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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影哭了会,弯下腰蹲在地上,“我是给仲郎送药来的,我真没用……”
这时,漆黑的山缝深处,悄无声息地又飘出一个白影。这白影身形高大,显然是个男子,只见他飘及胭脂身后,便顿住不前,向颜初静道:“请问姑娘是何方人士?”
“我住在离江镇。”
高大白影又问:“姑娘是否要出谷?”
“是的。”
那自称胭脂的白影插嘴道:“谷口布有大阵,你出不去的。”
颜初静一惊:“大阵?”
“姑娘若要出谷,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攀山的利器,自下往上,爬上崖顶再下山。”高大白影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是从谷口出去,必死无疑。”
颜初静思忖了一会,问:“这山谷里,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活人?”
“……”
“没有。”
豆大的雨点落在枝叶上、泥土里,嗒嗒直响。
山缝里,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颜初静涩声道:“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胭脂欲言又止。
高大白影飘前一步,行礼道:“在下李持正,乃是仲王亲卫。敢问姑娘,如今天下,何人当政?”
“你说的仲王,可是永昭国的三王爷?”
“正是。”
颜初静犹豫了一会,才轻声说道:“现在的皇帝姓杜。”
李持正与胭脂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荣华富贵,转眼成空。
山中匿葬,岁月悠悠,一朝得闻,改朝换代,家国不再。
当年恩怨,不过是镜中水月。
颜初静很想一走了之,只是一时间摸不清眼前这两个鬼有何能力,有何企图,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一声叹息,叹不尽百年沧桑。李持正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恳请姑娘答应。”
“请说。”
“我等留连此处,并非贪恋世间繁华,只是当年身中奇毒,死后一时怨气不散,故成孤魂。如今想入轮回,却不得见勾魂使,所以想求一枚金蒂佛香,了结此愿。”
“金蒂佛香有何用处?”颜初静不动声色地反问。
李持正道:“红蒂佛香可起死回生,可惜我等骨已成灰,惟有寄望于能引孤魂入轮回的金蒂佛香。”
“如此圣物,何处有?何人能舍?”颜初静轻蹙眉头,“怕只怕寻得到,求不得,有负尔等所托。”
“佛香生于瑞山万缘寺。”李持正抬起双手,一阵白烟过后,掌中多出两件兵器,“在下只求姑娘心含慈悲,尽力而为。此二物皆非凡器,用以攀山,事半功倍,还请姑娘收下。”说着,他飘前几步,将两件兵器放在地上,随即又飘回原地。
颜初静想了想,问道:“如果求不到金蒂佛香,我请高僧来,给你们念轮回经,可以么?”
李持正惊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
胭脂跳起身来,怒气冲冲:“仲郎就是被那些臭和尚害死的!我才不要见他们!”
李持正接着厉声道:“不错!我等宁可在此孤守万世,也不愿受和尚之惠。”
不听和尚念经,可是吃了和尚种的佛香,不也一样是承了和尚的情吗?说谎也不打草稿!颜初静腹诽着,面色不变,捡起地上的兵器,放入藤篓,而后道:“既然如此,我不请和尚就是了。你们一直都在这里么?”
胭脂点点头。
“那好,如果我得到了佛香,就回来这里找你。”颜初静说着,轻轻行了个别礼,“后会有期。”
盛夏的雨,来去匆匆。
云散夕阳出,彩虹悬空,为花草枝叶上的水珠镀上七彩绚光,空气里的躁热早已一扫而空,整个山谷清凉怡然。
颜初静拨开藤枝翠叶,从山缝里跳出来,随即施展轻功,继续往西而去。
两刻钟后,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气,然后解下背后的藤篓,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刀与一把匕首。
脱鞘的利刃在夕照里流转着淡淡金光,却掩不住尘封多年的黯淡。
下山了
在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那条通往胭脂谷的羊肠小道早已消踪匿迹。颜初静在山谷里走了半个月,不时用刀清除荆棘灌丛,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这出谷之处。虽然已经有了攀山的利器,但她还是想试一试能否从这里出去,毕竟悬崖陡峭,危险指度极高,不小心失足的话,天知道她还有没有上回那么好的运气……
立在谷口的小石碑蒙着层厚厚的沙尘,显得班驳不堪。
谷口外,茵茵草地上,布有几块嶙峋怪石,小溪汩汩,自南向北流去,清澈见底,不见鱼影。小溪对面,但见参天古木密密麻麻,仿无尽头。
过了溪,想起胭脂说的大阵,她取出一小块自制的清心膏,含在口里,然后手握短刀,小心翼翼地走入森林。
走了十几步,便觉光线渐暗,阳光皆被头顶上的繁枝密叶挡去。偶有风过,明明微似无力,却卷着淡淡寒意,令人如浸冰泉,十分怪异。
颜初静不敢大意,连忙从藤蒌里拿出长裤外衫穿上。
地上的落叶积得很厚,一层一层,隐隐散发着股腐败刺鼻的气味。她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浅沼之上,颇觉吃力。
越是往里,寒意越浓。
渐渐,如入深渊,四周景象昏暗,寂静无声。
她停下脚步。
因为,她突然发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这片森林太静,没有鸟雀的鸣唱,没有蛇虫的爬行,没有白熊老虎的吼叫,更没有风吹枝叶的摇曳声……
攻阵,御阵,困阵,死阵……
阵在何处?她忽有所悟,脚尖一动,整个人随即如疾风送轻烟般往来路飘飞而去。几十步的距离,几息已达。就在她落足于谷口之际,溪岸那边,一团红雾自林中汹涌而出,刹那之间已形成铺天盖地之势,雾中红影翻飞,扑哧之声响彻方圆。
血翅蝙蝠!
成千上万的血翅蝙蝠!
颜初静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转头跑回山谷,片刻亦不敢停。跑了一会,听那扑哧声已远,她才止步苦笑。
难怪几百年来无人能入胭脂谷,不用想,那些误入森林的倒霉蛋肯定都成了血翅蝙蝠的食物!好阴毒的阵法!她叹了一声,忽感不解,传说那红雾是胭脂跳崖之后才有的,那么,布下死阵的人用意何在?若只为了困住仲王或胭脂,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或许,是为了围困仲王部下大军?此念方生,她即摇头。当年如果真有大军被困死于谷中,如今即使衣物骸骨化灰,没道理连一件半片铠甲兵器都未留下,难不成都被埋在了地下?可她在谷里多日,也没发现坟堆石碑什么的。
莫非,此阵可困鬼?
颜初静咬着下唇,想了会儿,轻哼一声,脱下衣衫叠好,然后往崖底走去。
次日,颜初静编制好一条带石钩的长藤,利用短刀与匕首的锋利简便,加上轻功的巧妙运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日落前爬到了崖顶之上。
叶似碧盘,果如血珠,随风摇曳的跳子草在夕光中刺痛了她的眼。
当初,若不是为了采集白尸草炼药,她又怎会主动要求原维安带路至此?一念之差,却害小桃无辜丧命……
小桃,我必亲刃真凶,以祭你在天之灵。
颜初静跪在崖边,对着当日小桃断气之处,深深一拜。
及至山脚,夜色已浓。
借着月光清辉,她捡了些枯枝,生起火。随后在浅溪边洗净脸与手,就着木筒里新装的甘泉,吃了几块鱼干。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所以她也不急于赶路,打算等天亮后,再扮成山里的采药人入镇。
一夜打坐,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精神体力与阴阳真气皆已恢复到最佳状态。
眼看天未亮,她便寻了个隐秘之处,埋好两把利器,而后将易容药水涂满面颈手脚,穿着染改后的衣衫,背着装满草药的藤篓,走出牛角山,沿着官道,不快不慢地走向离江镇。
走到城门口,颜初静交上铜板,守门小兵检查篓里之物,见无不妥,遂放她进去。
镇中,大街上已有早点叫卖,包子、煎饺、油面、烧饼、水糕、鱼粥、豆汁的香味四处弥漫。她却毫无胃口,只是低头而过。
拐过几条小巷之后,她便顺着大致方向,转到镇子西边。
天际已露鱼肚白,巷子里静悄悄的,还未有人出入,偶尔有打水的声音从左邻右舍的天井中隐约传出。
远远地,望见枝头梨花如雪,开得不密不疏,朵朵素净,她不禁加快脚步。
大门上的清漆已有几处脱落,门前地板尘土不多,显然院里还有人住。站了一会,听见里面没有动静,颜初静轻轻一点足,跃墙而入。
院中景观乍看熟悉,又觉陌生,她无心细看,走近厢房,悄悄挑开门闩,直入内间。
隔着青色床帐,小芝熟睡的脸蛋如同晨雾中静静绽放的花瓣,让人望之生喜。颜初静定定地看了一会,只觉心头的抑郁淡了几分。
幸好……
幸好那些人没有赶尽杀绝。
半晌,她退出西厢,转回自己的卧房。
书册、笔墨、杯壶、桌椅、格柜一尘不染,而床榻上的被褥已换成夏日的凉席薄毯,可见小芝的用心。
将藤篓搁在墙角,她脱去草鞋,坐上软榻,偎着靠背。一时间,说不出的倦意涌上心头。闭上眼,什么也不愿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你是什么人?!”
颜初静缓缓睁开双眸,只见小芝双手抓着一根木棍,一脸戒备地瞪着她,便轻声道:“小芝,别这么大声嚷嚷。”
小芝一听,眼睛瞪得更圆,显然认出了她的声音,“夫人?你是夫人!”
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哐啷。
木棍落地。
小芝哇地一声,哭着扑向她:“夫人!你去哪里了?小芝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呜呜呜呜呜呜……”
颜初静轻轻地搂着小芝,任她宣泄,待她哭声渐止,才将自己当日在山上遇伏以及小桃中箭身亡等事说与她知。
小芝听到小桃的死讯后,难以置信地呆了一会,接着又痛哭起来。颜初静晓得她与小桃情同姐妹,心中愧意不禁又深,不知如何安抚,只能默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久,许久。
小芝抬起头,沙哑着嗓子,问:“夫人,你能找到小桃姐么?”
“谷底和山顶,我都找过了。凶手为了清除罪证,很有可能把人埋在了某个地方。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凶手是谁,所以不能轻举妄动,等将来抓到了凶手,我一定好好安葬小桃。”颜初静伸手抹去小芝脸颊上的泪水。
小芝哽咽着唔了一声。
颜初静为了分散小芝的悲伤,于是问她这数月以来可曾碰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小芝想了半天,突然道:“少爷给你来信了!”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芝没留意到自家夫人的异常,直接从桃木立柜里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笺上字体工整清瘦,颜初静眨眨眼,忽然醒悟小芝方才说的少爷竟是江家四少,这个身体原主的夫君……
江致远!
江宁钰
成亲九年,江致远与颜初静曾育有一子,取名宁钰。
江宁钰生得粉白可爱,可惜福薄,出生不到一年就染上奇疾。江家在朝中势大,花费重金请了不少御医及民间名医,却皆查不出他的病因,也无法延缓病情。彼时圣医颜叠吉已过世,颜初静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无计可施,伤心欲绝,恨不得代他身受。江致远更是痛恨自己医术浅薄,废寝忘食地翻查医书。
可怜天下父母心,江宁钰咽气时,颜初静心痛如绞,哭着晕厥过去,醒来后却听到了儿子已被国师冉长空抱走的消息。
昆华大陆的西南一带有不少灵气充沛的山脉,南陵国大部分的修士都集中在那边,一些势力强大的修真门派更是独占灵脉,太元宗便是其一。
冉长空身为太元宗的核心弟子,虽然修为只到结丹中期,但在世俗人眼里,已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因此,当他脚踏飞剑,飞入江府,抱走江宁钰时,江家上下乱成一团,无人能阻之。
江致远的父亲江应文官拜礼部尚书,闻及此事,立即上山前往神殿求见国师。冉长空仅遣了个徒弟给江应文带去一句话,江应文听后,不再言语,默然回府,而后只让江致远安抚好颜初静,勿要节外生枝。
颜初静从江致远口中得知宁钰留在国师身边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从此不能离开圣地,不禁悲喜交集。
日复一日,江宁钰这个名字渐渐被人们淡忘,唯有他的父母铭记于心。
然而,世事无常,多年以后,江致远另结新欢,停妻再娶,颜初静服毒自尽,被一个同名同姓同年纪,来自另一时空的女子借尸还魂……如今的颜初静,若非看到江致远的来信,压根儿就不会想起江宁钰这个人!
信中提及,失讯多年的宁钰终于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言其这些年在太元宗内休养,体已康复,目前正加紧修炼,希望早日通过师门的试炼,然后回京与家人团聚。
信不长,颜初静来回看了几遍,忽然,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小芝,这信是谁送来的?”
“是蔚药师送来的。”
“蔚药师?蔚良?”颜初静喃喃自语,送信一般是家仆的工作,江致远为什么交给他的心腹弟子?顺路?又或,这封信事关重大?
思及此,她看了看信上的日期,又问:“只有他一个人来么?何时送来的?”
小芝点了点头,双眸微微红肿着。“好象是四月吧,那时候幸好蔚药师来了,要不然……呜呜呜……”
颜初静忙问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小芝在家等了好几天都不见她们回来,心急如焚,于是照着邻家大娘说的法子到衙门里报案,碰巧县令也接到了千里酒馆少东家原维安的失踪案。衙役们上牛角山查了好几次,也未寻及蛛丝马迹。过了大半月,衙门里突然来人将小芝抓去,说是有人告发她们主仆三人私藏贡品,罪大恶极,理应抄家问斩。幸得蔚良出面做证,将原告驳倒,这才免去了小芝的牢狱之灾。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颜初静忍不住蹙起眉头,试图将这千头万绪理个明白,但越是思量,越是烦躁,忽然觉得还不如呆在胭脂谷里过得更自在些。
这么一想,她当即有了主意,拉过小芝的手,说出自己的打算。小芝听罢,尽管心有不舍,却也乖顺应下。
沐浴更衣,穿上小芝刚买回来的兰纱衫裙,将一部分银票贴身放好,选出一些零碎的银两,整理好需要随身携带的丹药,藏妥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两本羊皮医经……
然后对镜梳妆。
黛笔轻描,薄粉微扑,胭脂勾点。
不多时,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清雅的女子。
小芝站在她身后,灵巧十指穿梭在她那柔滑如水的青丝间,最后用一支碧玉簪定住单兰髻。“夫人,你这样好好看呢。”
颜初静却笑不出。再好看也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这般装扮,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自己行事罢了。
走到门口,她戴上纱帽,轻声道:“小芝,记住我刚才说的话,照顾好自己。”说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西。
时值八月,炽阳如火,蒸得离江岸线只降不升。风不凉,干热着,依稀成了烈阳的帮凶。枝上蝉声刺耳,吵得人欲睡不能睡,愈加恹恹。
以前,颜初静最讨厌这种闷死人的天气,可自从修炼蜜意经之后,她就天天盼着阳光灿烂,以便吸收多点至阳之气。
因着这个缘故,她下榻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