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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皇帝处置朝臣一向谨慎,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到了本朝早已淡化得多了,即便雷厉风行如皇帝这般,要降罪朝臣也需要经过一系列审查核实的步骤,从来不会是一句话就撸进诏狱这么简单。
而今皇帝竟然只因吴崇勋为乔安国求了一句情,而且还只是请求暂缓处置而已,就将其一撸到底,直接缉拿下狱,这可是十分极端又反常的举动。
几名臣子立时进言求情,皇帝也未加理睬,还毫不隐晦地放言:“朕正有意追查乔安国党羽,再有出言求情者,一概作阉党论罪!”
这一下连粟仟英为首的保皇一党都忍不住惴惴琢磨:今上这是怎么了?处置乔安国本来是我方占理的事,遇人求情想要反驳,大可以搬出乔安国进献丹药导致先帝崩逝这一最强有力的说辞,而这般凌厉下手,倒像是不屑于与之讲理。
吴崇勋那番话其实有其道理,先帝刚刚辞世就处置其近身大伴,再怎样顺应民意也有不孝不敬之嫌。如今正是潭王一党伺机而动的关键时刻,最该处处谨慎小心,不露锋芒才是,缉拿乔安国也就罢了,还要对朝臣如此手段凌厉,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么?
看起来这越来越像是一场稳败不胜的仗,保皇一族都是忧心忡忡,也不排除其中有人已经萌生怯意,有心倒戈。而被众人质疑的皇帝陛下却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往昔的大行皇帝都会在乾元宫停灵,如今好在皇帝也不住在乾元宫,此事便宜处置。
其实为多数前廷朝臣们知之不详的是,在第二天的头上,后廷又出了一桩变故。
太上皇后与太上皇之间的情意虽比不得皇帝与绮雯,却也算得上伉俪情深,这从太上皇一共留下三个儿女,其中两个都是太上皇后所生便可见一斑。
也正因情意使然,太上皇逊位避居慈清宫后,就仅留了太上皇后一人在身边,将其余九名妃嫔都迁去了挚阳宫以东的御苑居住,之后的一年多除了重大节庆之外,都没与这些嫔妃见过面。几乎等于是让那九位娘娘提前体验上了守寡生活。
太上皇晏驾当日一切都着手仓促,竟都没人想起御苑里的九位嫔妃,让她们栖栖遑遑地干等了一整天,次日才有人安排了她们受封太妃并过来乾元宫哭灵。
太上皇后,也就是刚刚受封的皇太后,虽对丈夫去世早有预料,也还是难免悲苦郁结,整日病恹恹的毫无精神,将将还没病倒,支撑着身体守灵哭灵,未成想那九位刚受封太妃的姐妹竟还亟不可待地来找事儿了。
“臣妾知道您这一年多来受苦了,时时盼着能有机会到您跟前侍奉,却无奈为人作梗,一直未能成行。想不到您就这么去了。早知如此,臣妾纵是拼上性命,也要赶来亲手伺候您,又何至于让您受了这许久的慢待,走得如此冷清,如此冤枉啊!”
“你在胡说些什么!”太后难以置信地睁大红肿的双目,厉声叱问。
自从今日一早招了这九名太妃过来,就听见她们哭灵之间句句意有所指,似是在旁敲侧击地指责她与今上母子联手怠慢太上皇,甚至是直接导致太上皇被延误了病情至死。
太后本来脑子昏沉,还怀疑是自己多心了,等听到徐庄太妃这番再明白不过的哭诉,她才确定下来,忍不住出言叱责。
一旁的程娴太妃轻搀着太后手臂劝道:“姐姐您切莫介怀,徐姐姐也是伤心先帝爷过世,一时仓皇才口无遮拦。毕竟我们姐妹这一年来统共只见过先帝爷一两面,再怎么忧心其病情也使不上力,难免心中悲苦。”
这还不是一样在指责有能力常伴太上皇左右的人大有疏忽嫌疑?
不等太后说话,又一太妃劝解道:“我等都知道太后娘娘一人照顾先帝爷也是左支右拙,听闻今上近期愈发缩减宫廷用度,娘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怎么想要尽心尽力,也是无能为力。众所周知先帝爷常年与今上父子不睦,我等也有目共睹,今上如此回报,其实也毫不稀奇。”
太后满心讶然,睁大了红肿的双目:“你说的什么话?源琛可从未克扣过慈清宫的份例……”
“哟!”又上来一个太妃截住了她的话头,阴阳怪气道,“我奉劝姐姐,姐姐与今上虽是亲生母子,想要为其开脱也要慎言才好。今上纵为一国之君,做出这等有违孝道之事,到哪儿都是讲不出理去的。大燕素以孝道治天下,君王不孝便是失德,这事儿……端得是可大可小呢!”
这一回竟还用上威胁了。太后着实被惊了个张口结舌,这难道也是源瑢布的局,目标又是针对源琛那皇位的?
耳边一片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怨愤议论,一边倒地指责皇帝慢待生父,致使先帝过世,如何地大逆不道。
太后本就心力交瘁,堪堪撑着一口气才勉强留在这里尽着责任,听了这些强词夺理又无事生非的鬼话,一时急怒攻心,恨不得大骂出口,却完全没了力气……
隔着一道思善门,里面是女眷守灵哭灵的场所,外面则是皇帝带领一众勋贵朝臣守灵哭灵的地带。这样的全天候哭灵一直要持续三天,三天后变为每日早晚各哭一回。
事发后没多久,皇帝就听见了奏报。坐在庑房里稍作休息时听见王智叙说了这番原委,他先是深深一叹,转而问:“源瑢没有去探望过吧?”
王智道:“没有,三王爷想必也已得到消息,但面上还是装作不知情,未见有何动向。”
源瑢根本无需“得到消息”,而是早在排演这出戏的时候就早该猜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了。这一回,是连母后也做了他的弃子啊!
皇帝这一年来缩减了除慈清宫外的所有用度,那几位太上皇妃不但被限制了行动,受着太上皇的冷落,还因他的“克扣”,日子过得远不如从前宽裕舒适,自然都对他有着怨责,被人一鼓动,一利诱,也就站出来对他出手了。说到底这些女人为的只是能吃好穿好而已。
皇帝真觉得没话可说,原来还没想到,源瑢安排的先头部队竟是这群姨娘们,这简直就是闹剧一场,闹出的动静这么大,要是把皇家的脸丢到外廷上去,又对他能有多大好处?
今日是立春,京城却还寻不到一丝半缕的春日气息。薄阴的天气又湿又冷,仿若整个天地都是浑然一片令人不喜的浅灰色。
去慈清宫看望母后,他刻意让人绕了路,没去惊动思善门内的女人们。他知道皇后这两天也是忙得连轴转,想必太后被太妃们挤兑病倒的时候,她根本不在跟前,也就不好出言相帮,不过就她那种懦弱性子,帮也帮不上大忙,要是换了绮雯还差不多。
可惜绮雯现在的身份依旧是个从七品宫女,现下连陪着墙里那些内外命妇伏地哭灵的资格都没,倒也正好落得轻松——哭灵可是个身心煎熬的辛苦活。
乘坐肩舆行在夹道里,皇帝思及此事隐隐觉得好笑,让绮雯去帮母后吵架?这种情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出现。
太后的身体没有大碍,其实就是身心疲惫,又动了气,一时撑不住了而已。在慈清宫前殿东梢间的炕上迷了一觉,精神就恢复了些。
睁开眼时陡然见到一身重孝的皇帝坐在炕边望着她,倒把太后唬了一跳。
也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见到儿子那张冷毅漠然的脸后,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就好像儿子是个讨债鬼,一见他上门自己就麻烦临头了似的。
皇帝未发一言,取过旁边一个丝绒靠垫放到她身旁,又提了煨在熏笼上的铜壶下来为炕桌上的茶壶添了少许热水,斟好一杯茶,捏着茶杯试了试温度,才将其推至母亲跟前。
太后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内闪了闪,竭力忍耐,才终于没有哭出来。她坐起身端茶饮了一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很多话她都很想问,她想问“源瑢的筹谋你都知道么?知道多少?可有对策?”,甚至是“若有难处,可有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可这些话她又如何能问得出口?这已经不仅限于是否情愿认错的范畴,二十多年的母子之情无可抹杀,她即使看清了源瑢的做派,明白了自己该持的立场,也还是真心不想去对付源瑢,不想看其落个凄惨结果的啊。
她真盼着自己干脆睡死过去醒不过来,好逃避开这个必须在两个儿子之间选择其一、将另一个置于死地的可怕境地。
“您别想太多了,保重身体才最要紧。”他简简单单地做了这一句话的安抚,就要起身告退了。
而临到此时都还不愿麻烦母亲,非但不出一言抱怨,连一个字的求助都不流露,这才是他至孝的表现。
“你……到底……”太后欠了欠身,无比艰涩地吐出这三个字,还是问不下去。
他回眸望来,目光透出暖意,似是欣慰于见到母亲流露出的这份关切,随后并起双手,朝她端正施了一礼:“母后保重,儿子先行告退。”
太后紧紧望着他的背影离去,虽半晌没有动弹,心神却都追着他走了,就好像这一回见他走了,就没机会再见了似的。
皇帝出得慈清宫正殿,在湿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口白色蒸汽,回首望了一眼,心里却是一派轻松。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看似毫无意义的一次会面,实则对自己意义重大,也可以说,对大燕朝的未来都意义重大。
皇帝朝周围游目望去,宫殿各处悬挂白幡,檐下灯笼罩着白纱,过往下人均着白衣。
时至今日,在这一片白茫茫的挚阳宫里,无论前廷后廷,人们皆在观望之中惶然等待。而真正知悉他心中打算的,仅有那一个人。
想象不出她正在做些什么,侍寝的事已然传遍后宫,现今没人会再拿她当宫女差遣,但因没有名分,也无需她去尽嫔妃的义务,大概她现在只是在某处闲呆着,也在呆呆推想他在做些什么。
皇帝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母亲又刚刚心力交瘁地病倒,这当口他实在不宜露出什么愉快的情绪在脸上。只是一想到她,心底便有愉悦不自觉地延展开来,仿若临风而放的朝颜花……
皇极殿中的哭灵声比乾元宫低沉了许多,有内侍不着痕迹地溜着边沿绕过跪在堂前的朝臣们,来到守在灵牌跟前的潭王身边,对其耳语了几句。待潭王点头过后,内侍就却行离开。
跪在朝臣第二排上的粟仟英对这情景冷眼旁观,揣测不出三王爷又在做着什么布局,心下难免又是一阵焦虑。
潭王依旧垂着目光,面上不露喜怒。慈清宫里那寥寥几句母子对话被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听起来并没什么异样。
事态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偏离预想,处处都很顺利。不过若说异样,也正是这顺利有些过了头,顺得超乎想象。
他想要二哥等父皇一死就立即处置乔安国,二哥便照办了,他想要二哥一听见有人替乔安国求情就翻脸降罪,二哥也照办了,二哥未免太听话了些,简直就是乖乖顺着他划的道儿走,巴巴地把他想要扣过去的不孝罪名主动揽到自己头上。
这未免太过奇怪。难道二哥真就是个表里如一的愣头青?
潭王真是拿不准这位二哥的性子,可思来想去,又着实挑不出自己这策略上的漏洞。似乎除了相信二哥就是一个冲动冒进、不计后果的庸人之外,找不出别的解释。
一尘不染的金砖地面光亮如镜,潭王垂着目光思量一阵,默默安抚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也只好走下去了。
至少表面看来,自己还是很有胜算。
第82章 皇极对决(上)
天地日月从来不管人间如何动荡,依旧冷漠如常地昼夜轮换。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上皇的丧仪稳稳进行,停灵,哭灵,再哭灵。
转眼间已到了太上皇去世后的第六日,宫中已为次日的头七祭奠做好了准备。依照皇帝的意思,停灵七日之后便要将太上皇梓宫请出乾元宫,移去挚阳宫北的万岁山殡宫停放,等停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再行下葬。
头七是个重要日子,传说这一天逝者魂魄会回归探望,而太上皇“回归探望”的这个日子却尤其重要。只因皇帝已然知道,对方选定了这一天作为决战之期,对他发难。
更深露重,隆熙阁御书房里仅燃着不足平时一半的灯烛,光线昏暗。
方奎端正跪在金砖地上,一向平淡的脸上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皇帝背着手踱步于龙书案前,淡然说着:“朕已知道你家里的事,难得你进宫多年,还如此挂念家人。可见你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方奎嗓音有些沙哑,涩然道:“奴婢犯下万劫不复之重罪,不敢乞求圣上开恩宽恕,只求圣上看在奴婢往日稍有微功的份上,容奴婢一人承担,不要牵连奴婢家人。”
皇帝停下步子朝他望过来,心里也满是感慨。论起来跟前的三名宦臣之中,他与方奎所说过的话可能最少,而要论交心的程度,怕是反而最深。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之中,曾经是这个性子最冷的方奎与他最为贴心,互相之间都最有默契。
可能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那般敏锐地察觉出方奎的背叛吧。
因家人被对方要挟而背叛,算不得多不堪的品行,而且实际上也没惹出多大的过失,若说一笔勾销宽恕他,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现今自己再不是个闲散藩王,而是一朝天子了,行事不能全凭自己喜恶决断,有些事,还是需要大体依照既定的框架执行,不能太过离经叛道。
“此间的事情一了,你便去南京司礼监任个秉笔太监,以此养老吧。”
方奎蓦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潭王府采薇堂的梢间里,听完了属下奏报,潭王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神情未见丝毫变化。
召见了方奎又说明什么呢?即便是二哥又拉了方奎倒戈回去又如何?方奎又不知道他的策略。甚至说,即使知道又如何?
临到眼下这境地,全盘计划整个都被二哥探听去都不怕了,反正是翻脸在即。
真临到了最后关头,反而所有的疑虑都变得淡了。潭王唇角残留一抹讽笑,屏退了下人,安然就寝。
明天,就是决战之期。
头三日的哭灵过后,朝野上下就要开始继续处置公务。办着父亲丧事的同时,皇帝也还是要处置公务的。头七这天他只在早晨的祭奠仪式上露面烧了一炷香,便转去了文华殿批阅奏拟,过不多时,门外就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王智送来了他已在等待的消息。
“说吧,是谁?”皇帝轻飘飘扔下手中的奏折,站起身问道。
王智略显紧张,躬身回答:“是……都察院佥都御使刘正明,还有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吏科给事中丛真。”
皇帝微微点头,唇畔略现笑意。好人选啊!不临到这揭秘之时,还真想不到。
都察院佥都御使刘正明、礼科给事中方久月、吏科给事中丛真,这三个老头儿目前的官位品秩都不高,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资历不深或是资质太差,而是因为他们性子刚直不阿,甚至是有些迂腐顽固。
这三位大人在两年前曾有过一次壮举,就是一同上表请辞,从尚书和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留在低品秩的职位上安于现状,以此来表示与当权者的不合作态度。
那时表面上的当权者,是乔安国。
换而言之