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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您还记得上年落水的事儿么?推您下水的,查出来可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叫李子?”
明霜轻轻颔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为伤势过重死了,家里还支了点银子给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谁么?”陈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严大人府上的书童,眼下已经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后,严大人就顺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边来,这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你们不觉得可疑么?”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讪笑道,“你看……他从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卫白天是跟着您在一起,可后半夜呢?小人记得他是子时回房对吧?”陈阿元不急不缓道,“他武功如此高强,您确定他后半夜没有在咱们府里作什么手脚么?”
陈阿元定定地看着她,“他来给您告假的次数也不少了,在那些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您真的知道么?”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会背叛我的,他没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来风,小姐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陈阿元出声打断,把信递了上去,他将此前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卫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迹,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过来的时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开信纸,厚厚的好几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渐渐往下沉,捏着信封的手越攥越紧,连指甲盖都泛着白色。
她浑身微颤,不等看完,便猛地转过眼来,厉声呵斥:“陈阿元,你好大的胆子!”
“江城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定要编出这些故事来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着气,狠狠拍着轮椅的扶手。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你说!”
陈阿元吓得噗通一声冲她跪下,边哭边磕头,“二小姐,我没有,我讲的都是实话啊!乔清池前车之鉴,已经把您害成这样了,我只是担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利用”二字仿佛重锤一般迎头敲下来,明霜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厉害,那样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里迅速蔓延开。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她眼神飘忽地盯着虚里,喃喃自语了许久,忽然朝陈阿元喝道,“是你在骗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迹,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愿意相信,伸手狠狠揪着他衣襟,动作大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陈阿元连连摇头,哭得满脸是泪:“小姐,阿元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啊……我对天发誓!”
他伏在地上,对着她不住叩首,脑袋磕得砰砰作响,明霜却没看他,望着旁边呆呆出神,无论盛夏的日头有多大,照进门来,她也只觉得寒冷无比。
杏遥忙上前来替她顺气,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小姐,您先冷静一下,咱们在这怪阿元也没用,不如把江侍卫叫来当面问问他吧?有什么误解也可以一并说开啊。”
“好。”静默了许久,才听她颤声道,“你去叫江城过来。”
*
房内放着冰山,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
江城颔首掀起珠帘,背后的门便被人轻轻关上,杏遥正缓缓放下卷帘。他知道这是明霜审问人时的一贯作风,只是今日略显异样,屋里的人很多。
陈阿元立在一旁,垂着手,眼角尚有泪痕,明霜就坐在前面,帘子落下的阴影把她罩在其间,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信封虽是最寻常的竹纸,江城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时,见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纸扔到他面前,柔声问:
“你写的?”
轻飘飘的几页滑落在他脚边,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见信笺上的墨迹,每个笔划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紧拳头,顿了许久,才出声道:“是。”
“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么?”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年,你在明家捞的东西不少吧?”
他颦了颦眉,嘴唇微动,却仍旧沉默着。
“难怪严世伯要让你来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着他,艰难地带着笑容,“武功那么好,又有我罩着,谁会怀疑你?”
江城涩然开口:“我只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要瞒着你。”
“果然是严家养的一条好狗。”她边笑边点头,“所以呢?为了让你能有个正当理由跟着我,于是把我推下水么?”
他抬起头,几乎无力地辩解:“是严大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何况那时,他根本不认识她……如果早知会有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会阻止。
“真是巧。”明霜对着他冷笑,“乔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你说我信谁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对了,是么?无论是被人推下水,还是被人劫持,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问心无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确是受严大人所托在明府卧底,可我……”他神色悲戚,“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喜欢我?你们都说喜欢我,我的喜欢就这么廉价么!”明霜指尖深深扣紧扶手,双目通红,“你和乔清池是一样的!你比他还要可恨,你整整骗了我一年!我那么信任你!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你,而你呢?”
她满腔的怒火顺着眼泪滴透衣衫,“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暗杀张毅的事你瞒着我,乔清池偷梁换柱你也瞒着我,我在外面替你说尽了好话,受尽了人的白眼,把整颗心都给你了,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屋里的冰山随着温度的升高开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从头到脚一片寒冷。
什么离开明家,什么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诚意对待的人,一度想放弃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头来竟也是在骗她。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连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认,哪怕他说这一切都是阿元设计的阴谋,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承认,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连你都在利用我……”她几乎痉挛地抓着轮椅,流着泪朝他哭道,“你们全都冲着我下手,为什么?是觉得我好欺负吗?是吗?!”
她嘴唇白得吓人,眼泪顺着脸庞滴下,江城喉头微哽,轻轻唤她:“霜儿……”
“你闭嘴!”明霜抄起手边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滚烫的茶水一齐在地上溅开,然后又缓缓流淌到她脚边。
“你们每个人都在骗我……”泪眼迷蒙,她心里恨极了,冲着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们每个人都骗我!我对你们再好,你们还是要骗我!就因为我是个瘸子,到头来……你们终究瞧不起我!”
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他也是在利用她。
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还能信谁?
杏遥听得心里如刀绞般难受,咬着嘴角抹眼泪。
“小姐……”
明霜缓了口气,“我不想看见他。”她怒目望着江城,他眼里的情绪太过简单,近乎认命地与她对视。
“杏遥,阿元,把江城带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哑着嗓子,“你告诉他……”
明霜含泪咬了咬牙,“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明家养不起这样的侍卫,送回严府去吧!”
她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心里空落落的,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见陈阿元还在发怔,明霜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杏遥忙拉着他过去,一前一后的轻手轻脚从屋里离开。
珠帘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当当作响。等她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空了。
摆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释放着寒气,白烟滚滚,脑中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没有。
姚嬷嬷悄然进来,走到她背后,轻轻往她肩头摁了摁。
明霜讷讷的转过头,眼里噙着泪水,盯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姚嬷嬷摸着她的发髻,涩然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明霜呆愣许久,咬着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嬷……连他都骗我,连他都是骗我的……”
姚嬷嬷听得心里酸涩,紧紧搂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
“没事了,没事了,总会过去的,我们霜儿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这段时间里被消磨殆尽。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第63章 【掩重门】
杏遥跟着江城从屋里出来,回头瞧了一眼,直冲他叹气:“当初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小姐这个人记仇,千万别骗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江城闻言唯有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记仇。
可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事,叫他如何开口……
“是我对不住她。”良久,江城才低低道,“她怨我,也是应该的。”
听他这样淡淡的语气,没有过于伤心,也没有过于悲痛,死气沉沉,杏遥不由心悸,随即地改了口:“我知道……你在这之中也难做。只是小姐她……”
明霜这倔脾气,如今怕是什么解释也不会听。
“多谢。”他涩然一笑,“往后麻烦你照顾她了。”
走到院门口,清冷的院子里远远近近都是蝉鸣声,乍然想起他那年来的情景,时隔一年之久,此时回忆却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了顿,迟疑着回眸,屋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杏遥担忧地打量他。
江城却波澜不惊地转过身,“走吧。”
去管事处领了罚,明见书许是早就想让他走了,这一去正中下怀,连家法都免了,结了月钱之后便派人送他回严府。
严涛自是早就听到风声,见他回来并不生气倒还有几分欣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失手就失手了,别放在心上。明家二小姐没有严惩你,这是好事啊!”
起初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江城,但没料到明霜仅仅只是用“以下犯上”这几个字打发他走,不知情的不明白缘由,这多少有些包庇的意思在里头,倘若直接如实告诉明见书,江城的命绝对保不住。
这算也是个意外收获。
明家二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很不怎么样,现在江城又是她的软肋,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静道,“我出府的事……”
严涛心中另有别的算盘,要除掉明见书单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这事就好办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当初说好的是最后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数了。”他收起表情,沉着脸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抚慰:“如今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脸皮薄,等气消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严涛很体恤地叫他别灰心,“再说了,目下你也没处可去,严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颔首施了施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严涛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话越发少了。
从前是不知说什么,眼下是什么也不想说。
严涛只当他一贯如此,也没在意,把手里的书一翻开,接着提笔沾墨。
房舍外草木依旧,他的房间长久没人住了,推开门,满屋尘土飞扬。江城走到桌边,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点灯,漆黑一片。
夜已经沉了,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里走出来,指节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肉里。
明霜最后看他的眼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没想过自己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
她那时满脸是泪,说出这话分明是手下留了情,现在想起来,他心中仍旧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
入秋了,三十这日下了场大雨,虽然还没到秋分,气候却渐渐转凉。
自打江城走后,明霜就整日关在房中睡觉,杏遥每回进去都见她背对着自己,面朝墙而睡,缩成一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在乔清池事发那会儿也出现过,只是这回更加严重了。
她饭吃得很少,连话也不愿多说,除了睡,几乎什么也不干。偶尔会见她坐起来靠在床边发一会儿呆,喝几口水,然后又躺下。
她不再看账本了,铺子的事也倦于过问,把一切全交到赵良玉手上,只收账时略点一点数目,然后再拨一半还给他。
得知乔清池骗自己的时候,她心里便像是破了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到如今似乎连心已经没有了,看谁都带了层灰蒙蒙的雾。
杏遥见她这个样子又是难过又是担忧,趁着天气晴朗舒服,好说歹说和姚嬷嬷一同把她推出门来散散心。
初秋时节,叶子还没落,放眼望去,凉爽的风里是深绿的景色,但河池里的花已经谢了,莲叶一片一片覆盖过来,隐隐显出枯黄。
“小姐,是桂花的香气。”杏遥低下头去,笑吟吟地问她,“我给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风带了几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睑,淡淡道:“好啊。”
见她回应,杏遥松了口气,忙又寻着别的话来说:“您知道么,今年的科举,咱们家大少爷考得可好了,听说是榜首,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宴席都摆了好几日……”
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些天那么吵。”
默了,又问道:“你家那个呢?考中了么?”
杏遥红着脸,小声点头:“考中了。”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首:“考中了,那很好啊……”
“怎么不来人提亲呢?他有和你说几时成亲么?”
既是考中了,往后就会有官职,杏遥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她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对方会嫌她出身不好。毕竟人都是这样,结识的上流人士多了,再回头来,哪怕自己过过下流的日子,也看不上从前的那些人了。
杏遥垂首揪着衣摆,赧然道:“他是提过,不过我觉得还早……我还想留在小姐身边,想继续照顾您。”
“我有什么好照顾的?”明霜不解,“就算需要人,也有嬷嬷,有未晚,有丫头伺候……”
我想看着您嫁出去啊!
这话她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历了江城的事,小姐的精神头一直不好,若是自己再离开,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在这当口,她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我伺候您惯了,这么多年了,突然换一个您一定不适应。”杏遥握着她的手,哽声道,“就让我在您身边再待一阵子吧。”
明霜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好笑:“傻丫头,那么好的人家,换做别人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偏偏你要留下来跟我这个天煞孤星在一起,你是不是蠢得没边儿了?”
“小姐别乱说。”杏遥轻轻伸手去捂她的嘴,“您不是天煞孤星啊,当年姨娘生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