所以我说了更白痴的话。
「仙心,你早就是我的大将军了。」我哽咽的说。
那时仙心绽放的宇宙终极无敌最强圣母笑,电倒了半城的人。我真是后悔莫及。
嚣张嚣张太嚣张,居然有一堆不要脸的女人敢央着父母来提亲要当小,无耻无耻
太无耻。
不过仙心当众撕庚帖也太过分了。从此没有媒婆敢上门了。
仙心回来没多久,就病了。
毕竟这样折腾了两个月,他的身子本来就弱,不像在家有人悉心照顾,在闱场里
熬苦,夺得榜首又连日邀宴,之后根本没有好好休整就急着返家…
应该是感冒,病毒潜伏了几天,他一松懈下来就长驱直入,发脾气撕完庚帖着了
气恼,居然发起高烧了。
医学原理我都知道,但知道归知道,看他烧得昏昏沉沉,不思饮食,我还是急得
拼命哭,只能一遍遍的用烈酒擦他的手臂和大腿,换额头上的布巾。
他一天没吃东西,水也喝得很少。药也根本不吃了。明明知道只是感冒,我还是
忧心得要命。
我就知道我惨了,我爱他爱得死惨死惨的。下辈子还有机会,我绝对不要恋爱。
但若仙心还这样对我笑…我想我还是惨一点好了。
「仙心…」我轻轻唤他,「喝点水吧?你需要补充水分。」
他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张开眼睛,脸孔苍白,只有两颊带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是
我疏忽,真是我疏忽。真把他当个健康的人,忘了他底子很弱。擦着他的冷汗,
我心里焦虑。流这么多汗又没补充,很容易脱水的。
但怎么喂都喂不进去…我想到言情小说非常俗烂的情节,心底不免有些悲伤。杀
了我吧!不会要我模仿那一招吧?太太太雷了!真照做了,我还有脸活吗…?
这个摩门特,仙心很轻很轻,很不舒服的从牙关漏出一声「呜」。我薄弱的羞耻
心马上被击个粉碎。
雷就雷吧,我不要脸了!不是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吗?
我把丫头婆子都叫下去休息,独自守着他。然后仔仔细细的刷牙漱口…反正又不
是没做过,对吧?只不过是模仿俗烂情节有点心理障碍…像我这样心理素质如此
之佳的坚毅女青年…
我噙了一口水,开始进行「口对口人工点滴机」的大业。
他的唇,真是烧得都卷皮了,太心疼太心疼。我用那口水先润了他的唇,又一点
一滴的渗些到他嘴里。很慢很慢的,怕他呛到。
喂了第一次,我又噙了一口,依样画葫芦,只是轻轻用舌头点他的牙关。病人的
气味当然不好,但这是仙心,我的小正太,我的大将军。什么味道都无所谓,他
能好起来就好,我什么都没关系…
他牙关轻启,有些虚弱无力的接过我喂的水,舌头还伸到我嘴里,一定是渴坏了。
我这样断断续续的喂了一杯的水,等我打算喂到第二杯…我就发现他醒了。
因为他干脆含着我的舌头不放,还抬手抱住我的背,眼睛微微睁开。不过他这么
虚弱的状态下,我倒是很容易就脱离输送范围。
他咧嘴,嘶哑的说,「好喝。」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有股把水浇在他脑门的冲动。
「妳把嘴唇压在我嘴上…」笑得那个叫做洋洋得意,「第一口。」
…你说男人这种生物是不是该人道毁灭?我担惊受怕,拼命唤他起来喝水吃药,
他只顾昏睡,一触及本能范围就立刻贼醒还骗我行如此俗烂之举…
「起来喝水!」我怒吼了。
他很干脆的全身一松,将脸别开,一副柔弱无力样,「娘子不那样喂,我喝不下…」
反了天了!
我勒袖子就想上前给他好看,却无处下手。这场奔波让他瘦了很多,脖子上的静
脉隐约可见。他把我每句话都搁在心底琢磨,我才说了句霍去病,他拼了脸皮不
要,拼了身子弱不管,就是要骑马抱着我游街。很腹黑的在马上跟我说那些话。
他连霍去病的醋都要吃。
我丢兵弃甲,大败而逃,只能搁下狠话,「等你好了,咱们很有帐可以算!」然
后继续担任「口对口人工点滴机」。
他很开心的喝了第二杯水,直到看我端起药,虚弱的阻止我,「那很苦…」
「我不怕苦。」说着我就想哭,又怕他看了心里难过,赶紧噙了药喂他。真是苦,
苦极了。他活到现在喝了十几二十年的药,都是这般的苦。
喂完那碗药,我们又吻了很久。抢着吸干对方嘴里的苦味。吻着吻着,我们就都
哭了。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我们都是深知病苦之人,我怜惜他,他又何尝不
怜惜我。
贴着我的唇,他轻轻的说,「我想过了。还是我比妳多活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